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会醉 | 安秀玲：怀念祖母
怀念祖母
诗人：安秀玲
序：祖母，生于乱世，十三出闺，娃娃亲，嫁一憨包，生有一女夭折，山西逃荒，大病一场，精神失常……一生坎坷多难。愿我的灵魂和祖母的灵魂在诗行间相遇……
1
天空黑暗太阳黑暗月亮黑暗
山峰黑暗石头黑暗庄稼黑暗
人间黑暗世道黑暗鲜血黑暗
祖母从一个黑暗辗转来到又一个黑暗
黑暗的枪口划破一切无边的黑暗
黑暗挣扎着黑暗掠夺着黑暗疯狂着
黑暗的生命沉淀在黑暗的河流
黑暗的尘土卷起黑暗的风暴
黑暗的树叶在黑暗的火焰上燃烧
黑暗牵着祖母的小手在黑暗里行走
2
土地上住满人祸
佛祖好像突然聋掉瞎掉哑掉
天灾必然出场
神都退到妖的后面
空气严重缺氧
世界要死掉
蝗虫吃完庄稼吃完树木吃完土地
吃完人肉吃完人骨
再吃同类
祖母在蝗虫大战争中胜利突围
转移到山西黄土高原
3
高原上的红高粱火焰般招展
像经幡招引着一群衣衫褴褛的鬼魂
浑黄的土路跟着黑压压的人群奔跑
黄河撕咬着黄土愤怒离去
有一片谷地在前面出现
人群忽然从四面八方蜂涌而来
许多人在奔跑中突然倒下不再挣扎
从这片谷地到那片谷地
倒下一长片黑色的人
新鲜的黑色人下面
压着一堆堆散乱的白骨
偶尔遇一只野狗
黑色的人群围猎他餐了他
在黑色的黑夜
黑色人群偷偷吃掉新鲜的黑色人肉
祖母还在人群之中
扮演着一枚黑色蝌蚪
4
大疫拽着大灾的裤腰带死不松手
暴雨仗着暴风具有狗仗人势的狗性
天空和大地都变成死亡之海
群魔乱舞
饥饿
寒冷
病毒
疼痛
无奈
等待
恐惧
期盼
一个个接连倒下
一个个黑点被命运无声无息地擦掉
从这黑暗到那黑暗
距离如此短暂
高原深深的怀抱接纳着这些凄凉的孤魂
厚重的黄土温暖着从黑暗中伸出的眼神
昏昏沉沉的祖母在阴阳间走来走去
死死活活的祖母在弟弟的脊背上颠来跛去
5
弟弟用干柴般的身躯搬运生命的太阳
弟弟用比家里石头还坚硬的倔强
支撑天大海深的亲情
终于
黑色的人群里不再有扔掉祖母的喧嚣
讨来一口口饭喂下去
背过一道道山疙梁粱
渡过一条条黄土沟沟
涉过一座座村庄荒凉
半年后祖母终于双脚挨地
弟弟却倒下几天
黑色的人群一片唏嘘
早已被黑暗麻木的眼眶
挤出几滴人类的本能
6
东奔西突的灾难大逃亡
像一场重重叠叠的遮天迷雾
久别的故乡像阳光越来越刺亮
穿透混浊厚重的漂泊
回家路超短
感恩黄土高原
举着第二生命
离别第二故乡
一群黑色人群和一群喜悦步伐
吵醒黑夜里山西通往河南的土路
卷起一道黄色烟尘陪伴匆匆心情
祖母一家涌入人流
倒影在黄河涛声里
7
房檐脱落院墙倒塌瓦片破碎
家园一脸憔悴
寒冷伤心站在门口迎接
人们扔下漏着破棉套的小铺盖
扔下几只破碗和赶路的破棍子拐杖
立刻修缮
一群群黑色的手一座座黑色的房子
今晚必须全部安全入住
8
祖母回到婆家
面朝黑黑的屋子
夜夜梦见憨憨的丈夫
丈夫的一堆白骨还在山西傻笑
时时听见女儿哇哇的哭声
女儿在日本人的枪声里不敢大声哭泣
祖母害怕黒黑的夜晚
害怕黒黑的小屋
害怕那些无法赶走的回忆
9
精神的雪山晶莹纯洁美丽
突然雪崩
灵魂被迫死亡
祖母已经不是祖母
她已经听不懂人话
她只能顺从鬼的支配妖的安排
她整天妖里妖气神三鬼四
她走进了一个更加黒暗的世界
荒山对她嘻笑柿树和她说话
乌鸦给她吃饭田野陪她睡觉
庙宇唱歌骷髅跳舞
没有时间可以煎熬
生命原本是从黑暗中来
此刻重新归于黑暗
黒黑的人群无法靠近失去灵魂的黑点
行医的舅舅和所有的亲人实在无法放弃
他们要把群山的每一块石头掀开
找到祖母丢失的世界——
那些阳光那些花蕊的芬芳
10
海方土方祖传秘方全用尽了
祖母被药汤淹透
腌制成一棵药材
真的，苍天有眼
一棵药材开花了
神灵啊，跪谢你
再次推开一扇心窗
每一座山峰都要接受一次膜拜一柱香火
每一块石头都要被感恩
更珍惜亲情
在乌黑的黑暗中人们更渴望光明
黑暗中的渴望驱赶着生命的欲望
一脚脚踩灭死亡
11
父亲姊妹六七
活的只有一个
祖母有缘来到这个碎家
和一脸迷茫的祖父共同收拾残局
上有白发老母下有三岁乳儿
一边躲战乱一边持生计
祖母的三寸金莲敲响咚咚大地
祖母的无私大爱撑起父亲的天空
被黒暗吃过的祖母依然光彩照人
被苦难熏黑的祖母依然心地金黄
人类的尊贵应该来自人类的本质
人类的高尚应该取决于人类的教养
从古代文明到现代文明
璀璨夺目如繁星照耀宇宙苍穹
祖母和祖母的家人还有祖父还有像他们一样的
许许多多这样的星光
照亮了黒夜给多灾多难的浩渺宇宙注满深情
12
当全世界都赶走了法西斯妖孽
人类恍如大梦初醒
擦干泥土里不再汩汩流淌的鲜血
辛勤而又静谧的农耕敷住大地伤口
在古老文明辉耀的中国
在多灾多难的地球东方
人们开始启动建设号列车
肩挑背扛起早贪黑
荒漠竖起铁塔，烟囱向蓝天吐出工业轰鸣
峭壁腰缠人工天河红旗渠
一个个奇迹再写辉煌诗篇
一群群黑色的人群挥洒黑色的汗雨
万众心一条
天把路让开
13
我来了，顺着天路
在二月惊蛰，我和万物一同复苏
一个久久期盼的婴儿捧在手心
祖母活六十多年才手捧第二个小女婴
百感交集，既惊喜又害怕
为六十年心中蓓蕾一朝盛开而惊喜
想起她五十年前骨肉蓦然凋落而害怕
我就挂在祖母眼睫毛上荡秋千
我就蜷在祖母心窝窝里睡懒觉
如果离开祖母一些会儿
满街找人翻了天
是祖母点滴恩情喂养我长大
是祖母宽厚的善良培育我成人
上天把我嫁接在祖母身上
发新芽展新枝开鲜花
14
唯一的一个鸡蛋煮给我
唯一的一块白馍留给我
半碗剩饭糊涂面条也舍不得吃
七十年代缺粮食
祖母的爱却比粮仓大
比饱盈盈的谷粒多
我是祖母的天
天一塌
祖母怕被砸进黑黯
祖母举着我
举着她的命根子
小学，初中，高中，教师进修学校
我离祖母越来越远
祖母的白发越掉越多
苍老从祖母头顶走下来蹲在门口
送我一脚脚走远
再盼我轻轻地回家
15
祖母不会梳头了
我来梳
梳着一行行浑浊的老泪
梳着我的心一道道血口
听祖母一生坎坷命运
爱祖母无以报答
唯有洗脚梳头挽着祖母胳膊一起睡
祖母爱我不要做孙女
当成老生闺女
我和祖母今生此约永不更改
16
祖母走不动了
我搀着——
搀着斧头砍脚的疼痛
搀着撕心裂肺的悲伤
恨不得抓住一把时间啪啪钉在墙上
固定住苍老疾病
等我多孝敬孝敬祖母
祖母还没享一天福呢
17
一家人无论如何也拽不住祖母
像拽不住一只鸟翅膀飞过的痕迹
顺着花香
祖母一直走进了山坡的红土岗下面
隔着血红的辣姜石相望
祖母正在摇车纺棉
清晨，白色的雾纱盖着泥土和小草的房子
走来走去的村庄无法叹息
18
我和祖母在时间的黑暗里相聚
忧伤是白色的
19
其实，黑暗是永恒的，光明是短暂的
光明是被黒暗照亮的
20
我是被祖母照亮的
我是黑色人群中的一枚蝌蚪——
闪着善良的金黄
我的祖母是照亮庄稼和土地的太阳
我愿意用笔尖轻轻点开荒草覆盖红土岗的街门
祖母是否住在一本小学课本里面
21
亲爱的祖母，感谢您
教会我做一粒尘埃
让我和其他尘埃一样
一同把大地支撑
22
祖母一生没离开过土地
死后也化为尘埃
她抱着她热爱的土地
她抱着她热爱的土地里的希望
像天空怀抱着太阳
23
无以为报祖母恩深
唯有一如既往地热爱着永远热爱着我们的土地
怀揣着土地里的希望
永远的太阳
……
……
2015.4.4～2015.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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