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讲述:“言而不尽”
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都不知所云。
意象派有来源,可分为三个方面:
一,法国的象征主义。“意象主义”和“意象派”两个词,是庞德创造的。他说:“意象是一刹那间思想和感情的复合体。”
二,古希腊、古罗马的诗和诗论。
三,中国古典诗词(也提到日本的俳句)。
主义、派都是吃力的,不讨好的。
自由诗比格律诗更难写,所以我写自由诗。“自由诗”这名称是有问题的。诗歌如果有人问我:“你写格律诗呢,还是自由诗?”我会答:“我不写格律诗,也不写自由诗,我写诗。”
庞德是中国迷——不能算“中国通”——他对方块字,真是识字不多,但他猜度。他对中国古诗、孔孟之道,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亲自翻译了中国诗和儒家经典。我原以为庞德瞎胡来,但据刘军说,庞德译得别有风味。
文学修辞,关键不在某个用词妥当贴切(福楼拜“一字说”,即找到你唯一准确的那个字也是ABC),而是构成句子文章的所有名词、动词、介词、形容词、副词、助词、连接词、感叹词,还有俚语、典故、专有名词、术语、甚至标点,都要使唤自如,为我所用,又不使人感到陌生,读起来只觉得天然自成,而风味风格,却使人无从模仿——这,才算是文学家。仅仅计较词汇丰富、恰当,顶多是个学者。
我曾说,格言是给别人用的。大家都记得某人的某局格言,认为很有启发,以至终生受惠,却不知写格言的人自己未必有用的。
他(戴·赫·劳伦斯)说:诗、小说,应该直接表现主客观事物,表现有血有肉的意象,排除宗教、哲学和道德说教。
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
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这也“永远是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他最后一本小说,一出就被禁。……这本书好在哪里?尽管描写性,它还是小说。如今以性挂帅,拼凑成小说的书,抽掉性,溃不成小说。
男女之爱是情之一种,男女之爱至上者,是排除其他爱、其他情的。所以恋爱至上者不是自杀,就是情杀。
性行为是什么?是多种爱的表现中的一种,而且是低级的行为。
人和艺术的关系,是和日神的关系:清明、观照。狂热的陶醉,是酒神精神。
神离我们太远。梦近点,艺术更近——再近近不了了。有人不肯罢休的,还要近——只有神,只有梦,只有艺术,只有理想、想象、智力、经验,而没有本能、直觉、欲望,是不成其为人的。
官能世界和艺术世界,是不通的,是两个世界。
我看《金瓶梅》中的性,不高明。《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写性,也词不达意。不通得。官能世界无法和艺术世界沟通———可能这把尼采逼疯了。他想把酒神精神放到艺术中,放不进。他不知道,酒神精神只有通过感官才能实现。
性行为是写不好的。宿命地写不好的。
酒是什么味道?烟是什么味道?文字描写官能,是无能的。长篇大幅性描写,是缺乏小说的自知之明,又缺乏性欲的知人之明。
我们所处的宇宙是无情的物质环境。在这客观上无情、主观上绝望的环境中,人的最高快乐是肉体的官能的刺激,是性欲的追求和满足,这满足的一刹那,足以与宇宙的虚无绝望相抗衡。仅此一刹那,无所谓存在不存在,无所谓虚空不虚空,无所谓绝望不绝望。
性,是神奇宝贵的生命的唯一可能。
可是性被滥用了。骂人,强奸,侮辱人,欺凌人,都用性,是人类最可耻的一大败笔。
性只有在爱情前提下,是高贵的、刻骨铭心的、钻心透骨的。爱情没有性欲,是贫乏的,有了性,才能魂飞魄散、光华灿烂。补足了艺术达不到的极地。一个人如果在一生中经历了艺术的极峰,思想的极峰,爱情的极峰,性欲的极峰,真是不虚此生。
“言而不尽”——赏艺术,品人生,分析世界,都要为对象留余地,为自己留下余地。
要谦虚。谦虚是一种弹性。
西方每隔一阵就会回一回古典传统,源流不断。中国自“五四”之后,就断了——中国古代,也常回古典传统——这文化沙漠会长久沙下去。
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
如果艺术家创作时是艰苦的,得到名利后才快乐,那我不做艺术家——我创作时已经快乐啦!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原标题:爱情有了性,才能光华灿烂(节选)
(木心讲诉,陈丹青笔录,标题为编者所加)
星星诗刊http://www.haokoo.com/else/24531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