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 峙 琐 忆

关于这座城,关于这座城里发生的事儿,大家都有太多的记忆。我不是土生土长的繁峙城人,直到如今,依然清晰记得自己童年时第一次来繁峙城的经历。

1943年秋天,那年我7岁,第一次来城里探望姑母。姑母家在紧邻奶奶庙西边的一个胡同里。那时城里人不算多,没费什么劲儿便打听到她家。小院里三间破旧的正房,另外有两间已经坍塌了。我正四下打量着,心里琢磨着到底是不是姑母家,姑母已经慌慌张张地从屋里跑出来。她缠的小脚,跑起来扭扭哒哒的,看着有点滑稽。迎上我劈头便问:进城时日本人没跟你要“良民证”吗?(我家住在八路军根据地——铁架山下的小部村,那里是日本人常去扫荡的地方)我说我是找机会混进来的。她很满意我的机灵,摩挲着我的脑袋夸了半天,说“从小看大,七岁至老”,俺娃将来会有出息!但她的欢喜并没持续多长时间,便又开始唉声叹气:这天杀的日本……没活法呀!开饭了,她端上来的是红茭面掺着野菜做的饼子,满是歉意的目光看着我,苦笑着说,“贼来不怕亲来怕”,姑姑家没啥好的……然而我吃得挺香,几乎来不及嚼便咽下去,肚子却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似的。

姑母家的表哥自不必说,邻家的娃们也很快跟我熟了,他们便要领着我上街耍去。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欢呼雀跃地跟他们跑上了街头。奶奶庙街边有口古井,竟然有四个水口,挑水的人也多,每个口前都排了队。街道肮脏不堪,总有人把水洒到路上,脚下污泥湿滑臭气熏人,挑水人稍不留神,便会滑倒。表兄说那些人里有不少是挑水去卖钱的,我有点不信,谁都能来挑,为啥还有人买水呢?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可能是他也说不清。看了一会儿挑水,我们又来到鼓楼对面的阁楼前。那儿挺热闹,有持枪的伪军、日本兵,三三两两结伴站在那里;也有卖柴的,一捆捆山柴、一块块当地产的柴皮炭堆放在那里;真有卖水的,把水担子卸了站在街边叫卖。

“卖水嘞——我的水清、我的水甜、我的水香哟——卖水嘞——好喝不贵,一担五分,贱卖不赊哟——!

那人的叫卖声真好听,声音宏厚清亮,声调婉转悠长,顿时把我们一群孩子吸引住了。后面还有一长串诙谐、幽默的词儿,我已经记不大清,但还记得自己当时很想纠正他:水怎么会甜呢?水还是香的?你分明是瞎说嘛!有个年岁略大的孩子懂的事儿多,他说经常能看见那人,数他的水卖得快,一听他吆喝,都跑出来买。那人好说话,主顾让帮忙干点啥也都是满口应承,时间长了不少人只买他的水,甚至多赏点钱也是有的。一天挣不了几个钱,但他从来是乐呵呵的,总说自己命好,早晚要发财。后来几次来繁峙,我再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过得咋样,发了财没有。

古楼下的热闹看够了,又一路吵嚷着跑去了草市街。在那儿,热闹没看上,却着实受了惊吓。几个汉子让日本人打了,他们头上脸上衣裳裤子全是血,很吓人。他们背着柴和炭,一瘸一拐地向兵营方向走去,身后是端着枪的鬼子,鬼子嫌走得慢了,“哇啦哇啦”破口大骂,又用长枪托子捅他们的屁股。不知道是汉子们不服鬼子抢柴呢,还是鬼子抢了柴又要拉他们去做壮丁?小伙伴儿们看得心惊胆战的,赶紧离开草市街,一溜烟跑向西门。进了西门瓮圈后,又悄悄爬到城墙上。城墙顶上全部用城砖铺砌,平整又干净,仿佛是条大马路一样。边缘又砌起四尺高的矮墙,顶部是凸凹形的垛子,那应该是叫作雉堞,当时年幼也不懂这些。头一回上城墙,我先是好奇地四处打量,又探头往城下看。城墙真高啊!我们边看边嚷嚷,早忘了这里是军事禁地。站岗的哨兵冲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嗷嗷”吼着。大伙儿一哄而逃,生怕落在后面让抓了去,只顾着狂奔也没听清那兵说的是鬼子话,还是繁峙话。表兄先镇定下来,扭头看了看,说是两个伪军,已经不再追了,看来只是想把我们撵走。后来我们又去了文庙,但文庙已经变成一堆废墟,表兄指着残垣断壁对我说,日本人攻陷繁峙城时,阎军很多伤员住在这里,让日本人一把火连房带人全烧了。从那时起,夜里谁也不敢来这里,传说曾有人听见凄厉的鬼哭声,还有人看见蓝幽幽的点点鬼火。我自来胆小,听说有这样的事早吓得心惊肉跳,拽着表兄撒腿就跑。头年亲眼目睹过日本人屠村,那血腥的场面实在太可怕,给我年幼的心灵留下了严重的阴影。

娃娃们腿快,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一阵风似的又来到了小南门。这里可能遭过炮火,城门洞残破不堪,满目疮痍,地面上到处是瓦砾砖块,门洞里已经变成一个污水坑。门洞前有一个伪军,正悠来晃去打着瞌睡。表兄指着门洞墙壁上的一个大铁钩说,那里原先吊着个铁笼子,笼里圈了个地下党。挂了好长时间,头发长得真长,都快把整个人给苫住了。挂在那儿也不给吃饭,有好心人看着不忍,偷偷摸摸给扔点吃的喝的。笼子后来不见了,有的说让八路军救走了,也有说是让日本人杀了。南门外一行行的杨树墩子看着分外刺眼,树都让鬼子砍掉做了烧柴,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棵。杨树长得又粗又高,我们三个娃娃勾着手还抱不过来,抬头往上看,树比城墙高出一倍还不止呢!再往南是一片片菜园,还有一方方稻田。地很多都荒着,看不到多少庄稼,到处是丛生的蒿草。

我们后来还闲逛到一个大院,里院住着那家有钱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外院东西两排下房,应该算是客店,挤住着很多长工短工,不少是携家带口的。男人女人都在找营生干,找不到营生的只能乞讨要饭。他们的“家”空空荡荡的,多数连铺盖都没有,也没有正经的炊具,只堆着些脏兮兮的破烂物品。有的房屋连窗户都没糊,只用些破布衫塞着堵风。那些人真可怜,没有房,没有地,兵荒马乱的年月,活儿也不好找,说不准哪天就饿死了。听大人们说,路边经常看见死人,直接填埋在沟渠里。

1952年秋天,我又来了趟繁峙城,那年我十六岁,已经长大了。曾经玩过的地方走了一遍,一道街两座漂亮的木牌楼不见了,城墙越发残破,摇摇欲坠的东城门依然矗立在那里。街道还是老样子,但一道街上修了公用的自来水,比提井水方便多了。街边栽种了杨树,街也变干净了,有几个清洁工成天转来转去清扫。秋阳杲杲,行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男男女女衣着穿戴齐整,有的提着篮篮,有的挎着兜兜……都是喜气洋洋的。那繁华热闹的景象,跟我记忆当中的县城迥然不同。商铺重都开起来,生产资料、生活用品、饭店旅店,应有尽有,生意兴隆。解放好几年了,党实行了土地改革,清算了地主富农,姑母家也分到十亩地,还有一些农具和几斗粮食,姑夫在新成立的贸易站上班,再不用愁饿肚子……姑母絮絮叨叨的跟我讲着她家的近况,再不是过去的愁苦模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表兄已经长成大后生,念了几年书,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很替我惋惜,本来我也可以上中学的,只因为父亲双目失明,家里太穷……

最后一次来繁峙是1981年,从此再没有离开这里,因为我迁到繁城安家了。搬来不长时间,包产到户的政策开始实行。农民承包了土地,生产积极性高涨,我也起早贪黑在地里忙乎,整修,深挖,想方设法积肥,干的充实快活,并不觉得多累……常言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老天也遂人意,连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粮食多的吃都吃不完。再往后,种植新技术、高效复合肥、抗病高产良种都用上了,产量步步高;到如今繁峙农民更是享福了,春耕到秋收,已经不咋需要人力,基本实现了机械化。农民开上了机器,油门一踩轻松种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艰辛的劳作场景正在离我们远去。

(作者 池永良 系山西省作协会员,其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血泪春秋》《风雨春秋》《致富春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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