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三十二: 浮思䋈语之 ——关于《古诗十九首》表现艺术的一个思考
乔纳森·卡勒在《文学理论入门》一书中提到诺斯洛普·弗莱的一个观点,“抒情诗'是这样一种体裁,它最清楚地显示了文学、叙事和意义在文学层面上,作为一种文字序列和文字模式的假定核心。’也就是说,抒情诗所展示的意义或故事都是在文字的排列风格中形成的。”
如果,我们尝试改变一下《古诗十九首》里的某些诗歌排列,我们会发现,这些诗歌也许会呈现与原诗不一样风格。
这样的尝试,其实在我们初读时的费解中,就可以感知到诗歌内在的节奏,它自身内部的逻辑上,似乎存在着某种前后顺序的不流畅性。它在提示着我们:也许可以对诗歌作一些小小的调整,它并不妨碍我们对诗的理解与把握。
当这些调整真的发生时,它的句义和诗的整体性并没有受到伤害,这又难免会使我们产生一种狐疑:经典诗作的内部,是否存在着某种要素的相对独立性,截取其中的任何一个句子,它都是经典性的存在。
《古诗十九首》其七《明月皎夜光》一诗,如果将之分割成相对独立的四首诗,拿给从未读过《古诗十九首》的人读,我相信,他会毫不怀疑诗的完整性,也不相信这只是诗的一部分!我们来看一下——
第一首: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这是天上人间的描述,各种物象的选择与组合本身就隐含着对时间流逝的巨大喟叹于其中!“何历历”这样的结尾词,融合了描述与感慨,诗人的情感隐身其中,还需要再写下去吗?
第二首: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同样地,在“白露”飘忽而“沾”的“野草”中,诗人敏感的神经一再被拔动而打湿,在时间、节气的更迭里摆荡,倏忽而至,重复着生死的喃语,“蝉”之“秋”“鸣”还在树间,诗人把伤感的情绪系在蝉可能拖长的尾音上,无力钩搭于疏落的树枝间。诗人让思想之鸟停止歌唱,把声音留给更为细切敏感而嘶裂的蝉,将生命踪迹之背影赋予了天空之子的“玄鸟”,“逝”字强烈的仄声振起,将诗人抒情的调子引向顶峰,又用平声的“安”字熨帖着焦躁与疑惑,最后猛然推开“适”字的大门。时节的回旋,终将引入时间、个体生命的不可逆性,诗人对“玄鸟逝安逝”的遥望与注目,对生命蹒跚远去背影的一瞥,还需要在后面加上更多的注解吗?不,它本身即构成了一个圆满的音乐的段落。“逝安逝”的追问,就是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第三首: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这是一个如邻人般的拉家常。其叙述本身就是观点与立场。我们很容易从诗人语词的挑选上,清晰地看到诗人的价值判断、情感走向。“昔”的追述,以映衬着当下,对“友”之“同门”的强调,在潜意识地加重着背叛的出离愤怒。“高”,是唯一泄露诗人真实情感的一个语词。它明白无疑地反衬着“我”当下之“低”,伤害着“我”之情感,“我”之自尊。这样的悬殊,与“同门”是如此地不相宜,是对自我赤裸裸的践踏与否定。“高”与“同门”在暗自呼应,在捉弄与折磨着诗人敏感而纤细的神经。无力陈述的现实,只能用隐喻“振六翮”去描述。诗人在回避直接面对的尴尬,选用修辞的叙述去激发、去暗示更多更丰富的想象,诗人采用迂回的策略,巧妙地让道德始终站位于自己身侧,为他即将开启的控诉增加更重的法码,让他的批判更为有力!诗句行至此,诗人不再掩饰受伤的情感,断然地控诉“同门友”之“不念”。这“念”字实在堪称绝妙,诗人将绵亘千年的织就中国人情感世界的一个字拉了出来审视。这“念”与“不念”,曾迂回转折了多少情感的走向。不仅“同门”,而且还曾“携手好”过,但却如此之“不念”!诗人在这里,呈现了他的叙事策略,叙事详略,它在帮助诗人不断加强谴责的力度。“弃我”之事实终于在最后裸露出来,诗人的情感达到巅峰,实现了揭露之目的。付友情于战争的意象,诗人巧妙地选用了“遗迹”来哀悼与怀念友情的战场。这,难道不是一首很完美的叙事抒情诗么?谁也不能否定!
第四首: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一首呢,很显然,它是一首关于自然的咏叹曲,是关于名与实的思辨。是对命名的一种轻讽。南箕,无“箕”之功用;北斗,无“斗”之计量;牵牛,无“牛”之负轭。诗人在一连串的自然界命名里,体悟人类生命,现实人生。磐石与肉身,谁更能经受时光的摧折?诗人从名实的泥沼中爬出,断然剥离掉肉身虚挂的藻饰,甩开日“复”一日的追逐,决意放纵灵魂的出奔。“虚名”,是诗人惨痛人生的归纳与总结;“复何益”,是诗人斩钉截铁的人生回答与宣告。这首由自然界而触发的人生哲思,像清晨的一株小草,还挂着泫然欲坠的露珠,我们能否定这颗露珠的完整性么?
将以上四首诗合而为一首,那么,在这样的一首诗里,我们最不能接受的,也无法圆融的就是最后两句——“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无论将之解释为“同门友”之“虚名”,还是“我”追求之“虚名”,都显得与此诗之主题与格调扞格不入,难以调和。而唯有将它们完全割裂后,仅仅附在“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之后,它才能得到最妥帖的解释,发出最畅意的叹息。
作如此分解之后,我们很难不怀疑,《明月皎夜光》是一首分调性的乐府民歌,它甚至安排了不同的角色扮演,以符合我们所不知道的某一特定主题。
同样地,在其十二《东城高且长》中,我们也会发现这样的一个问题。历来的争议——它由两首诗组合而成,这是一说。但如果我们再仔细剖析一下,就会发现,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其语句的顺序也可以进行微调。
原诗为:“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调整为如下:“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这样的调整之后,肯定会存在一点细微的差别,但我们不能否认,这样的一点细微,可能出于某个个人的品味与意趣。就总体而言,它并不能说明它的顺序之绝对不可调整性。其情与景的粘合程度,也并不是那么地不可分离,它们还没有达到水乳交融的程度。
如果我们再往前跨一步说,《古诗十九首》是一组完全成熟的五言诗,这样的结论是不是显得稍微有些急迫而过于武断了呢?当然,在我缺乏五言诗的大量阅读之下,作出这样的推论,未免失之轻率,但我们可不可以作这样的一个设想呢?我想,应当允许。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观点与说法,认为这是一种巧妙的穿插,是诗人一种诗性想象的迂回和特殊的逻辑。
但我总以为,这里有可探讨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