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卡布奇诺 | 青山文艺
“武昌在前头，逡巡不肯去；为爱青山矶，且对青山住。”这是明代文坛领袖、“后七子”之首王世贞对青山的印象。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青山依旧在，成为了武汉市的青山区。青山有文脉，展示青山文艺作品，关注青山艺术家，“青山文艺”应运而生。
作者简介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撞在她的耳膜上，把她丢失的神志弹回来。她站在风雨交加清冷的街面，想着和他吵架的情景，眼泪和打在脸上的雨水一起滚落下来。不远处落地玻璃里透出的橘黄色的光，让打着寒战的她感到暖和，她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
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一股暖流涌了过来，她的身体立即膨胀、舒展，由僵硬变得柔软了。她抬头在室内快速扫了圈，三三两两散坐的人们用各自的肢体语言尽情书写着悠然闲情。橘黄色的光，放大这种悠闲，清晰地凸显出了里面的慵散，仿佛外面世界的风雨只为她存在。
她抹了把头发，她那原本就没型的头发，被外面的风雨糟蹋得更不成样子，就像她的伞。伞的面子早被侵蚀得分辨不出颜色，刺在外面的两根伞架把锈迹斑斑的伞柄也暴露出来。
她拿着这样一把伞，狼狈、寒碜、不知所措地站在星巴克门口。突然，她游离的目光被不远处的盒子抓住。她飞快地向前跨一大步，把伞抛在里面。再直立起来时，她的身体轻盈了一大截。
她排在点餐的第四位，虽然排队等待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此时，她有些感激排在前面的几位。他们把她挡在后面，给了她缓冲的机会。她是第一次来这，她得有时间做点准备。
她的眼睛死死地“钉”在各种饮品的目录上，最先被她收入眼底的是价位，价位决定后面的行动，这已经是她骨髓深处的习惯。菜单上的咖啡她全没喝过，不过咖啡名她并不陌生，科室里的小丫头们常挂在嘴边呢，她能不记住？
其实，她和那些小丫头们差不多大。可她能跟她们比吗？她们什么事都由父母顶着，父母是她们坚实的盾，盾后面的她们是群无忧无虑的孩子。而她却是枚被贫困过早催熟的果子，外面虽然还青着，里面却已经熟得快烂掉了。
这种是最便宜的，小杯比大杯便宜，就点这种咖啡的小杯。她在心里比较着，盘算着。她把那种咖啡的品名看了又看，以便当服务生问她时，能够溜耍地说出来，不让别人看出她的生涩。
“请问，您需要点儿什么？”服务生问她。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菜单栏，心里正默念着准备点的咖啡名，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排在第一位。前面起缓冲作用的盾被抽掉，她还没做好两军对垒的准备就猛地被推到前线，这种落空感让她的大脑出现短路，脑子里像突然没了图像和声音的电视机，显出一片雪花点，发出“哧哧哧”的声音。
“我要……”她周身的血液涌到脸上，把语句堵得也短路起来，本来盘算好的东西就是倒不出来。
“请问，您要点什么？”服务生又非常客气地问了句。可就是语气太客气了，她反而敏锐地从里面捕捉到不屑和不耐烦的信息。
本来盘算好的，点最便宜那种咖啡小杯的决定，突然地被她捕捉到的信息打乱，她仿佛报复性反弹一样，点了最贵的那种咖啡的大杯。
其实，也就是十几块钱的差距。
“谢谢，三十七块。”服务生微笑着对她说，这笑容里生出了许多钩子，硬生生地把她手里捏着的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钩走了。
平日里，她是绝对不会轻易地打开一张百元整钞的。她知道，钱这东西最不经用。一张百元钞票只要一打开，便会呼啦下没有。那些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小票子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她总是尽量不去破坏身上百元大钞的完整性。为了让这整钱在她身上多呆会儿，她能省就省，能抠就抠，能不花的钱坚决不花。可即使是这样，那些钱还是一张张地从她手里飞走了。
今天要不是受了刺激，她怎么会点杯这么贵的咖啡？
下午在家收拾时，她在书本里发现一张1000元的汇款单。钱是寄给他妈妈的。这汇款单马上就变成一根导火索，把她变成炸弹的身体点爆。
“刘勇，这是什么？”她冲到他面前，抖着手里的汇款单大声质问着。
“这，这……我妈不是生病了吗？”
“你妈生病，你不是才寄了钱回去吗？”想着上次那张汇款单，她的心就还在疼，没想到这伤口还没愈合就又是一刀。
“病不是还没好吗？”
“你妈那是慢性病，好得了吗？再说，你给她寄钱之前，是不是该跟我商量下？没和我商量就擅自做主，你当我是空气呀？”
“我这不是怕你心疼吗？”
“你不跟我说，我就不疼啦？现在知道心更疼，都滴着血呢。我自己从来都舍不得花一分钱的冤枉钱，你倒好，甩手就是1000块！”
“这怎么能跟冤枉钱相提并论？这可是给我妈的救命钱。再说，也没给多少。”
“什么叫也没给多少？你一个月才拿几个钱？你拿的那是钱呀？那是纸！一点含金量都没有。”她越说越激动，话好像决堤的水，“人家拿钱是自己的零花钱，房子、车子、一日三餐都有老人贴，可是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靠自己挣。别人早就劝我跟你分手直接找个本地有房的，可我一直坚持着，想靠我俩能先攒钱付个首付。为了攒钱，我一分一厘都计算着花，你倒好，一甩手就是1000块，你在你爹妈面前装什么大款？就你最孝顺！分手！以后你爱怎么孝顺就什么孝顺！”
她打开面前咖啡的盖子，一股夹着咖啡特有浓香的热气扑到她的脸颊上，钻进她的鼻孔，打开她的味蕾，传递到她大脑神经的细胞里，接着又返回刺激了她的鼻腔，一股液体立即占满了她的眼眶。
不就是一杯咖啡，至于吗？她这样安慰自己。可她知道，这哪里是杯咖啡的问题？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她突然有些可怜自己，不行，她不能再让自己过这种紧巴巴的、不停地计算着的日子。
都说女人一生有三次机会，一是自己有本事，二是找个老公有本事，三是生个孩子有本事。能从穷乡僻壤飞出来，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她绝不能毁在第二步。嫁给刘勇，起码在可预见的十年里，她将延续这种紧巴巴的日子。他俩的收入，在这个城市应该是平均以上的水平。可来自两边家庭的负担，硬生生地把他们拉到平均以下。至于第三个机会，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再说，没有前面两个的铺垫和支撑，又怎能为孩子奠定好基础，培养一个有本事的孩子？她决定分手！
她低下头，小小地抿了口面前的咖啡。她让咖啡在口腔里多停留了会儿，想感觉下这三十几块钱的咖啡和一块多钱的速溶咖啡有什么区别。咖啡顺着她的咽喉缓缓地流下去，她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她和刘勇偶尔也会出去吃饭，可吃饭和喝咖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饭是非吃不可的，咖啡却是可以喝也可以不喝的。别说是喝咖啡了，平时两人出去，她连瓶两块五毛钱的绿茶都舍不得买，实在是口渴得不行了就喝瓶一块钱的矿泉水。
她记得刚开始和刘勇接触时，她没有答应过和他出去吃饭的邀请。那时候，她觉得不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就不要占别人的便宜，她可不是那种打着谈朋友的旗号骗吃骗喝的女孩。再说，现在的人都不是傻子，你吃喝别人的多了，再想分手就不容易了，实际上她当时还打着如果能遇到更好的就分手的小算盘。没想到刚谈不久，刘勇便不停地到科室找她、约她，弄出的响动让全科室的人都知道她谈朋友了。一段时间后，虽然她极力推说自己没和他谈，却已经被认为是一对，没人再提给她介绍朋友的事了。
她父母亲戚都在农村，山高皇帝远，管不了她这里。再说，他们什么时候关心过她的问题？个人问题就更不用提了。好不容易接到父亲的电话，无非就是，你哥哥要结婚了，你姐姐添了个小外甥，你妈妈这段时间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找她要钱呢。她能不明白吗？她是明白他们的，可他们明白她吗？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她容易吗？家里人看到的仅仅是她两、三个月的工资赶上他们一年的收入。哎！他们就是井底蛙，以为她这里的钱像老家那样经用呢。
不行，她要让自己的钱经用，让自己的钱经用也就是尽量不用自己的钱，起码，不能用自己的钱买房。她的钱自己零用有多的，可要买房子就连零头都算不上。
分手，分手！她把大半杯咖啡猛地灌进嘴里，由于灌得太急，咖啡从嘴角溢出，她随手用衣袖抹了把下巴。那样子哪里是在喝咖啡，分明是在老家口渴时,拿瓢舀井水喝的动作。她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拍，起身向咖啡厅门口走去。
从星巴克出来，一阵阴冷的风嗖嗖地从她身上扫过。她打了个冷战，变得精神抖擞。经过雨水冲刷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立即饱满膨胀起来，做好迎接新生活的准备。在街边的垃圾桶旁，她干脆利落地丢掉自己那把伞,仿佛新的生活从她丢伞的瞬间开始。
她打车直接去了医院员工单身宿舍。按说，她和刘勇在外租房，这单身宿舍应该退掉，没退是因为单身宿舍是单位福利，每月就象征性地收几十块钱的租金。他俩的家都在外地，就只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要是老家来个亲戚什么的，不好安置。
推开宿舍门，房间里夹着霉味的潮湿空气立即向她涌来，那空气中伸出无数只手，死死地把她拽住，紧紧地裹着她，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那点热气。这感觉让她窒息，她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把外面的新鲜空气放了进来。
因为时常来这小睡，寝室里的东西都处于备用状态，仿佛随时欢迎她回来一般。不过以现在的节奏，她的确会随时回来。她进门前还精神抖擞的，现在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这屋里太需要人气，把她身上那股打了鸡血引起的亢奋全都吸走。
她软软地躺在床上像滩泥巴。过了一会儿，泥巴动了下，伸出手从包里摸出手机。手机的荧光在黑暗中射到她脸上，有些刺眼。但刺眼的不是这荧光，而是手机里没有他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她突然像肌无力的病人，没有一点儿力气，手机随着垂下去的手摔下去，不一会儿便没有了亮光。
黑暗中，窗外的风雨声更加清晰了。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她从家里跑出来，他居然连个电话都没追下。她是个女人呀！一个二十多岁年轻的女人，一个正和他过家家的女人，一个一心一意攒钱付首付买房子和他结婚的女人。他是对她太放心，还是对这个社会太有信心，还是他从来都没把她放在心上。就不说是放在心上吧，就算是一个同事，一个熟人，甚至是一个陌生人都不会这样不闻不问吧？
她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涌着，带着她的体温，把她身上仅存不多的热量一点点抽走。还没结婚就这样，往后的日子还会冷淡成什么样？还能冷淡成什么样？分手，一定要分手的！她的心越来越冷，冷了以后就变得坚硬起来，变坚硬后，眼泪就堵回去不再往外流。
第二天，她还是自欺欺人地装着不经意地翻看下手机，还是没有他的电话或短信，她不由得冷哼了声，开始收拾自己准备上班。为了掩饰下红肿的眼睛，她准备化个淡妆。在抽屉角落的盒子里，那几件简单的化妆品还躺在那里呢。由于很久没打开过，盒子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可里面的几件彩妆还艳着了，玫色的口红，咖啡色的眼影，丹红的胭脂。
这些都是几年前买的，那时候，她偶尔会化点淡妆。后来决定和刘勇在一起，她就把偶尔的淡妆也省了，这笔开支虽然很小，可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必须花的钱，她坚决不花。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不化妆、不美容、不美发、不戴任何配饰……要不是每个月生理期买的卫生巾，她都没有作为女性的开销。为了省钱，她大跨步地迈入女汉子的行列。
三天没一个电话，也没一条短信，看来他是跟她杠上了。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心里凉飕飕的。照这情形下去，是不是她不跟他打电话他们之间就断了？在一起两年的时光就是场梦境？断了就断了吧，就当是已经分手了！
第四天深夜，也可以说是第五天凌晨，他还是没有给她任何消息，仿佛他在她的生命中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看着光秃秃的手机，她忍不住哭起来，先是小声抽泣，然后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她索性放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在为自己哭，和他在一起两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心想着攒钱付首付买房子和他结婚，不仅没让他感动反倒让他觉得她一钱不值。好吧，就这样结束吧，她把他的名字从手机里删除。
第六天，她的心像烧尽的柴灰，再没有一点期待的火苗。可她这边熄火，他那边却又来点火。晚上七点多钟，他的电话来了。她瞟了眼手机屏幕，闪着他的号码。虽然她没去接电话，但这电话铃声却已经把她的嘴角扯得上扬起来。
电话不屈不饶地响了四次，她才按了接听键。
“晓英，出来坐坐，我有话跟你讲。”
“我也有话跟你讲。”
“那我在肯德基等你。”
出门前，她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翻，而且，故意磨蹭了很久才出门。来到肯德基，她远远地看见他已经坐在那里了。
“喝点什么？”他问她。
“咖啡。”
他起身去买咖啡。
她看见他这次端上来的是两杯咖啡，不是原来的一杯。原来的时候，他俩只买一杯咖啡，喝完后再去续杯。
咖啡放在桌上，两人都没动。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她问道。
“你不是也有话对我说吗？你先说吧。”他说道。
“还是你先说吧。”她大度地说。
“晓英，这几天我好好想了想。”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从她脸上溜到手里的那杯咖啡上，“我们，我们还是分手吧……”
什么？他居然说出她的台词。这台词立马招来了一群苍蝇，在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进去。本来她以为他会说，他错了，让她再原谅他一次，他明白她的苦心。然后，她会说，算了，这几天我好好想了想，我们还是分手吧。没想到，这话居然让他抢先了。
怎么会这样？就是分手，也应该是她说出来呀。原来，她让他先说，其实是想给自己一条退路。也许，也许他多说说好话哄哄她，她就会原谅他。没想到，他居然提出分手。而且，就那么硬生生地戳过来，一下子就戳中要害,让她没有一点儿招架之力。是她对他太仁慈还抱着幻想，才让自己被动挨打！
她很快调整自己的状态，努力地在脸上挤出笑容，而且还让这笑容无比的灿烂和自然：“喔，原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看来，一起生活两年，我们还是有点灵犀的。那就达成一致，分手吧。”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快餐店的，从椅子上起来，她就一刻没停地快步走着。快餐店离宿舍有三站路程，她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快步走了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一停下来她就会倒下去，她必须保持运动的惯性。回到寝室，她整个地栽倒在床上，便一动不动了。
一大早，她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着镜子在脸上扯出个笑容。经过整晚地蜕变，她已经脱去一层壳。那种剥离虽然痛苦，却让她获得新生。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要舍得为自己花钱，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更不会把你当回事，甩掉你的时候就像甩掉一堆垃圾！
这天上班，她果然精神抖擞。下班后，她直奔商场，为自己买了两套不打折的正价衣服。原来的时候，商场里的正价衣服，她的目光从来都不会在上面停留半刻。没有折扣的正价衣服，那标价可以把她烫得跳起来，她就是发疯也不会去买。为了避免服务员热情地上来搭讪让她尴尬，也为了避免衣服上的标价把她硌得慌，她的眼睛干脆从上面跳过。
对于打五折的衣服，她也只是挂挂眼科，偶尔会试试，但绝对不会出手买。她通常是在打三折的衣服里拔来拔去，好容易找到一件合适的还要掂量掂量再出手。
品牌衣服当然要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不过折扣过低的衣服，在款式、颜色、码号上都会有些不合时宜，穿上这样的衣服，自然不能彰显衣服的品牌效应。但品牌就是品牌，它的出生摆在那里呢，穿上它到底还是有质感和底气些，所以能用很低的折扣淘到件她认为值得出手的衣服，她就会很满足。
今天，她选的两件正价衣服虽然很好地显出品牌效应，把她衬托得优雅、漂亮、气质非凡，但她却没有一点满足和喜悦感。
在收银台付钱的时候，她心里一阵比一阵紧缩着难受，这就几千块了，她都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伤口还新鲜着了，你就忘记痛了？”她身体里另一个她立即义愤填膺地跳出来指着她的鼻子说。
这话果然有用，它像一针兴奋剂，刺激得她付账的动作立马流畅利落起来。
回到宿舍，她又把新买的两件衣服拿出来试。宿舍的镜子不大，不能看见全身效果。于是，她便跑到楼梯间竖着的一面能看到全身的镜子前面。镜子里显出衣服的确不错，不过却总觉得有些不协调。最后，她发现是鞋子、头发和这身衣服不搭，要是出门还得配上包。看来，要显出全身效果不是一身衣服可以解决的。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而且她也没那个实力。她数着自己手里剩余不多的工资，计算着接下来半个月的开销。她把需要添置的东西按轻重缓急列了个清单。
当务之急是要把头发好好打理下，改变从头开始。
很快，科室里的同事就发现她大变样了。
怎么，受了什么刺激？！眼尖的同事很快得出结论。
喔，原来是失恋了。看来，要多失恋几次，你就可以完成从渣女到女神的华丽转身。
变成女神倒是不错，可别变成女神经。好多失恋想不开的，不就变成神经病了吗？
……
听着这些夹枪带棒的关心，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们这是在等着看你的笑话。所以，你一定要加油，一定要过得好，一定要幸福哟。她用励志韩剧中女主角的话激励自己。
女人一定要舍得为自己花钱，这话她是身体力行了。身体力行的结果是钱更不够花。不过，钱不够花的同时她也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变成走在大街上能收获一堆眼珠子的美女。看来，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真是经典。
这些眼珠子让她自信心大增，考虑到自己身边资源有限，为了扩大交友圈子，找个各方面都优秀的男友，她来到一家婚介所。
婚介所里，一位打扮得非常精致自称是高老师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接待了她。
高老师说像她这样漂亮优秀气质佳的女生，一定能在他们这里喜结良缘。婚介所实行会员制，会员分四类，普通会员、高级会员、VIP会员和钻石VIP会员。会员等级不同，享受的服务就不一样，当然入会的会费是有差别的。高老师边说边给她递上菜单，上面有不同级别会员入会费用和享受的服务项目。
她权衡下，咬咬牙，用自己半年辛苦攒下来的钱办了个VIP会员。因为在这档菜单里，男士的条件太符合她的要求：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年薪二十万、有房有车。
就像高老师说的，五千元钱能买到一个接近幸福的机会，其实是很便宜的。要是有缘能牵手成功，那可就赚大了。
第一次在高老师安排下去相亲，她把自己精装修了一番。她是满怀希望去的，那感觉就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到自己想要的那枚果子。
见到第一枚果子时，她有股熟悉的感觉，那枚果子就像是他们村头那位开拖拉机的大叔。大叔说话的时候，还是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不同的是，如今那位大叔穿着西服，开着奥迪，打着相亲的旗号，想在这里找个情人。
高老师安排第二次相亲，她的热情就大大减少了。不过，这次倒是遇到一枚她想摘的果子。她调动起全身的细胞，让自己看起来清纯可人，“萌哒哒”的。这果然引起果子的好感，看得出果子的热情也很高涨。可当果子听说她父母是农村的，家里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在农村后，立马就冷淡下来。
见了多枚果子，结果都不尽人意。直到一次，她居然遇到了一位原来在他们科室住过院的病人。那男士在住院时，找她套过近乎，她知道他的底细。
“你什么时候成了年薪二十万的白领？”她笑着问他。
“那是我正努力的方向。”他倒也实在。
这次见面后，她沮丧极了，她预感那五千元的会费是打水漂了。白白损失一笔钱不说，还生生地掐掉她的希望，让她清醒地认识到此路不通。
她找高老师要求退费。高老师说，不满意可以再给她介绍，直到满意为止，但退费是不可能的。并说，她也可以再增加会费，成为他们的钻石VIP会员，那个层面都是精英。
吃了一次亏，她不会再吃第二次。
“你们要是不退费，我就在网上不停地发帖子，揭发你们的骗术，再向有关部门投诉你们。我……”
“哟，小姑娘，讲点道理好不好？”高老师打断她，“我们可是工商部门审批的正规婚介机构。这种事情又不是商品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说是骗人呢？你不也有看上的，可别人看不上你，难道说是我骗了你？不过，我倒很希望你能在我们这里找到幸福。这样，你条件这么优秀，我再给你次机会。我们这需要一些工作人员，你只要按我们的要求和其他会员见面，我会根据你的业务情况给你提成。说不定，在工作中你还能遇到自己中意的人呢。”
她明白了，高老师是让她做托。她脑子里显出自己拍案而起，指着高老师的鼻子撕破嗓子跳着腿插着腰畅快地大骂他们是一帮骗子的情景。正在她抡起膀子准备大干一场时，她体内的另一个她立即端起一盆冷水向她劈头盖脸地泼过来，并指着淋得像落汤鸡样的她说，你傻呀，被骗了一次又一次，你还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伤疤揭开展示。你以为会有人同情你？真蠢！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傻子，就是疯子，就是智商不够用的笨蛋，就是活该上当受骗！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战冷静下来，答应高老师的要求。
在高老师的安排下，她的身份不断地变化着。有时是空姐，有时是幼师，有时甚至是正在上大学的学生……总之，根据客户的要求，她可以变成任何角色。她逐渐喜欢上这个职业，有吃有喝有玩有钱赚还给了舞台让她尽情发挥，到哪里去找这么理想的职业？她开始出入酒吧，KTV，高档餐厅等各种场合，至于星巴克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坐在星巴克，她想着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情景便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脸上虽然笑着心里却泛着苦水，那种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呀。
在这期间，她的收入大幅提高。她现在不仅是婚托，也顺便做起饭托和酒托。最多的时候，她周旋在四个男人中间，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演技。
一定要抓住机会，找个有实力的感情归属，她提醒自己。可她发现，这太有难度了。在这里，感情是建在物质基础上的。收入多少，房子几套，开什么车……何况这种物质到底是虚是实，你还不得而知。你必须小心，必须不停试探，必须……在这个过程中，视为珍品的感情种子早就发霉变质烂掉。
偶尔在深夜醒来的时候，她看着窗外撒进来落在床上的银色月光，感到更加清冷和孤独，她的身体会情不自禁地紧缩成团。这样忙碌的生活，不仅没把她填满，反而把她掏得更空。
这天高老师约她喝茶，说有事和她商量。
她来到茶社的小包间，高老师已经泡好茶在那里等她。她坐下来后，高老师递给她一小杯茶，便开始说事儿了。
“晓英，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你见过的那位台湾客户，对你各方面条件都满意，想和你签份合同，是份代孕合同。他太太不能生育，希望找人帮他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就给二十万。如果是个男孩，他还会另付一套精装修的小户型。你考虑下，如果同意我们再细谈，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对于高老师说的事，她并不吃惊。在这一年多里，她见到听到的事情太多了，她早就知道这家婚介机构的业务范围大大超出了它营业执照上写的项目。用句通俗的话，这里的水深着了。
“好吧，我考虑下。”她听见自己说。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孩。”高老师说着，又给她倒了一杯茶，“你看这壶茶，第一泡、二泡还是很有味道的，颜色也好看，可泡了几次后就变得寡然无味了，甚至连白开水都不如。有人把女人比作茶，我觉得还真是贴切呀。”
她喝着茶，听着高老师的话，觉得眼前的女人成精了。她有时表现得俗不可耐，有时又高深地像位哲人，可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能洞悉你的心底，在不知不觉中把它拿捏住。
躺在宿舍的床上，她想，自己怎么会答应考虑那么荒唐的事情？可是，这荒唐吗？有需求就有市场。在一个双方都认可的契约里，大家各得所需让自己生活得好些,有什么不可以？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她却没有拨高老师的电话，仿佛有一根线绊着她的手，让她迟迟抬不起手去拨那个电话。
一次在商场的电梯里，她听到两个外地人的对话。
我在汉口北买了房子。
喔？！你也在武汉买了房子。那我们现在就都是武汉人了。不同的是，你是黄陂的武汉人，我是武昌的武汉人……
本来，她是无意听别人谈话的。可在电梯间狭小的空间里，那声音是那样高昂、兴奋，关键是话的内容还那样劲道，所以，这话就砸进她的耳朵里，当然也把她的眼球抓了过去。
一位四十多岁、浓妆艳抹的女人，正趾高气扬地对着身边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吐沫横飞地说着话。听着话的女人低眉顺目地附和着一脸尴尬的笑。
艳俗女人一张一合的猩红嘴唇化成两把上下飞舞的刀片，一下子就割断绊着她手的那根线。
她给高老师打电话，愿意签那份合同。高老师很快就根据双方的意见制定合同细则。合同最后,按她的要求加了一条，女方有权随时终止合同。
男方要求自然怀孕，每次在一起都是计费的。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她像具木偶，没有任何感觉。对于自己的反应,她感到吃惊,甚至有些隐隐害怕,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麻木？
她到他那里两次便怀孕了。知道自己怀孕后，她没把这个消息宣布给他们，她要等四十五天做B超，确定一切正常后再向他们摊牌。干什么事情都要有充足的准备，要一下击中对方的要害，不然你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她的目标可不只那区区二十万。
这天上班，她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计划着。显示怀孕正常的B超报告单正揣在她的口袋里，她一定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谁知，一个消息把她所有的计划全部震乱：医院工会发起向癌症晚期职工捐款的活动，这位职工正是她原来的恋人刘勇，刘勇现在躺在肿瘤科的重症监护室里。
怎么会这样？她不顾一切地直奔位于医院后楼的肿瘤科。
站在肿瘤科门口，她的腿像灌了铅样沉重。有那么一会儿，她扶着门口的墙壁都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腿。
不行，她一定要知道答案。她鼓起勇气来到护士站，在病历柜里抽出他的病历。在病程记录上，她找到自己要的答案：他的直肠镜检提示有癌变的报告，是在他提出和她分手前。
原来是这样？真是这样吗？她要听他说出答案！
走进病房，她简直不敢相信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他。他脸色蜡黄，脸颊深深地凹进去，眉骨和颧骨清晰地凸出来，瘦得就像是骷髅上附了层皮。虽然癌症晚期的病人她看多了，但现在这病人怎么就和他联系在一起了？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她边摇头，边不由得后退几步。
仿佛是有感应，他睁开眼睛。看到她，他的眼睛“扑”地亮起来,就是那点亮光，让他蜡黄干瘦的脸立即生动起来。
“你，你来了。”他试着往上探探身体，想坐起来。
“你是因为病了才和我分手的吗？”她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问。
“我，不想拖累你。”他喘着气说。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很高尚？你自以为是地认为是为我好？”她大声质问着，情绪就像她的眼泪样崩溃了，“我告诉你，我本来就已经做好决定和你分手。你一定是知道我要和你分手，就先下手为强地提出和我分手。而且，你不告诉我你的病情，表面上好像是为我着想，装着很高尚的样子，实际就是虚伪，就是道貌岸然，就是卑鄙，就是想让我内疚，就是想把我毁掉。我恨你，恨你！”
“对，不起，我，只想你……”他的喘息打断他的话。
在这之后的两天里，她一直都陪着他，他很快就陷入昏迷状态。她陪在他旁边，给他擦汗，给他洗脸，给他清理眼角、嘴角的分泌物，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他床边，一动不动地握着他的手。
几天后的凌晨，他走了。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地用毛巾给他擦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他也没把他的病情告诉家人，与她分手后，他做了直肠癌手术，没想到一年后癌症就复发转移了。
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她发现那把被她丢弃在垃圾桶里的伞。那把破旧的伞被他仔细地收拾在盒子里。原来，那天他一直跟在她身后。
医院应他临终前的要求，把他的骨灰送回他老家。她也跟着去了。那是个比她老家还穷的地方，有很长一段路都没通车。他母亲听到这个噩耗昏厥过去，清醒后便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流眼泪。
从他老家回来后，她给高老师打电话，终止那个荒唐的合同。打完这个电话，她便到营业厅换了手机号。她休年假，悄悄地做了人流手术。
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好心提醒她，人流手术很疼，她可以选择梦幻人流。梦幻人流打麻药睡上一觉，醒来后手术就做完了，不会有一点儿痛苦。
她坚决地选择了不打麻醉，她就是要让自己疼。在此之前，她的身体和精神都陷入麻木中。麻木着其实是最危险的，因为不知道疼，把自己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都不知道。
当冰冷的钢制手术器械在她子宫里一下下刮着，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刮出来时，她疼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疼，疼，真疼。她告诉自己，你一定要记住这疼痛！
休完年假上班，同事们看见她黄色的披肩卷发变成了黑色短发，素面朝天的脸特别苍白。
刘勇的死对晓英的打击太大了，大家都这样说。
她又开始两点一线的生活，宿舍、医院，或是在宿舍和医院的路上。而且，她又开始淘打三折的衣服，她似乎又变回原来的她。
有闲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到星巴克点杯卡布奇诺。她喜欢卡布奇诺的味道。这种咖啡喝第一口，是满嘴香甜酥软的奶泡。第二、三口，便可以品到奶泡下咖啡特有的苦涩。正是这苦涩让咖啡更加香浓、有回味，卡布奇诺的含义：等待。
高老师对她说过，女人如茶。生活，何尝不如她手中的这杯咖啡？
诗歌 ✕散文✕摄影✕谈话✕音乐
《青山文艺》专栏，实时更新
点击标题可直接阅读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