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悔不当初
五颜六色的天空
“除了学术与爱情,其他问题一概免谈。”
这是我看吴宓先生的资料时,他生平言论里面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卓越的学术成绩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这两样是他传奇人生的重要部分。
而吴宓是何许人也?
他是陈寅恪的挚友,钱钟书的恩师,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还是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他学贯中西、博古通今,被称为中国比较文学之父……
图 | 吴宓
是博学大师,亦是多情浪子
吴宓,字雨僧、玉衡,笔名余生。他出生于陕西泾阳的一个富商之家,是陕西女首富周莹的侄子。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生母就去世了,好在祖母对他疼爱有加,将他过继给自己的次子为嗣。
吴宓年幼时,酷爱读书,甚至连吃饭时也呆在书房。
有一回,他在书房读书,家人送饼一只,油泼辣椒一碟,而他读书入迷,糊里糊涂地将墨碟当成了油碟,用饼蘸墨吃,还浑然不觉,连喊:“香,香,香。”神情陶醉,令人哭笑不得。
图 | 幼时的吴宓与家人
吴宓能出口成章,过目不忘,堪称天才。
研究过吴宓生平的人,会发现他这人天真又矛盾。天真是指他待人处事上的真性情,世事变迁始终常怀赤子之心,而矛盾可以从季羡林对他的评价窥得一二:“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除此之外,吴宓对《红楼梦》或者说对林黛玉的痴迷程度堪称入魔。吴宓——作为红学先驱、红楼梦十级爱好者,常常自比为紫娟,因为紫娟对林黛玉爱得最纯粹。他还曾在报上写过《论紫娟》一文,文章末尾写道:“欲知宓者,请视紫娟。”
吴宓不仅是博学多才的大师,还是温柔多情的绅士。他对书中的林黛玉爱护至此,更遑论现实中的女性了。他对所有的女士都是彬彬有礼,百般呵护,如果在街上遇到行驶的车辆,他总是举起手杖示意,直到身边的女士们全部通过了他才放行。当年在清华大学任教时,只要吴宓看到有女学生站着,他会立刻去帮她们找凳子。甚至,他还曾经为女学生作弊,自己花功夫翻译的文章,转眼就署上女学生的姓名拿去发表。
吴宓虽然很呵护女性,但是他爱过的女性也不少。在他的日记、书信、作品等文字中出现过的就不下十几位,其中与陈心一、毛彦文以及邹兰芳的三段情大概是人们听说最多的。
与陈心一:结发多载,终不敌心中真爱
吴宓与陈心一的相识源于同学陈烈勋的撮合。1918年,吴宓正在哈佛留学,他接到了清华留美同学陈烈勋的来信,信中提到,其妹陈心一读过他的诗文,欣赏他的才情,对他萌生爱意,希望能与吴宓缔结良缘。
吴宓是个极其向往爱情的人,被陈心一直接热烈的爱意打动,顿时怦然心动。他立即写信回应,并收拾行囊,赶回了国内。
1921年8月,刚刚留美归来不久的吴宓没休息几天,就迫不及待地前往杭州与陈心一会面。
然而这次会面似乎并不顺利,按吴宓日记里面的叙述,当日他西装革履地前往陈家,陈小姐也被引出来与他见面,或许是见着了心上人害羞不已,他们相对无言。
这时,陈心一的密友毛彦文来访,她准备上京读书,此次前来是为了向朋友告别,不想却与吴宓也见了面。
毛彦文不但是陈心一的好友,她的未婚夫朱君毅还是吴宓清华读书时的同桌好友,因此早在清华读书时,吴宓就知道毛彦文了。她与朱君毅为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在毛彦文摆脱封建婚姻后,就即刻与表哥正式订婚。
那时,朱君毅与毛彦文书信来往,朱君毅读完未婚妻的情书后,都会让吴宓过目。毛彦文的文字婉转、才情匪浅,吴宓对她心生异样情愫,但是她已名花有主,再心动也只能深深地压在心底。
图 | 后排白衣者为青年毛彦文
这次在陈家与毛彦文不期而遇,吴宓看到她谈吐文雅,活泼风趣,一副新派淑女风范,对比性格安静,沉默内敛,典型旧式女子的陈心一,他心生落寞。
好在吴宓与陈心一也算一见如故,在陈父的安排下泛舟西湖,也渐渐敞开心扉,相谈甚欢。第二日,二人再游西湖,更是融洽,吴宓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是日之游,较昨日之游尤乐。家国身世有朋之事,随意所倾,无所不谈……此日之清福,为十余年来所未数得者矣。”
13日后,他们俩就迅速成婚,如此仓促的婚姻,也为他们后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后来,吴宓与朱君毅同时被南京大学聘为教授。婚后,吴宓与妻子先后育有三女,吴宓在外教书育人,陈心一在内操持家务,是个合格的贤内助,但是吴宓却觉得妻子无趣迟钝、不善言辞,他觉得这段婚姻让他痛苦沉闷。
图 | 吴宓与陈心一合影
他是个天真的浪漫主义者,他幻想的爱情是罗曼蒂克,而不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他跟陈心一或许会磨合地过下去,但是没有如果。
那时,朱君毅借口近亲结婚有害下一代,想与毛彦文解除婚约,据说当时南京教育界都为之哗然。吴宓身为友人,往返两人之间,极力劝说调解,然而他们二人还是解除了婚约。
朱、毛二人分手之后,吴宓对毛彦文压抑的爱意似火一般愈燃愈烈,最后竟然不顾自己有妇之夫的身份冲动地向毛彦文表明了心意。
毛彦文既是陈心一的好友,也是吴宓好友的前未婚妻,怎么会答应他呢?她毅然拒绝了吴宓,然而吴宓越挫越勇,甚至多次背着妻子去找毛彦文。在某段时间,吴宓甚至有“妻妾共存”,共享齐人之福的念头。
这事对陈心一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她的丈夫爱上了自己的好友,还疯狂地去追求她,不顾自己已婚的身份,不顾家中的妻女。
陈心一不是软弱的受气包,她要求吴宓离婚后必须定期给她们母女四人赡养费,而吴宓为了能尽快离婚,四处找朋友借钱,他显得迫切又喜悦,这彻底寒了陈心一的心。终于,陈心一与吴宓的七年婚姻结束了。
图 | 中年吴宓
与毛彦文:苦求多年,得到了却不珍惜
在与陈心一离婚后,吴宓被亲友指责反对,还有朋友与他绝交,吴父甚至公开斥骂他“无情无礼无法无天”。而吴宓摆脱了婚姻的枷锁,如鱼得水,依旧我行我素,更加疯狂地追求毛彦文。
可毛彦文却苦恼极了,她瞬间成为南京城里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面对吴宓的求爱,她自然不给好脸色。吴宓毫不气馁,对毛彦文痴心不改,两人展开一场持久的爱情马拉松。
他想要资助毛彦文出国留学,毛拒绝后,又想办法托朋友给她寄钱。吴宓以自由之身苦追了毛彦文七年,为她创作了数百首情诗,写了五本日记……
烈女怕缠郎,更何况吴宓风度翩翩,痴情不改,毛彦文最终还是被他打动了。但是当两人要谈婚论嫁时,吴宓却犹豫了,他一边想与毛彦文结婚,一边又在担心婚后的生活,他拉锯着,挣扎着。
图 | 毛彦文(中坐者)与妹妹们
1931年3月,时在巴黎的吴宓急电在美国的毛彦文,措辞强硬要求她马上放弃学业,赶往巴黎结婚,否则就分手。然而当毛彦文赶到时,吴宓又反悔了,改成了订婚。
毛彦文在感情上数次受挫,她忍不住哭着说:“你总该为我想想,我一个30多岁的老姑娘,如何是好。难道我们出发点即是错误?”
往日的怜惜爱意似乎在他们在一起后就消失了,吴宓冷淡地对她说:“人时常受时空限制,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如何。”他还在日记里如此写道:“是晚彦虽哭泣,毫不足以动我心,图使宓对彦憎厌,而更悔此前知人不明,用情失地耳!”
吴宓这边刚狠心拒绝了与毛彦文的婚姻,另一边竟对报纸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鲁迅与许广平的师生恋心生羡慕,他甚至还想在回国后重新物色合意的女子来摆脱毛彦文。
若是吴宓没有追求到毛彦文,那么毛彦文始终是他的“床前明月光”,是他的“心上朱砂痣”,但是毛彦文走下了他心中的“神坛”,女神就不再是女神了。
他们二人从欧洲回来后,毛彦文就一直留在上海,等着吴宓来迎娶。然而吴宓似乎更沉迷于多角恋爱,甚至还有自己的“歪理”:
“宓主张婚姻与恋爱分开,婚姻为社会服务,应严守一夫一妻制,恋爱则为个人自由,应随意而无限制。婚姻属于事实,恋爱则属于感情,此二者并行不悖,斯为中道,斯为可行之道云云。”
由此可见,吴宓还没收好心去结婚,他要享受恋爱的自由,而毛彦文不愿意再等了。
1935年2月,33岁的毛彦文与66岁的熊希龄在上海结婚了,这场婚礼轰动全国。
这件事是吴宓万万没想到的,他以为毛彦文会一直等他,他一边觉得自己被遗弃,一边又觉得毛彦文是赌气之下嫁给了熊希龄而深感内疚。他把自己百感交集的情绪写成了诗文,一连写了38首《忏情诗》,他不但刊登在报纸上,甚至还在课堂上将诗作念给学生听,成为学生们的笑料。
他的诗文直白热烈,其中有句“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他的朋友们觉得甚为不妥,就让金岳霖去劝劝他。
图 | 熊希龄、毛彦文夫妇在北京香山
金岳霖开导他:“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内容是你的爱情,并且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
这个比喻让吴宓这个浪漫主义者非常不满:“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无奈在原地被他责骂。
而毛彦文那边好景不长,她与熊希龄恩爱了三年,熊就去世了。吴宓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乞求毛彦文与他和好。毛彦文早已看透他,知他本性难移,花心难改,不再理睬。
于是毛彦文又重新成为了吴宓的“白月光”。
图 | 毛彦文 熊希龄 合影
与邹兰芳:怜惜弱女,却深陷泥潭难以脱身
吴宓与毛彦文的故事就此画上了句点,本以为吴宓就此平静度过余生,不曾想,他又迎来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婚姻。
1953年,年近暮年的吴宓与20多岁的邹兰芳结为夫妻。
邹兰芳出生于地主之家,她能一直读书全赖于两位从军的兄长的资助,然而两位哥哥却战死了,只留下几个无人照顾的遗孤,她一个弱女子一力担起家中重担,自己还患有严重的肺结核,日子很是艰难。当她看到吴宓在《新华日报》上的文章后,她自觉抓到了救命稻草。
于是她主动出击,直接写信给吴宓,称自己佩服他的文章,崇拜他的才情。吴宓回信后,邹兰芳便不请自来,登门求教,她以学生自居,帮老师缝缝补补,细致周到。
许是怜惜,许是寂寞,随后吴宓便与她结婚。
吴宓曾与朋友谈及这次的婚姻,他说:“非宓负初衷(他曾发誓,为爱毛彦文,终身不复娶),实此女强我,不得已而为之。以此女学识,则英文不懂,中文不通;以论容貌,不过如此。”
婚后,吴宓也没有享受到婚姻的甜蜜,师生恋让他备受指点,再加上邹兰芳身体不好,邹身后还有兄长的遗属。吴宓叫苦不迭,这哪是黄昏恋,这是在为兰芳治病,是在替她养一家九口啊!
婚后仅仅三年,邹兰芳便因病不治,香消玉殒。他自此也背负起一个还不清的情债,他不得不接济养育邹兰芳的几个侄子侄女,这样的接济直到他后来自顾不暇才终止。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大声唾骂,这个男人活该!那么,我们不妨看看后来的事:
他曾给陈心一写信忏悔:“宓昔年离婚,实一生最大之错误。其事不但良友莫不责备,宓老年亦悔痛。”
他会在午夜梦回或者辗转反侧之时想起当初的毛彦文,不禁潸然泪下。
他也每年会在热闹的除夕,家人团聚之际,祭拜邹兰芳。
图 | 晚年吴宓
吴宓像个贪吃的孩子,爱情就是他钟爱的糖果。诚然,他最爱吃的是手上的这颗糖,但是他永远在期盼下一颗糖。
钱钟书曾经如此评价他:“他只是一个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位的悲剧英雄。在他的内心世界中有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
吴宓的学术成绩硕果累累,在感情生活中却一塌糊涂,荒唐多情。我难以评判他的对错,只能用笔记录下他的故事。
1978年1月17日,吴宓逝世了,终年84岁。他的骨灰由妹妹吴须曼送至安吴堡,一代大师就此沉眠在故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