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名 篇: 登 高
杜 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鉴 赏:
杜甫在夔州居住近两年,所做诗篇多达四百余首,约占今存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杜甫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之诗作,达到了新的高峰。《登高》就是此时杜诗中的精品,历来备享盛誉。胡应麟在《诗薮》中说:“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杨伦则在《杜诗镜铨》中更加称赞此诗为“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为什么这首诗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呢?
从内容上说,它也不过是杜甫的“叹老嗟卑”之作,但它却道出了那时代里较普遍的声音;
从形式上说,此诗对仗工稳,声韵的运用上也特别考究。学杜甫的人自然就都五体投地地佩服了。胡应麟又说:“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一篇之内,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也说:“八句皆对,起手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法奇变。”古人如此推崇这首诗,恐怕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文辞精练而内容深广,也不仅仅在于它形式精雅,对仗工稳,句句皆对。其深层原因,现代杜诗研究专家山东大学教授萧涤非在《杜甫诗选》予以阐明,他说此诗:“虽是一首悲歌,却是'拔山杠鼎’式的悲歌。它给予我们的感受,不是悲哀,而是悲壮,不是消沉,而是激动;不是眼光狭小,而是心胸阔大。”当然“语言的精练,对仗的自然,也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是一首登临之作。古人有农历九月九日登高览胜饮菊花酒的习俗。这首诗就是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的重阳节之时,诗人杜甫登高抒怀之作。此时诗人病卧长江畔的夔州,他勉强支撑病体,登临高处,以沉郁悲凉的笔调描绘登高所见秋江景色,倾述了天涯倦客,长期漂泊,老病孤愁,衰年迟暮的痛苦心情,总结自己贫困潦倒的一生,写得慷慨激越,动人心弦,感人肺腑,意味深长,回味盈颊。
此诗按其结构可分为两部分:
前四句为第一部分,写景,写登高所见之景,描绘出了一幅壮阔而萧瑟的秋景,诗人以敏锐的艺术眼光,独具慧眼地选取了夔州独特的自然风光和物候特征,描绘出风急天高、猿猴哀鸣、渚清沙白、群鸟盘旋、木叶纷纷凋落、江水奔腾涌流,一片深秋的凄清的景象。这第一部分,写登高后一闻“风急天高猿啸哀”“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见“渚清沙白鸟飞回”“不尽长江滚滚来”;有山上景“风急天高猿啸哀” “无边落木萧萧下”;有水上景“渚清沙白鸟飞回” “不见长江滚滚来”。笔法错落有致,隔句相承,纵横开阖,天高地远,形声兼备,一幅萧条冷落,凄清寥廓的长江峡谷秋景图跃然纸上,为全诗的抒情定下了一种悲剧基调。
第二部分是后四句写情,写登高时触发的感慨,由登高所见转向抒情。触发感慨,交织着对国运艰难的关注,同时也有对沦落他乡的不胜感伤。诗人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挑选出最代表自己情感的事物落笔,写出自己离家满怀悲秋之情的屡屡作客天外,值此暮年又拖着百病之躯独登高台。因生计艰难致使白发增多深为之恨;潦倒不堪,新近因病戒酒,不敢碰杯,又怎能开释忧思百结的胸怀!这样,一幅忧国伤时的爱国诗人形象,便和盘托出!
首联“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突兀而起,“飞扬震动”,气势磅礴。只寥寥十四个字,就勾勒出登高后才能感知到夔州特有的深秋特征的旷远境界。在这里诗人着重刻画耳目所接之具体景物,形、声、色、态,一一绘到,一口气使用了六个名词性词组,由风、天、渚、沙、猿、鸟构成一幅错落有致的自然风景画面,并以急、高、哀、清、白、飞等词修饰,指明节序和环境,又配之以猿的哀啸之声和鸟的低飞之态,暗示夔州暮秋季节的清寒。此联对起,以“风急天高”为总的时令背景,给人肃杀之感,这气氛笼罩全篇。接着描写了闻见中的山间、江畔之景,均以动物(猿、鸟)为主,一啸一飞(猿啸、鸟飞),声形具备。这样的首联,一开头就成了千古流传的佳句。夔州向以猿多闻名,峡口更以风大著称。诗人重阳节登高,自然会感到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不时传来两岸凄哀的猿啼之声,这正如《水经注?江水》中所描绘的“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可以用李白“两岸猿声啼不住”对杜诗的“风急天高猿啸哀”作证。这句是听觉,而“渚清沙白鸟飞回”则是视觉,清洲上,白沙闪闪,鸟低飞,往复盘旋,是多么好看的一幅水上飞鸟图啊!诗人的用字功夫又十分了得,“风”用“急”来修饰,把秋风的声势写足,“天”用“高”来修饰,把秋天的寥阔高远写够,这是仰视所见。那么,俯视所见如何,见到的是“渚清沙白”一派深秋的景象,诗人用“清”和“白”,把清水凄凉的感觉写透。“风急天高”“渚清沙白”这是静物描写,“猿啸哀”、“鸟飞回”这是动态描写,合起来就是静中有动,动静结合的妙境描写。“哀”字透露出诗人的淡淡愁苦思绪,“回”字则是暗含着诗人的空寂心境。诗人以“诗圣”特有的笔法,将十四个字,对得天衣无缝,无一虚设,且“尽谢斧凿”,达到了别人无法比拟的奇妙难名的高超艺术境界。
如“风”对“天”,“渚”对“沙”、“急”对“高”、“清”对“白”、“猿猴”对“鸟飞”、“哀”对“回”。对起的首句,末字常用仄声,这首诗却用了平声入韵,这样的写作法,却收到了奇效,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大加称赞:“起二句对举之中仍复用韵,格奇而变”这种评价颇中肯綮。
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分别照应前二句继续写景。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写山,上承首句“风急天高猿啸哀”,后句“不尽长江滚滚来”写水,上承“渚清沙白鸟飞回”。写山为远望,写水为俯瞰,诗人的视野更加开阔。此处,一写山间树木,仰望茫无边际,落叶在风急天高的气候里萧萧而下;一写江中流水,俯视江水在渚清沙白的故道奔流不息,滚滚而去的水流。诗人的目光,先是从上到下,继而由远到近,进一步把夔州的秋景描绘得有声有色。诗人通过“无边”、“不尽”、“萧萧下”、“滚滚来”的形容,使眼前的秋景具有了整体感和形态感。落木而说“萧萧”,如见败叶纷扬;长江而说“滚滚”,并用“不尽”一词领起,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无边”和“不尽”两词,使秋色更加深化,画面更加鲜明。“无边”和“不尽”两词,给人以辽远之感,千山林木,万里长江皆托这四个字之神力。“萧萧”诗人把落叶之声的神态写尽,肃杀可闻;“滚滚”诗人把大江东去长流水的声势写足,雄迈可见。诗人用“萧萧下”和“滚滚来”两相对照,把动势与声势强而有力的结合,给人以亲临其境的真实感受。“落木萧萧下”,秋意已现,“无边”的落木,更是晚秋气象。“长江滚滚来”,写江水奔流不息的势态;“不尽”的长江,把眼光放纵到极其遥远的地方,体现长江的整体气势,形象地描绘出江涛若游龙,似奔马呼啸而过的壮阔气象。这种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无形给人以飘零之感,给人以伤逝之情,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诗人在着重渲染夔州秋天气氛的同时,有意无意之间留给读者不尽的哀愁。可见,诗句的意象愈显雄浑开阔,其情感就愈显慷慨悲沉。透过这沉郁悲凉的诗句,让读者看到老杜出神入化的笔力,委实有“建瓴走坂”、“百川东注”的磅礴气势。古人把它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是不无道理的。可见,这两句诗,无论是描摹形态,还是形容气势,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生动传神的地步。从萧瑟的景物和深远的意境中,充分让读者体味出诗人有一种壮志难酬的感慨之情和悲凉心境。所以,对此联《诚斋诗话》说:“'词源倒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前一联蜂腰,后一联鹤膝。”这种比喻是非常恰当的。应当指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现在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诗意,转化成了名句名言,常常用来比喻说明新生事物代替腐朽事物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
颈联“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笔锋一转由登高写景,转而写登高览景后直接抒情叙事。由异乡作客写到多病缠身,点出“悲秋”主题。
上句“万里悲秋常作客”写羁旅之愁,先点明自己是“作客”他乡的游子,更以“万里”从距离上强调其远,以“常”字从时间上强调其久,从而使“悲”字有了具体内容。“常作客”,表明诗人多年漂泊不定的生涯;“万里”,表明夔州距离家乡非常遥远,是从距离上渲染愁苦之深;“悲秋”,又是从时令上烘托悲哀之重,“秋”字是在前两联写足秋意后,顺势带出,并应合着“登高”的节候。
下句“百年多病独登台”写诗人孤病之态。“百年”、“多病”是“常作客”的结果,而“独登台”则是心情苦闷、思念家乡故园的表现。“秋”字点明时令,照应前两联。“登台”照应诗题。这一联是全篇的中心所在,“悲秋”二字则是诗眼所在,写得十分沉痛。对“悲秋”的理解颇多,陶道恕认为:“秋天不一定可悲,只是诗人目睹苍凉恢廓的秋景,不由想到自己沧落他乡、年老多病的处境,故生出无限悲愁之绪。诗人把久客最易悲秋,多病独爱登台的感情,概括进一联'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对句之中,使人深深地感到了他那沉重地跳动着的感情脉搏。”(《唐诗鉴赏辞典》)朱炯远在《唐诗三百首译注评》中说:“'悲秋’二字是诗眼,两句诗含蕴丰厚,令人味之无穷。逢秋而悲,人之常情;客中悲秋,其悲更甚;常常作客,故常常有悲。故园万里,悲中又牵惹乡关之思;独自登台,顿生身世伶俜之感;多病缠身,尤增愁苦之情;年值垂暮,平添功业无成之痛。万事尽不遂愿,身心俱已憔悴矣。……”应该说这些看法都是正确的。如果把“悲秋”二字概括一下,似应看作是连结抒情和写景的枢纽,抒发了诗人晚年羁旅之思、怀乡之情、垂暮之叹、衰鬓之怨以及家国之恨。对这一联宋人罗大经曾在《鹤林玉露》评论道:“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这一评论确实精确无误地讲出了杜甫这一联中语言已达到了炉火纯青、字字千钧的非凡境地。难怪《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称:“直是蛇神牛鬼佐其笔战。”对这一联潘百齐在《全唐诗精华分类鉴赏集成》中说此联“是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短短十四字,包含着两大层感慨:'悲秋’之情,皆由眼前落叶纷纷所引发,秋叶终于归根,而自己长期漂泊,至今犹自离家'万里’,故此悲不可言;'多病’之叹,从不尽长江而生,江流无限,人生百年,逝者如斯,何其短促,更何况多病缠身,孤独寂寞。这两句承颔联,由景起兴,深发扩展,抒发悲苦情怀。”这是对这一联较为全面的总结和概括,也是深明作者诗旨的。
尾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紧承上联,仍以对句形式,进一步抒写自己的遭遇和心情。由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将“悲秋”之情升华到忧国伤时上来,诗意更显深沉。这一联分承五、六句:“艰难”备尝是因“常作客”所致,“艰难”一句深含着诗人对个人病困潦倒生活的深沉慨叹;对终生未酬的激愤与哀怨;对祖国多灾多难现实的忧愁与焦虑。“潦倒”日甚又是“多病”的结果,“潦倒”一句含有无力的悲叹,无奈之情的沉郁悲凉。“艰难苦恨”四字,是对自己多少年来不幸遭遇的高度概括。“繁霜鬓”照应“百年”,“潦倒”照应“多病”,而“新停浊酒杯”五字,更见诗人“悲秋”之意的难以排遣。由秋景引出悲情,揭出悲因,归到忧时伤世,把个人不幸同国家的乱离紧密联系在一起。本来兴会盎然地登高望远,现在却平白无故地惹恨添悲:唉,国势艰危,仕途坎坷,年迈和忧愁而华发早生,疾病缠身,新来戒酒,真是万般愁绪,无以排遣。读之为之悲痛!读之为忧国忧民的诗人鸣不平!前三联“飞扬震动”,却以白发增多,护病断酒,归结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收煞全诗,这正如胡应麟在《诗薮》中所说:“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
“全诗八句四联,句句皆对,又对得圆浑自然,不见斧凿之痕,充分显示了诗人驾驭语言的功力。起句的峭急续以第二句的略作迂徐,前者诉诸听觉,后者诉诸视觉,既有感情节奏上的妙用,又有艺术观照上的对比效果。如无颔联苍茫浩荡的气势,便映带不出颈联'万里’、'百年’的沉郁悲壮;反之,没有颈联的感慨深厚,也无以与颔联的萧森雄迈相对。至于尾联之于全诗,等于两句补语,或如高潮之下降;主体既佳,全诗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