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茶乡旧事

1

小村在深山中,仄仄长长的,十多里路。

村前有一条水,不大,白白净净地流着。村人石板砌渠,引水进村,沿着各家的门前流过。水边插柳,一棵棵碗粗。春天一来,一片儿柳烟一样罩着村子。水边,皆有石头铺子,三两步一个,聚在一块儿,洗衣用的。春夏上午,或者秋日的午后,一群女人坐在水边,一边洗衣,一边聊天,叽叽嘎嘎的。

小孩子们也玩着水,绿荫中,响起笑闹声,鸟儿一样。

柳荫里也有鸟鸣,关关相和,一声复一声,珠圆玉润。

饭后,女人们总提一个篮子,里面装了碗筷,到水渠去洗。清清的水,润着女人们长长的手指,映着她们细长的眉眼,很耐看。

这儿女人性子温柔,外人说,水润的。

这儿男人面目俊朗,外人说,水润的。

这条水,叫做塔元河。

2

村中老辈人说,水清,是因为有塔护着。

水的上流处,有一座独立小山,如一颗美人痣,很是玲珑,葱郁着一片树林。老辈人说,这儿当年年年发生水灾,有恶龙,于是,当地人造了五座塔,罩着恶龙。

五座塔,现在只剩下一座,在夕阳下立着,很古。塔上有一棵歪斜的树,低矮,却粗,生铁一样。一个鸟窝搭在枝桠上,是老鸹的。到了黄昏,老鸹带着一家大小归巢,呱呱的,打破山里的清静。

一切都静静的,静得舒闲,自在。

可是,水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变得浑浊了,由过去的温柔,一变而有点暴躁,甚至河东狮吼了。长水时,河水不再是豆绿色,成了泥汤,带着树,还有玉米,一路吼下来。后来,甚至带着猪羊,翻滚着。

村人望着河水,一个个傻了眼。

雨不大,可水却大。

有老辈人说,恶龙又出来了。

也有老辈人说,一座塔不行,看来镇不住。

老辈人就一个个跪下求天,求地。甚至连关老爷都求了,希望他老人家骑着赤兔马,拿了青龙偃月刀,劈了恶龙。可是,求过了不顶事,水,依然如此。

3

天一下雨,水势惊人。

天一晴,水就小了,甚至快干了。

柳荫下,少了孩子们的笑声。女人洗衣,去了别的地方。男人们歇晌,坐在柳荫下,望着蚊子尿一般粗的水,一声声长叹:一条水,牵系着一个村子哩。

镇林业干事来了,说,开荒地开得过火了。

大家知道,是有些过火了。

过去,山上一色的槐树,春天一来,一片儿绿得沁人。五月,槐花一开,一个村子就浮在一片槐花的香味中。山生了树,树也润了山,有雨一下,树就收了,吸走了。可是,现在山成了一个和尚头,寸草不生。

也不是寸草不生,生着黄姜。

黄姜是一种中药,过去不值钱,几角钱一斤。

现在不一样了,变了。

黄姜能提炼皂素,死值钱,一斤两块多——天,比羊肉还值钱。于是,大家一个个扛着锄头,还有锯子,上山了,槐树一片一片地倒下,剃头一样;地一块块开出来,种上黄姜。

这儿是沙子土,一把能攒出油,长黄姜,绿乎乎长满了两面坡。

村人见了,一个个乐得眉眼发亮。

可是,一场大雨,剥皮一样,把两面山剥了个光。

大家咬了牙,再种,结果仍这样。

茶乡旧事

4

林业干事说,不能这样干,栽树吧!

可是,大家不乐意,栽槐树?不来钱啊。林业干事一笑,说栽来钱的树吧!什么树?栽茶呗!林业干事这样说,是有依据的,旁村能种茶,这儿也能行,气候条件地气都一样嘛,咋不行?

村人一听,眼睛也亮了。

地开着,不愿再种槐树。种黄姜吧,水会吹的。那就试试种茶吧。

林业干事联系了茶籽,运来一试,竟然试成功了。

种子种下,一年破土发芽;二年长树;三年,就可以采茶了。

茶芽如蚁,真是蚁哎!一粒粒茶芽小米粒大,长在茶枝上,毛茸茸一层。早晨去茶园,雾气还没散,太阳光照下来,每一粒茶芽上都挂着一粒露珠,小珠子一样,闪射着七彩的光。人在茶园,缭绕在身边的,是一袭茶香。

女人采茶回来,一身茶香,就更柔媚了。

男人采茶回来,一身茶香,就更儒雅了。

茶叶长出来,茶厂也建了。

林业干事自己手工焯了茶,拿到林业局去显摆。林业局长眯着眼泡了一杯,啜了一口,咂咂嘴说,说,得,建一个厂吧,你做厂长。于是,机器运来了,厂建起来了,建在塔的不远处,和塔对着,一个四合小院,荡漾着一片笑声。再接着,土路铺成了水泥路。

山,又绿了,浮荡着淡淡的茶香。

水,不知不觉中又白了,亮了,女人的眼光一样。风一吹,一丝丝波纹,女人的酒窝一般荡漾开。

春夏上午,或秋日午后,女人依然在柳荫下洗衣。

男人们呢,夏日上午,坐在水边,一杯茶,一壶开水,几个人一围,一边聊天一边喝茶。自己的茶,喝着格外有味。

最主要是抬头看着,绿山绿水的,心里感觉很踏实。

这时,他们就会谈起那个调走的林业干事,未了,说,这家伙,是个人物。他们夸谁好,就一个词——人物。

然后,鸡叫晌了,声音长长的亮亮的,在柳荫里升起。

然后,一家家女人喊吃饭的声音也清亮亮地响起。一群男人就站起来,拿着茶杯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只有水白白净净的,情歌一样流淌着。

只有杨柳,扯起一片儿绿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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