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情人少了一步

1

两个月之前,小伍绝对不敢想象自己的命运会发生这么戏剧的变化,他二十二岁之前,一直生活在西北乡下。但有天他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把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小伍这才知道,他的亲爷爷在这里做官,也在这里重新成家立业。他乡下的奶奶是爷爷的原配,早已过世,他爸妈去年车祸没了。怎么说他也是伍家的一脉香火,爷爷把他接了出来。

小伍卑微地站在爷爷家的大客厅,精神恍惚得像走进一所宫殿。谈不上喜悦或激动,只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虚幻感。

小伍被安排进一家企业,从农民变成了城里人,又变成了工人。就像一个穷鬼一夜之间继承了千万遗产,小伍像做梦一样。直到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

小伍在西北农村时,媳妇根本说不上,现在很多人巴不得和他攀亲。

娟儿就是其中一个。

娟儿长得不太好看,皮肤黑黑的,眼睛挺大。她先成了小伍的女朋友,继而是未婚妻,半年后结婚。

小伍工资不高,娟儿没有上班,这生活水平在城里不算殷实。但小伍很知足,他不是个贪心的人,可娟儿贪婪。娟儿想要个好工作,不然嫁给你小伍干嘛。

在娟儿的软磨硬泡之下,小伍去找爷爷帮忙,娟儿便和小伍安排进同一家企业。那些年,能在企业里谋份工作是很大的本事。小伍和娟儿这种双职工,单位还给分了福利房。

那是小伍过得最舒心的几年。

后来娟儿生孩子那年,小伍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爷爷这边的几个叔叔并不待见小伍,在他们眼里,凭空冒出来的小伍就是来抢财产的。而小伍才来多久,还没来得及和叔叔们建立感情。他被孤立了。

好在爷爷单独给小伍留了笔钱,小伍算是没有白瞎。可叔叔们都不理会他,他算哪门子伍家后代,野生的还差不多。

爷爷走后,小伍的靠山没了,他在这个城市,只剩下娟儿和儿子。

2

有工作和家庭,小日子能过下去,小伍的要求并不高。

可娟儿瞧不起他,以前爷爷活着时,娟儿对小伍多贴心多温柔,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现在呢,娟儿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掐着腰和他嗷嗷,小伍你去洗尿布,小伍你去做饭,小伍你去把衣服洗了。娟儿的泼妇体质,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小伍突然发现一个真相,咸鱼翻身之后还是咸鱼。有时候小伍也会想,如果爷爷能多活几年,可能一切都不一样。现在,他真的谁都指靠不上了。

家庭就那样,小伍的心思全都用在工作上。人往哪里用劲,哪里就会有成绩。短短几年功夫,他被提到班长,段长。他考了个自修文凭,那年提年轻干部,他又被提了主任。

随着小伍的职位升高,娟儿的脾气收敛许多,脸上的笑越来越多,最后都堆成了山。

小伍再次觉出人的现实,男人能俘虏女人的只有权力能力财力。

遇到素素时,小伍正春风得意。四十五岁,刚提了副厂长,主抓安全生产。素素的爸在上班路上出了意外,不知道为啥就是不给按工伤事故赔偿。素素找了好几次,终于找到小伍的头上。

素素站在办公桌前面低着头,眼睛不敢看他,一看就是那种没经历过大阵仗的。眼前这个柔弱女子,让小伍怦然一动。

她多像当年的自己啊,第一次站在爷爷家的客厅里,一副唯诺卑微的样子。

素素家的事,小伍打听了一下,的确是有人在中间使绊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他大笔一挥给办了。

几天后下班,小伍走得有点晚,刚准备开门出去,迎头撞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瘦弱的姑娘素素。素素拎着一个袋子,轻言轻语地说,伍厂长,这是我妈自己腌的咸鸭蛋,让我给你送来些。

小姑娘满脸通红,小伍突然想逗逗她,故意冷下脸说,你这是行贿。

素素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小伍继续板着脸,你先进来吧。

素素抓住那只装咸鸭蛋的袋子,紧张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直地杵在那里。

小伍的脸色缓和下来,他让素素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几个问题。

素素和小伍的儿子一样大,中专毕业不包分配在家闲着,专业学的护理。小伍问素素愿不愿意来厂里上班?素素笑笑,我家条件不好,我妈没工作,我还有一个弟弟在读书,全都靠我爸的工资,当然希望我早点上班挣钱。

小伍让素素把咸鸭蛋留下,他说不早了,他要回家了,让素素回家等信儿。

素素感恩戴德地给小伍鞠了一躬,一转眼人已经到了楼下。

小伍从窗口看着素素被路灯拉出一个优雅灵动的影子,一跳又一跳地跳进他的心里。

3

厂里内部指标招一批子弟,但名额不多,没点能耐和人脉的别想挤进去。条条框框素素刚好够得着,她名正言顺地招工,被分在下面车间化验室。

但怎么得来的这份工作,素素心知肚明。

是小伍。

一个有能力的男人,会缺少女人的喜爱吗,这些年小伍早已经看透了。他身边也不缺那些谄媚的,别有用心的女人。他不为心动不仅仅是惧怕家里的母老虎,而是珍惜来之不易的羽毛。

素素是个例外。小伍时常会想起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女孩,如果约她,她不会拒绝,可找的理由又都太荒唐。他突然像个初涉爱河的毛头小子不知所措。

有次,素素的车间氯气泄漏,那天恰好素素在验室值班,她被送到职工医院。问题不大,但必须在医院观察几天。作为抓安全生产的伍厂长,他亲自去探望了素素。

见了面,小伍说着客套话,素素礼貌地应着,眼睛扑闪出星星,闪得小伍有点晕。之后他当着几个同去的人问,素素是什么毕业,学的什么专业。

明显是做的面子工程,是给别人看的。然后他问院长,咱们医院不是挺缺人的吗?

于是,又是正正当当的,素素出院后被调到职工医院的药房。

小伍到医院取药,素素有眼力见儿,等只剩小伍一个人时,她才走过来和小伍说话,伍厂长,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招不了工,更来不了医院。

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小伍不可置否地笑笑,我收了你的礼,怎么能不给你办事?

他收的礼里面,估计那些咸鸭蛋是最寒酸的,却是最管用的。

素素便说,伍厂长,今晚我请你吃饭吧。直接得有些唐突,单纯得有点可爱。小伍来了兴趣,你请我吃咸鸭蛋?

素素红着脸噗嗤笑了,怎么可能。

4

饭店是小伍带着去的,很隐秘的地方,他和重要的客人过来。菜也是小伍点的,素素估计都没吃过。他还点了一瓶红酒,给素素倒了一杯。

酒素素没碰,他一口喝了,然后借着酒劲和素素说他的家乡,那个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和娟儿讲过,他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陌生的城市。但他骨子里热爱的还是大西北的空旷。那里的人多么朴实无华,那里的风景也很美,那里的没这么多现实和势利。

素素听得很认真,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最后还是小伍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聒噪得令人心烦。他腼腆地笑笑,给素素夹菜,你吃,我太啰嗦了。

素素说,你的家乡肯定很美,我都没有去过。

有机会我带你去。小伍定定看着她,又觉得失言。用纸巾擦把脸,猛灌了一杯茶水,人似乎清醒了。

那顿饭是小伍签的单,他怎么可能让素素请客?还是这么高档的地方,要吃进她两个月的工资。

饭后他开车送素素回去,那晚月光很亮,水一样流在路上。他想到他的家乡,他好想带着身边的这个姑娘去看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这时娟儿的电话打了过来,把小伍拉回现实。

有些梦做做就好了。

临下车,小伍握了握素素的手,好好工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她的手温热滑嫩,在他的手心里软软的像棉花糖。如果可以,他不想洗去这种感觉。

之后小伍和素素又见过几次,一次是他感冒去拿药,还有一次是心脏不太好去做检查。

那天素素追到停车场,送给他一件毛衣,说她想还他人情,却总找不到机会。连请客吃饭,还是他去结账。她实在过不去。

毛衣他收了,为了让素素心安理得。有种喜欢不是非要说出口,他觉得素素应该懂他的心思。

后来他们一起喝过一次茶,小伍穿着素素送他的那件毛衣。素素说,毛衣挺合身。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猜的。素素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是啊,他们没有拥抱过,甚至连手只握了那一次,她全靠猜。

5

小伍喜欢坐在素素身边的感觉,从开始的心潮澎湃,到现在的心静如水。他偶尔会打电话问素素,工作上或者生活上有没有麻烦?

素素有时会叨唠几句。比如单身宿舍不够住,轮不到她们这些新人。还比如,她爸的药费还是报销不了。

过些日子,让她闹心的事就轻松解决了。

他能为她做的只这么多,没有向前再迈一步。有句话说的,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他不能糟蹋了素素这颗完美的白菜。不是他多高尚,只能是懦弱。他输不起。

他连素素有没有男朋友都不敢问,生怕素素说有,他该怎么把心收回来。如果说没,他还能让她跟了他不成。想想就觉得有点无耻。

日子一晃过了一年,小伍和素素没进没退,像绷在橡皮筋的两头。

有个周末,娟儿突然说有人给儿子介绍了个女朋友,让他们也去相看相看。小伍顺嘴问,女孩干嘛的?

娟儿意味深长地说,去看了就知道了,你当面问她。

到了见面的地方,小伍看到素素被介绍人带进来,他傻子一样愣住了。好在多年的修炼,让他不动声色地将内心的波澜壮阔强压下去。

素素倒比他想象的大方,一点也没表现出他们多熟稔,礼貌地叫他伍厂长,叫娟儿阿姨。

哈,这称呼,把他们划开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此时,他的身上还穿着她送的毛衣。

脸像被谁打了一拳,心口堵得难受,痛感一点点扩散开。小伍从来没想到,第二次和素素坐在同张桌子上吃饭,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荒唐得让他无地自容。所以那天的饭菜是什么滋味,小伍全然记不起来。他只记得,他很难堪地当场吃了速效救心丸。

素素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伍厂长可要多注意身体。这一眼让小伍更加惭愧。

他是可以做素素父辈的人,却对她存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情愫。虽然他们真正靠近过的,只有两颗心。现在他连素素的心有没有来过,都不再确定了。或许心动过的只有他一个人。

6

人走了,娟儿极为不满地抱怨,那个罗素素太不识抬举,居然没看上我们儿子,都不想想她一个看药房拿药的,家庭条件又不咋样,我们家什么人家,多少人想高攀都高攀不上呢。

小伍没接话。他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素素临走看他那一眼,他终是懂了。

娟儿还在那里絮叨,听说这个罗素素以前没工作,后来成了车间里的小工人,又开了某位领导的后门,才被安排进了医院。

小伍再也坐不住,找个理由站起身离开了。他能感觉出娟儿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后背。

她到底知道多少,猜到几分,他又是什么时候暴露出了心机。或者这场相亲,原就是故意安排好的一场局,他和素素都是局中人,却被他们这些看客给耍了。

绷在他们之间的那根橡皮筋终于断了。

小伍最后一次去看素素是在半年后。

素素结婚并没有给他发请帖,这半年他没有联系素素,没有和她见面,不代表不关心她。他随便就能打听到她的消息。

他把车远远地停在她家对面的树影里,看到她跑过来,在月光下面像只白色的蝴蝶。

他突然想起来,那晚他开车送她回家,月光也是这么撩人。他说过,如果能有机会带她去看看她的家乡。以后再也不可能了。

素素面带微笑望着他,伍厂长,好久不见。又问他心脏怎么样,不见他去医院。

他说挺好,埋怨她结婚也不通知他。

素素笑笑,主动说,我男朋友的老家和你一个地方,过些天我就去看看你的家乡什么样。

小伍看到,素素的眼睛里有亮亮的东西闪过,天太黑他不确定是不是眼泪。

他将一对情侣表送给她,祝你新婚快乐。然后将车开走了。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要明朗如镜,那点感情刚好在界限之内,美好地开过花,永远也不会有结果。他用过真情,这就够了。

走出很远,他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很快便被春天的暖风吹干吹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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