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1980年访谈:《反俄狄浦斯》和《千高原》之间有什么区别?

八年以后:1980年访谈
卡特琳娜·克莱芒(Catherine Clément):在你1972年出版的《反俄狄浦斯》和1980年出版的《千高原》之间有什么区别?
吉尔·德勒兹:《反俄狄浦斯》的情形非常单纯。《反俄狄浦斯》重新考察了无意识,一个我们完全了解,或者说至少我们很熟悉的领域。我们试图用一种更政治的模式来取代家族的或戏剧的模式:这个模式就是工厂。这就是一种俄国式的“建构主义”。还有欲望机器、作为生产的欲望的观念。另一方面,《千高原》试图发明出自己的领域,因此它相当复杂。这些领域都不是预先存在的。它们都是通过书的不同部分来描绘出来。它是《反俄狄浦斯》的续篇,但是在自由氛围(air libre),即“鲜活生命”(in vivo)下的续篇。例如,人类的生成动物,还有它与音乐的关联……

克莱芒:围绕着两本书的氛围是如何区分的?
德勒兹:《反俄狄浦斯》出现在1968年五月风暴之后不久,那是一个剧变和实验的年代。今天,已经有了十分坚固的反动。这本书的布局,一种新的政治学,就是对今天妥协的回应。我们看到了劳工危机,即本书提到的有组织的协商危机,以及其他领域中的危机。新闻界已经逐渐掌控了文学中的权力。泛滥的小说重新复活了最庸俗形式下的家庭主题,就是谈妈妈-爸爸的无限变化形式。它对发现一种现成的在自己家庭中既已存在的小说不感兴趣。这些年就是承袭父系的年月,在这个意义上《反俄狄浦斯》完全是失败的。它太长了以至于没有分析为什么,但当下的情况对于青年作家来说尤为艰难,他们遭到了窒息。我不能告诉你现在所说的感觉来自于什么地方。
克莱芒:好吧,或许下次吧。但《千高原》是一部文学作品吗?你涉足了太多领域:种族学、生态学、政治学、音乐等等。其风格是什么?
德勒兹:这就是一种平淡的旧哲学。当人们说:什么是绘画?回答非常简单。画家就是创造线条和色彩的人(即便线条和色彩已经在自然里存在着了)。好吧,哲学家没有什么不同。有些人在造概念,有些人发明先概念。当然,思想已经在哲学之外存在,但不是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存在着:即以概念的形式存在。概念是奇点,对日常生活有影响,对日常生活的流或一日又一日的思考影响很大。《千高原》要发明许多概念:块茎、光滑空间、此性、生成动物、抽象机器、图示等等。加塔利总是在发明概念,我对哲学的概括也是如此。

克莱芒:如果没有一个领域作为基础,那么《千高原》靠什么统一?
德勒兹:我想就是装置的概念(我用之代替了欲望机器的概念)。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装置,各种各样的组成部分。一方面,我们试图用装置观念取代行为观念:在《千高原》得出了人种学的重要性,得出了动物装置的分析,例如得出领土装置。例如在论巴洛克式回奏曲(Ritornello)的章节里,同时考察了动物装置和更专业的音乐装置: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高原”,建立了鸟儿的回奏和舒曼的回奏曲之间的连续性。另一方面,对装置的分析,将装置打破成各个部分,向更一般的逻辑开放:加塔利和我已经开始,并完善了这一逻辑,毫无疑问,这个逻辑将占据我们的未来。加塔利称之为“图示论”(diagrammatisme)。在装置中,你能发现事物、身体、各种身体结合、大杂烩(alliages)的状态,但你也可以发现言说、表达模式、和整个符号体系。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是美妙的情结。例如,一个社会不是由生产力或意识形态来界定的,而是由“大杂烩”和“意见”(verdict)决定的。大杂烩就是解释性身体的结合。这种结合非常有名,并被广为接受(例如,乱伦就是一种被禁止的结合)。意见是集体的言说,即是说,是即时性和身体性的转化,并在社会中流通(例如,“从今往后你不再是一个孩子……”)。
克莱芒:你所描述的装置,似乎对我来说,上面带有价值判断。这样对吗?《千高原》是否有一个伦理维度?
德勒兹:装置存在着,但它们事实上有各个组成部分,它们作为一种标准,并允许认识不同的专制。正如在绘画中,装置就是一串线条。但那里有各种线条。一些线条是部分,另一些线条则被分成部分,一些线条堕入常轨,或者消失在“黑洞”里,一些线条是破坏性的,草绘出死亡,有一些线条则生机勃勃,具有创造力。这些创造性的生机勃勃的线条开启了一个装置,而不是将其封闭。“抽象”线条的观念就是一个特别复杂的情结。一根线条可以完全没有代表任何东西,是一个纯几何的线条,但只要它能追溯出一个梗概,它就不够抽象。抽象线条是一根没有梗概的线,一个在诸多事物之间穿行的线,一根运动的线。波洛克(Pollock)的线可以被称为抽象线条。在这个意义上,抽象线条不是几何学线条。它是鲜活的,活生生的,并富有创造力。真实抽象不是无机生命。在《千高原》里,到处都是无机生命的概念,这就是概念的生命本身。一个装置就是由它的抽象线条所承担,它能够追溯出其抽象线条。你知道,它很奇妙,今天我们见证了硅的报复。生物学家经常反躬自问道,为什么生命是“通过”碳,而不是硅来“实现”的。但现代机械的生命,一种真正无机的生命,完全不同于碳的有机生命,即通过硅来实现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谈的就是硅装置。在最大不同的领域里,我们需要考察装置的诸多部分,线条的本质,生命的模式,言说的模式……

克莱芒:在读你的书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在传统中最重要的差别消失了,例如,自然和文化的区别,或者认识论的差别?
德勒兹:有两种方式压制或激活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差别。第一种就像动物行为和人的行为(洛伦兹试过这个方式,但带有令人不安的政治涵义)。但我们正在说的是装置的观念,它可以取代行为的观念,这样相对于装置概念,自然与文化的区别不再重要。在某种意义上,行为仍然有一定的领域。但装置首先将各种异质性的元素结合在一起:例如将声音、手势、位置等结合在一起,里面既有自然的元素,也有人为的元素。问题是“连贯性”或“严密性”的问题,这个问题优先于行为问题。各个事物如何获得连贯性?它们严密一致吗?甚至在各种有着云泥之别的事物中,都可以找到强大的统一性。我们从巴特松那里结用了“高原”一词,正是为了说明这些强大的连贯性。
克莱芒:你在什么地方获得这种支配着“高原”的强度观念?
德勒兹:从皮耶尔·科罗索夫斯基(Pierre Klossowski)那里。他赋予了强度一词的哲学和理论深度。他从中发展出一整套符号学。在中世纪物理学和哲学中,强度概念仍然十分活跃,但由于外延的量和外延空间的几何学的地位提高,强度概念或多或少遭到了淡化。但物理学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发现了有强度的量的悖论,数学已经面对了非外延空间,生物学、胚胎学和基因学已经发现了整个“梯度”王国。在这种情况下,正如在装置的情形中一样,科学和认识论运动很难彼此分开。强度涉及生命的形态,涉及实验的实践理性。这就是延续无机生命的东西。
克莱芒:读《千高原》,或许会不太轻松……
德勒兹:为了这本书,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也需要读者做大量的工作。但一个对我们来说很困难的部分,或许对某些人来说特别简单,反之亦然。除了这本书的性质之外,《千高原》正是今天遭到威胁的书籍。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们讨论音乐、树、面孔的时候,似乎我们在谈政治。每一位作者都会面对的问题是,无论人们是否有某些用处,无论多么小的用处,在他们的工作、生活和规划中都可以理解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