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义:场院的记忆 | 就读这篇
李文义
旧时,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一个宽敞无比的大场院,足有400米运动场那样大,四周土墙高垒,与生产队部仅一墙之隔。当色彩斑斓稻谷飘香的金秋降落在田野上时,昏昏噩噩沉睡长达半年之久的场院如大梦初醒般被唤起,范老蔫领几位年老社员撵走闲逛的鸡鸭鹅猪,拉几车石块泥土垒砌倒塌的墙壁,甩动铁锹铲平坑坑洼洼的地面,铲掉死皮赖脸趴在地上的枯草,清除不招人待见的陈年垃圾。整修后的场院如焕然一新的庭院,迎接着尊贵的“客人”。
农家有云:三春不如一秋忙。秋风载着果实的味道在田野里四处飘荡,大地里到处都是社员们挥舞镰刀大汗淋漓你追我赶收割玉米谷子的繁忙景象,中小学生也放下书包列队开进玉米地掰玉米棒子。队里的几辆马车风风火火从山坡上、洼地里拉回农作物秸秆和粮食,场院里顿时热闹沸腾起来。
耀武扬威的狗子哥坐在小山似的庄稼上,双手握着两米多长扎有红缨的长鞭不断舞动,嘴里“驾驾—吁吁—喔喔”不停地吆喝着,四匹马虎虎有威拉着摇摇晃晃大车进出场院。十几位农民在紧张卸车的空闲说说笑笑打哈凑趣,丰收的喜悦溢满黝黑粗糙的脸上。身材魁梧的父亲手持四齿铁叉如宝塔般站在高高的谷垛上,狗子哥将车停靠在谷垛旁,一个个解开由角锥和绞棍棒绞紧的三道绳索,如猴子般敏捷攀爬至车顶,抓住铁叉扎向谷捆。“老李头儿,接住哇,走——”随着粗犷浑厚拖着尾音的吼声,几十斤的谷捆飞上谷垛,父亲挥舞叉子顺势接住谷捆摆正放平。只一袋烟的功夫,几十捆金黄的谷子甩了上去,长方形的谷垛噌噌噌猛长,垒至三米左右收成三角形,俨然一幢幢排列整齐的起脊房屋。二牤子、小山东也各守着谷垛豆子垛卸车,唯有“二合适”悠闲地扛着木叉,来回拣拾散落在车道上的谷捆豆捆。“二合适”在家排行老二,曾做过队里的会计,脑袋瓜子绝顶活络,就是为人处事总爱占点小便宜——“二合适”的外号由此而来贴切无比,大家对他拈轻怕重的小聪明嗤之以鼻。十几天功夫,谷垛黄豆垛饭豆垛绿豆垛荞麦垛玉米秸垛依次高高垒起,招引着成群的鸟雀在空中盘旋此起彼落,成为它们快乐的乐园。
老实巴交的范老蔫儿赶着牛拉水车在场院中间绕场洒水,王魔症、石瞎子牵头灰不溜秋的驴拉着磙子碾压,平整光滑的打谷场耀眼地静卧着,农民爽朗的欢笑声在场院上空飘荡。大家都晓得这里才是真正收获的地方——黄豆、饭豆、绿豆、谷子等都需要磙子的碾压,才能破壳而出露出滚圆饱满的果实,进一步加工后,送公粮分社员留种子,完成春种秋收的使命。
俗话说:碾打五字场,摊碾翻抖扬。年轻力壮的小山东、二牤子从高高的谷垛上甩下谷捆,高声喊道:“摊场喽!摊场喽!”大家欢快地七手八脚打开谷捆,谷穗朝一个方向摆成圆,渐次向外摊开。一个早晨下来,社员在说说笑笑中就把偌大的谷场摊满,阳光下橙黄的谷穗如金色波涛让人浮想联翩,农民脸上洋溢出丰收的喜悦。
碾场最为有趣。生性顽皮的狗子哥站在谷场中间,一手牵着长长的马缰绳,另一只手极尽夸张地舞动鞭子,嘴里高声唱着:“长鞭咿呀甩,啪啪啪地响……”随即在空中甩出“啪、啪、啪”清脆悦耳的声响,再满脸坏笑地发出“驾、驾、驾”的吆喝声,不时做出怪相挑逗大家,引来开心的笑声。“狗子”是农村取贱名好养活的习俗产物,狗子娘一口气儿生下四个儿子,便大狗子、二狗子、三狗子、四狗子被大家叫开了。狗子哥尖嘴猴腮自幼顽劣无比,他总会花样百出地捉弄老师和同学,头戴毛朝外狗皮帽子眼皮外翻伸着鲜红假舌头,躲在门后吓晕早来开门的女班主任,系女同学长辫子于凳子上,大头钉尖朝上扎伤同桌……顽劣出格。十几岁赶马车走南闯北阅尽世间百态,练就赶车驯马的绝活,经他调教出来的生个子马,都能百依百顺驾辕套车;也学得油嘴滑舌满肚子俏皮嗑吹牛抬杠子,是队里的顶级活宝。不论大姑娘小媳妇,还是姑姨叔舅,跟谁都敢开玩笑。有他在场准让你笑破肚肠子,保不准哪一位就被他捉弄一下。有次两人乘火车去城里办事,无聊之极神吹起来,狗子哥三吹六哨有板有眼吹嘘自己有一杆枪,看青、打猎、护院八面威风,另一位顺着杆往上爬恰到好处地煽风点火随声附和,搞得四邻乘客云山雾罩不知真假。旁边一位阅历丰富不动声色的中年便衣警察竟也信以为真,下车后电话报告领导二人被请进车站派出所,最后弄出一折“吹牛皮不上税,遭罚款”的笑话来。
高大威猛的枣红头马,浑圆的身体油光锃亮,头戴有红缨和铜铃的笼头哗哗山响,整齐漂亮的长鬃左右摆动,甩动秀长的大尾巴,带领三匹依次相连的马儿,拉着欢蹦乱跳的石磙子绕着圈儿“嘚嘚嘚”奔跑。人们在四周三三两两持叉而立,有的附和耍活宝的狗子哥说笑不止,有的交头接耳小声聊天,有的坐在谷捆上卖呆儿发愣,只有老实巴交的范老蔫挥舞着扫帚,扫着滚落出外边的谷子和谷穗。场院内人欢马叫热闹喧天。
健硕的马儿奔跑十几圈,汗水濡湿脊背。趁马儿休息,队长一声吆喝:别杵着了,麻溜地,翻场。手持木叉的社员不约而同上前,木叉插入谷穗底部翻扣过来摊平,由外向里推进,继续碾压。再趁马儿喘息空隙,木叉戳起谷穗上下反复抖动,谷粒哗哗下落。如此几次,金黄的谷粒彻底脱离谷穗。大家有说有笑放松自如地拉着铁筢甩动木叉,将散乱的谷草搂成一堆堆捆扎成捆重新垒码起来,再换成应手的木锨、木耙、簸萁、扫帚将谷子堆积起来。
扬场是最有艺术性的劳动。父亲和老山东、石瞎子、王魔症几位扬场的老把式,头戴褪了色耍了圈儿的破旧草帽,手持长柄木锨,从一侧铲起谷粒试试风向,甩动裸露的古铜色双臂,谷物倏地飞向空中,犹如天女散花般飘落下来,糠壳杂物随风飘至一侧,谷粒在空中撒成抛物状哗哗落下,散落在扬场人斗笠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三五人同时挥掀扬场,场面十分壮观有趣,远远望去谷物腾空而起,犹如鲸鱼喷水恰似龙卷风盘旋;近瞧细看木锨起起落落,谷糠飘飞谷粒坠地,有如天空降落的金黄色谷雨。扬场人一仰一俯节奏鲜明有致,木锨着地发出“嚓嚓”声响,谷粒垂落发出“刷刷”妙音,扬场人举手投足移步换形颇似舞蹈,给人以深深的艺术美感。
谷堆在飞扬中如漫溢的水缓缓扩涨,这金灿灿饱满纯净的谷粒,不正是农人一年的希望和期盼吗?怎不让人喜笑颜开心花怒放呢?一年来汗珠摔八瓣儿换来的劳动成果,一袋袋、一堆堆、一垛垛全部聚集在这里,犹如庆祝丰收的汇报展演,把农民的苦乐年华都浓缩在场院里,描绘着那个远去时代农民酸甜苦辣咸喜怒哀乐愁的人生况味。
场院是浓缩的农村大舞台,农民扮演着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粉墨登场,演绎着不很富足的苦累日子。打场过后便是扒玉米,队里动员“全民参战”。晚饭过后,伴着落日的余晖,老人妇女拿着小垫小凳,领着欢蹦乱跳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母亲也领着四姐五妹和我加入人流中,空旷的场院顿时炸开了锅。裹着厚厚枯黄外衣的玉米棒散乱堆满半个场院,大家择地而坐,用右手中指戴的梭形竹签划开里外三层包裹紧密的玉米皮,双手向两侧用力一拽,干燥枯黄的玉米叶刷地分开,露出一排排金黄的玉米粒,旋即左手握住玉米棒,右手握住玉米叶根部用力掰掉,一棒颗粒饱满的玉米握在手中,随即丢进用铁丝编织而成的大铁筐里(扒一筐记3分,一个晚上快手能扒两筐,相当于半天工作量)。人们动作娴熟双手不停忙乎,玉米棒噼里啪啦不断飞进铁筐中。大家手忙嘴不闲,这边饲养员老婆“李大片儿”与“二合适”老婆聊得甚欢:“死鬼,好几天没见你,死哪去了?”“瞎忙乎呗,出不去,都快憋死我啦。”;那边“小山东”“石瞎子”“范老蔫”的女人吼着大嗓门连说带笑如同吵架般热闹:“听说你家前院顺手牵羊了?”“没摁(读nen)着,等忙完秋的,骂街(读gai)三天,让她磕头叫奶奶。”“哎呦呦,要我呀,早就作她一通,还等啥等。”……这几位婆娘都是队里蜚短流长能说会道惹事生非的主。瘦高脚大的“李大片儿”年龄最长,当年李连长带领一队国兵停留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家乡修整时,富家小姐看中了有妻室且年长20余岁的连长,队伍开拔时竟偷偷摸摸跟随而去,矮小瘦弱的李连长投诚后二人跑到天边地角旮旯处隐名埋姓生儿育女过起日子来,一张经风雨见世面的嘴巴爱扯闲话搬弄是非惹出不少事端。范老蔫夫妇是高中同学自由恋爱,范大哥闷葫芦一个三杠子压不出一个扁屁来,夫妻吵架怄气能躺在炕上睡三天。范嫂子的三寸不烂之舌保媒拉纤儿能说会道不吃饭准能送你三里地。这帮妇女已经把场院吵嚷成了热闹喧天的舞台。我们这群顽皮的孩子也火上浇油,在玉米堆上追逐打闹,翻来滚去扭作一团,又跑到谷草垛间捉迷藏抓特务,叫喊声响彻夜空,搅得场院如同演戏般热闹非凡。
入冬后,社员再为成年奔忙劳苦功高的牛马铡上几天稻草冬储,场院就完成了一个季节轮回的使命,失去了往日的喧嚣死一般的沉寂。唯有落雪的日子,又成为孩子的乐园,几堆皑皑白雪覆盖的柴草垛,突兀地耸立在空旷的场院里,无处觅食的鸟雀们在空中漫无目标的飞旋鸣叫。孩子们扫出一块空地,撒一些秕谷,用一端系着长长绳子的木棍支住大铁筛子,将细绳延伸到饲养员屋里,大家趴在窗户上静候鸟雀们自投罗网。
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作为记录了一段农耕历史承载过农人希望的大场院,已经远离人们的视线渐行渐远。那种悠远的劳动文化场景已经成为一种追忆,沉淀在泛黄的书页里和岁月的风尘中。
李文义,男,1963年出生,内蒙古兴安盟人,曾担任小学、初中语文教师多年,现从事语言文字工作。喜爱文字、书法、旅游、摄影,近些年在当地报刊上发表百余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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