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憋着

1

安馨一边陪着她爸在县医院输液,一边心急火燎地等着男友郑南的电话。

小地方的医疗跟不上,安爸要做左肾摘除手术,只能去市里。可安馨问了一圈,眼下市里几个医院都缺床位,只能让在一院实习的男友郑南想办法

等了一天,电话来了,郑南说他拜托了主任,搞到了一个床位,让安馨第二天一早去办住院。

谢天谢地,安馨总算松了口气:“爸,我说什么来着。这事儿郑南搞得定!”

安爸吊了几瓶水,疼痛得到了缓解,叹道:“我是怕为难人家。小郑也就是个实习,大医院都是一床难求,你找人,别人也在找人……”

“实习怎么了?”安馨得意得恨不能拍胸脯,“别看郑南还在实习,可他跟他们主任是老交情。他们主任看着他长大的,要不是家里生的儿子,还要把他招回去做女婿呢!”

安妈接茬:“有床位就好,你爸这手术宜早不宜迟,多拖一天我都愁。”说着悲从中来,戳着老伴儿的脑门子骂道,“早让你看,你不看,非得把个好好的肾给拖坏了……”

第二天一早,安馨包了辆出租赶早到了一院,直奔三楼找郑南,远远地看见郑南从办公室出来,素洁庄重的白大褂衬得整个人风度翩翩。安馨心头一暖,振臂高呼:“郑南。”

然而郑南一抬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丧气。安馨心一沉,这是有情况?

果然,郑南说:“原先准备出院的病人非说伤口还疼,不肯出院,要再观察两天,那床位就挪不出来了。

“啊?那怎么办?”

“要不让你爸再等两天。我拜托了主任,一有床位就通知你。”

“等不了了。”安馨急得跺脚:“我爸都来了,而且他左肾积水严重,疼着呢!再说之前已经耽误了那么久,多等一天我跟我妈都煎熬!”

郑南看着安馨眼眶泛红,安慰道:“安馨,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爸也是我未来岳父,我能不担心他吗?这样吧,我再去问问主任……”

看着老两口沮丧的表情,安馨难受极了,一家人等了半小时,郑南跑过来说,明早走廊副六床的病人确定出院,要不将就一下,在副六床做几天术前检查,等正式手术那天肯定能进病房。

安馨耷着脸,一言不发。她不是怨郑南,她是怨自己。老爸性子倔,讳疾忌医,她做女儿的怎么能任由他胡闹呢?以前是没关心过,不知道老爸不舒服。后来知道了,老头儿不肯去医院,她就由着。要是早点就医,何至于病情恶化,一天都不敢多等?

安爸和蔼地说:“小郑啊,麻烦你了。床位紧张也正常,别说大医院,就咱们县那个小医院都人满为患!安馨,别哭丧着脸,听小郑的,咱收拾收拾,明早再来。走廊就走廊,我听说大城市的医院还有在厕所打地铺的呢!”

小情侣挪到走廊尽头说话。郑南刮了下安馨的鼻子:“别哭了,我保证手术那天能进病房。”

安馨吸了吸鼻子,委屈中带着一分撒娇:“保证什么呀保证?昨天说得那么肯定,结果还不是空欢喜一场。唉,我也不是怪你,就是担心我爸。”

郑南耷拉着脑袋嗯一声,安馨转移话题,柔声问道:“医院每天这么多人,累吗?”

“嗯。我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还憋了泡尿没撒呢!”

2

当天下午,安馨就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宾馆住下。打车一个来回也挺贵,再来医院还得赶个大早,不值当。

第二天早晨,总算办了住院。头几天各种检查,抽血、胸片、心电图、CT、造影……郑南时不时抽空来这边看看,听安爸说医院饭菜难吃,还给他们叫了几回外卖,说那家卫生环境好,口味正宗。

安馨吃着男友端来的饭菜,心里别提多美。安爸更嘚瑟,甭管熟不熟的病友,逮着就臭美,“这个小郑医生是我女儿的男朋友,要不是他,我连这个床位都没有哩!现在床位多紧张啊,我后头还排了好几个呢……”

病友们赶紧奉上一波彩虹屁,安爸受用极了,那合不拢嘴的劲儿哪像个病人。再夸一下,没准儿那病就不治而愈了。

隔天中午,安馨刚买了馄饨回来,才出电梯,目光跟迎面走来的人对上了。

郑南的姐夫!他正往电梯的方向来。

安馨第一反应,姐夫家里有什么人病了?不对,郑南也没提过呀!那就是朋友同事?来不及多想,安馨迎了上去:“姐夫?”

“安馨?你怎么在这儿?谁病了?”

“我爸病了,一个肾坏了,还积水,这几天在做术前检查呢!姐夫,你这是来看谁啊?”

“我开车送郑丽来的!她领导要做肾结石手术,就在那边九号房,买了一堆东西,我当车夫兼苦力呗!我跟她领导不熟,搁下东西就走了。你爸要摘肾,那挺严重啊!郑南都没跟我提,我还不知道呢!你爸在几号病房,我去看看他。”

安馨丧气道:“没有床位,睡最左边的走廊呢!”

“没有床位?”姐夫一脸惊诧:“你找郑南啊!郑丽她领导一开始不也没床位?还是你姐找的郑南,前天给安排上的。我说郑南这小子,还挺——”姐夫突然愣了。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什么,下意识抬手,像是想要做一个捂嘴的动作。

突然的缄口让气氛变得诡异,尴尬的停顿让人感到窒息。许久,一脸局促的姐夫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叮”一声,电梯到了。

安馨说:“姐夫,我爸这会儿做检查去了,不在走廊呢!您有事儿先忙去吧!我会跟我爸转达心意的。”

姐夫一脸菜色地挤进了电梯,扎在人群中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并不知道安馨爸生病的事儿,只知道那晚郑丽跟郑南为了床位的事通了挺久的电话,知道郑丽指着这回给领导安排床位卖人情,好为升职做打算呢!

虽然论资历论能力,这次升职她胜券在握,但如果在领导有困难时再及时伸把手,那便是十拿九稳了,升职一事也能尽快落实下来。

姐夫并不知道,郑南给郑丽领导安排的床位,正是原先给安馨爸安排的床位。安馨他们到医院的时候,那张病床还空着,一直给郑丽的领导留到了第二天……姐夫以为他方才暴露的,仅仅是郑南给亲姐出力了,却没给女友出力。

3

安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去了九号房外,特意找了个不大容易暴露的位置站定。

郑丽正在给领导削苹果:“哎哟,我就来看看您能耽误什么事儿啊!孩子有奶奶看着,没事儿,您就安心把手术做好,公司的事儿有大家伙呢!我弟啊,虽然不是一个科的,但一般的小事儿找他都能办。”

领导夫人笑盈盈:“这次还多亏了你弟,一会儿你把他叫来,我当面儿谢谢他。”

“这有啥好谢的?不就安排个床位吗?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哪个医院床位都紧张,没个熟人真不好办……”

安馨跌跌撞撞地离开,感觉再多待一秒,她的心脏就要炸了。然而还没走到副六床,接到郑南的电话,语气不太好:“安馨,你爸怎么了,到处说我跟你的关系。”

安馨的思维和情绪还未从床位的事里挣脱,冷不丁被指责,脑子里一片混乱:“啊?”

“你爸跟病友说咱俩是男女朋友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我们主任说啊!他跑到咱们科来找我,我不在,就跟我们主任聊上了……我的天,我真是醉了!这是医院啊,又不是景区,又不是自己家,而且我还在实习呢,你爸这样搞得我很尴尬……”

后面的话安馨一句也没听清,但她已经从这一大串儿指责中抓到了重点。

重点就是安爸因为太满意这个未来女婿,炫耀到了他主任那里,让他难堪了。

但安馨不懂的是,他爸固然有错,至于让他这么生气,要特意打来电话抱怨吗?他难堪的点在哪里?难道医生不准谈恋爱?还是主任对他谈恋爱的事不满?又或者是医生的亲友或家属不准来这个医院就医?

安馨憋住全部的疑问回到副六床,却见老爸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杵在那儿。见了安馨,老头儿眼神躲闪,把脸埋得更低,一副犯了错的表情。

安馨心里一酸:“怎么了这是?我就出去买了点东西,怎么一脸不高兴了?”

“小馨啊,”安爸向周围瞅一眼,确定没人注意这边,瑟瑟微微道:“郑南没生气吧!我知道他在24楼,闲着没事儿就上去溜溜,想看看他平时办公的地方。结果他人没在办公室,我就跟他主任唠了两句,说小郑是我女婿……”安爸的声音更小了,“后来我出来解了个手,想回去看看他来了没,就在办公室门口听到主任好像说了他什么,小郑是黑着脸出来的。小馨啊,我是不是给小郑添堵了?你俩的关系我是不是不该说?”

安馨忍住拥堵在胸口的浊气和想哭的冲动,极力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安慰老爸:“爸,你别多想,是他自己工作出错,挨了主任训,跟你没关系!”

“真没关系?”

“哎哟我还能骗你不成?他刚都打电话跟我说了。”

“那就好,那就好!”安爸长吁一口气:“不然我明天都没心情手术了。”

4

隔天上午,安爸终于转进了普通病房,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做了手术。

当安爸从手术室出来,主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病人情况还不错时,安馨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肆无忌惮地哭了。

就在老爸手术的前一晚,郑南跟安馨在电梯碰到,安馨没忍住,提了床位的事。

没错,他给他姐领导安排的床位,果然就是之前答应给她爸的那个。就在安馨他们赶往医院的途中,他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让他务必给他们领导安排个床位。

他能怎么办呢?一边是姐姐,一边是女友。姐姐一直在挖空心思想要巴结的领导,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不需要任何成本投入、就能带来巨大回报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他读医那几年的学费都是他姐掏的,回报姐姐简直理所当然。

至于女友的爸爸,虽然病情有点严重,但手术也没急到非立刻做不可的地步,早几天晚几天影响不大。

所以郑南权衡后,答应了姐姐。尽管知道安馨正领着爸妈在赶来的路上。

而安爸害郑南挨主任批这件事,安馨也弄清楚了。原来主任一直以为郑南没有女朋友,几次三番说要安排他跟自己的侄女见个面,而郑南一直没有澄清过。

“是我爸让我先别说的。”郑南揉着眉心,一脸倦容,“我爸对我有多严格你不是不知道。主任跟我爸是朋友,他说要把侄女介绍给我,我爸想让我见见。主要是不想拂了主任的好意。学医跟正式当医生完全是两码事,主任医术精湛,他得全心全意认真带我,手把手教我,我才能出师。我没告诉你,是怕你多心。我跟你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再看上别人?到时候见个面,随便找个理由拒了就好。可你爸这一说,主任说我有女朋友还瞒着他,能不生气吗?害得我爸也挨了顿说……”

5

郑南做这一番陈述时竟然满腹委屈,一脸的“我没错”,“我是有苦衷的”,差一点就让安馨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当时,走廊里人来人往。病人缓行,家属穿梭,护士推着药水车从一个病房换到另一个病房,呼叫铃不断,到处是被病痛折磨的病人和忧心忡忡的家属。这一幕幕都在讲述一个道理:生死面前,其它的真没那么重要。

那一刻她的心很痛,但她更担忧的,还是老爸第二天的手术。

于是,眼前看到的,和心中所想的,合搅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所有滚沸的情绪摁压下去,摁穿地心,安馨说:“哦,那没事了。总而言之,谢谢你这次给我安排了副六床。要是没那张床,我爸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郑南做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你爸也是我爸,他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老爸于两周后出院。

到家后,安馨很平静地向郑南提出了分手。

她庆幸知道真相那晚没有对郑南发脾气,她怎么能要求仅仅作为男友的他,在亲姐和她之间选择她呢?逐利和自保是人的本能,谁会不偏向自己的血缘至亲?毕竟姐弟关系是一辈子的,而他们之间,哪怕成了夫妻,能不能到白头也难说。这是现实的人性,并不能成为她指责他的理由。

她也不能怪他骑驴找马,明明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却拿家长做挡箭牌。说什么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拒了主任的侄女就好,其实最终,他到底会选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的每一个选择,走出的每一步,也都只是遵从本心,忠于利益罢了。

安馨无意指责谁,只是在跟郑南前行的路上,发现自己的感性和对方的理性有所冲突,不愿意奉陪罢了。

就像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个津津有味,另一个索然无味,这个时候中途退场就好了。有人求仁求义,有人求名求利,本就不是一路人,强行绑在一起,又能看到什么风光旖旎的景致呢?不过是各怀心思,貌合神离罢了。

安馨追求的,比郑南多了那么一点人情味儿。她有自私的一面,也会极力捍卫自己的利益,但至少对于爱的人,她做不到阳奉阴违,更不会骑驴找马。

一生很长,与其以后让她的感性拖了他理性的后腿,不如趁早分开,各自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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