我的心里,始终躺着一片海。
十八岁的生日愿望,是去厦门看海。
为什么是这座城市,为什么是看海这件事情?
年深月久,我也已无处寻觅蛛丝马迹。
也许每个人的青春,都渴望一场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远行,只是大多数的金戈铁马,一腔热血,最后都中途搁浅,或者烟消云散。
本来有过机会,只是阴差阳错。
那时候高考结束打暑期工,在离厦门不远的某座城市。
回家的车上,看见指向厦门的指示牌,当时心生冲动,干脆就在这里下车吧。
然而终究熄灭了彼时彼刻的起心动念。
如果换作今天,我可能不会犹豫不决。
想起来真是古怪,大多数人的青春期,有着野火烧不尽的狂野,和活在当下、谁管明天阴晴圆缺的清脆。
而我恰好相反。
所以每每想起三毛那句话,总有一种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苍凉。
我来不及好好地年轻——
只是后半句需要改一下,所以只能竭尽所能地用余生弥补空缺。
就是这样的我,一半斜晖脉脉水悠悠地早熟,一半夜阑卧听风吹雨地执拗。
在当时,错过也便错过,这个愿望,就此搁置,慢慢地,就淡忘了。
就像人世间的一切念想与眷盼,终究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因为实现结果淡然,要么因为遥远终于冷淡。
再后来,朋友从鼓浪屿寄给我颜色华丽沧桑的贝壳、细腻温软的沙、充满童趣的塑料花环,还有印着美好风光的明信片。
贝壳再精致、沙粒再柔和、花环再巧妙、明信片再浪漫,终究不是一片海。
不是我曾心心念念,日日夜夜在我的脑海心里潮起潮落的那片海。
不是升起清淡明月,摇曳一席星辉荡漾的海。
不是我渴望深深遁入,化为一条透明游鱼,漫无目的流浪游动,或者一株轻盈水藻,随波逐流,无欲无求的海。
二十三岁的这一年,去了巴厘岛。
在飞机上俯瞰那一片蓝得恍若透明的海水,整个人仿佛置身一片难以言喻的幻觉。
心里幽幽叹息,这样的美丽,我一任错过多少年?
在酒店外的海边,趁着夜色慵懒地躺在绳床上,头顶是蓊郁而繁茂的树冠,身后是开得美不胜收的鸡蛋花。
这样的画面,仿佛曾出现过,在我的梦里。
只是梦里绝没有凉风吹过的冷清感觉,没有蚊子叮咬的尖锐不适,没有一片星空璀璨忽然让人猝不及防的茫然。
在一个游人络绎不绝的景点,同行的人在兴致盎然地合影留恋,捕捉那如雾亦如电的彩虹,而我只是悄然踱到游人稀少的一边,静静目睹着印度洋澎湃的浪涛,沉郁顿挫地撞击着悬崖峭壁,激起汹涌连绵的白浪,随之而来的是,咸湿而丰盛的水汽。
我的心,觉得异样的沉静。
仿佛这样的画面,我已然经历过千百遍。
仿佛这巨石嶙峋的悬崖,我悄然独立过无数次,或许某一块模样清奇的岩石,正是我某一世的灵魂化身。
又仿佛,即使这片海清晰已在目前,而我依然只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在该刹那,我才真正领悟王尔德那句话——
人生中有两桩悲剧,一桩是得不到,而另一桩是得到。
得不到的悲剧是,念念不忘;得到的悲剧是,原来如此。
二十三岁的最后一天,我独自一人,静静凝望着北戴河的日落。
虽然名字像一条河,但它货真价实是一片海。
海边,有各式各样绚烂盛放的菊花,有在夜晚会闪烁灯光的风车,有一阵一阵焦灼狂躁的蝉鸣,有结伴成群或者形单影只的旅人……
每个人,乘着各自的期望与渴盼跋山涉水而来;
每个人,走在各自对这片海的幻觉与执念当中,不可自拔;
每个人,意兴阑珊或者心满意足地带着真实,也许虚假的回忆归去……
我心有不甘地走在栈道上,目光炯炯地凝望着被「圈禁」的沙滩上,是不是能找到一枚两枚贝壳或者海螺的「幸存者」,终于是一无所获。
最终,还是在海边的纪念品售卖店里买到一个海螺,聊做慰藉。
将它放在耳边,那深邃浩瀚仿佛来自外太空的轰鸣声浪紧紧伴随,令人瞬间心安。
如果不去吹毛求疵,这不失为一次令人难忘的旅行。
至少圆了自己,十八岁那年的一场「梦」。
那场灼热滚烫,遥远而寂寥的梦。
沿着暮色笼罩之下,深沉苍茫的海,我独自心境疏朗而淡然地往旅店走去。
它始终在我的一旁,但我始终无法亲近。
多么奇妙而精准的象征与隐喻。
我知道,我的心里,静谧悄然躺着一片我永远不曾抵达的海。
就像我不曾翻阅的一切书籍、不曾抵达的一切风景、不曾歆享的一切爱情。
却又更加蒙昧,更加虚妄,更加复杂。
当我靠近的时候,我便在远离。
当我紧握的时候,它已然离去。
但它依然千娇百媚地诱惑着我,朝它义无反顾地奔赴。
即便明知它是皎洁月色下空灵魅惑的塞壬的歌声,一旦拥有,便万劫不复,但我依然无法拒绝,开始这一趟远行。
我依然无法阻挡自己,朝那片海,轻重缓急,马不停蹄地奔去。
时光的海、情感的海、生活的海……
有时浊浪翻滚,有时波平如镜,有时风雨飘摇,有时碧海蓝天。
但无一例外,我们总得一步步去经历,一步步去蹉跎,一步步去疼痛,一步步去释怀,一步步去追求,一步步去忘记。
直到很老很老的时候,我都会对谁幽幽地叹息——
那片海,我终究不曾抵达。
但我已学会原谅,原谅世界、原谅自己。
原谅23岁苦乐自知,默默行路的自己,于是有了24岁,继续苦乐自知,默默行路的自己。
就像清晨醒来发觉的,忽如一夜,在我房间幽幽开放的荷花,旁若无人地落下了四片粉嫩娇媚的花瓣。
有坠落的,也有弥留的,它始终还是荷花,香远益清,亭亭玉立。
我们永远无法逃脱自己的一部分,被这个世界消灭或者摧毁的宿命。
但是在旧的伤口上,会长出新的血肉,以待又一个新的日夜,又一季新的轮回。
何况,我们早已学会面不改色地带着伤口与疤痕活着,就像一个毫发未伤,或者百炼成钢的武士那样。
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或者歌功颂德的。
因为这不过是一种常态,一种我们不得不从容接受的常态。
我们有关岁月的告别与迎新,不过只是浮生悠悠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涟漪。
它每一年都不厌其烦地出现,每一年都让我们浮想联翩,忆苦思甜。
但我们依然舍得笑着自我安慰——
能够活着,并且期待明天,这已经是一件勇敢且值得庆贺的事情。
那么,何不快乐一点呢?
快乐地,朝那注定无法抵达的海边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