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城传奇:梅雨季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梅雨季
虞城传奇
清晨,一阵轻响入耳,我睁眼看去,窗帘正霍霍飘荡,一副欲静还动的模样。我知再难入梦,索性闭目聆听窗外的风雨合奏。一曲天籁萦绕,声线丰满,节奏变幻,细微处竟也婉转分明。
这几日天空云层滚滚,小雨时断时继,偶尔还有疾风暴雨光临。时令已入梅雨季。每年此时,梅雨都会如约到江南大地--也就是我的家乡做客。时间虽有长短之分、早晚之别,可梅雨绝不失信于人。它时大时小,忽急忽缓,变幻不定,在一段日子里下个没完没了。
想起北宋贺梅子《青玉案》,词中有佳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暗喻愁绪。“梅子黄时雨”就是梅雨。它既不同于“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也有别于“白雨赛跳珠”的夏雨,当然更不类“滴滴透心凉”的秋雨。“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才是梅雨季节的真实写照。
我对阴雨天情有独钟,自也偏爱梅雨。雨滴是孩子晨间睡眠的保护神。楼下洗车店终日嗡嗡如同巨型蜜蜂,除了深夜少有停歇。下雨天例外,没人洗车,也就不会有嗡嗡声扰人清梦。今天孩子获得轮休。她刚完成高中阶段的一次重要考试,这会睡得正香。
我却被失眠纠缠,已有一段时间。一年前,我匆匆出手,买了一套期房。如今它成了烂尾工程,交房前景比今早的天色更暗淡。购房经历不时在我脑海翻滚,就像放电影似的,想不让它放都不成。烂尾楼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硌得我浑身难受。
我挣扎着起床洗漱,镜子里出现一张睡眼惺忪的脸。镜子背后的墙上,瓷砖正滋滋冒汗。梅雨潇潇,空气中的水分过于饱和。无处可去,它们只好爬墙,或者悄悄包裹住某一物件,努力使之长毛发霉。梅雨因此得了个别号,叫作“霉雨”。
我祈祷自己别沾上梅雨的坏运气。许是它收到我的信息,知我午后请了假,专程去为烂尾楼奔走,竟主动留出个无雨间隙。门外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我精神一振。在梅雨洗刷下,空气里的浮游颗粒接近于无,湿润中透着一股清爽劲儿。
善解人意只是昙花一现,不久梅雨又发作了小性子。我找相关部门求助,却吃到闭门羹。刚道明来意,我的话就被工作人员以负责人在外开会为由打断。费了好一番唇舌一无所获,我无奈悻悻而归。才出办事的所在,一阵急雨当头袭来,全速飞奔并未让我逃脱厄运,短袖被雨淋得湿透,紧贴前胸后背。汽车缓缓开动,像在镜面上滑行。我一路低速掠过方桥头,沿路粉墙黛瓦连绵起伏,屋角飞檐凌空。雨水在青色瓦楞间隙蓄积起来,再化作溪流潺潺而下。雨丝眨眼就膨胀成雨线,又变成密密匝匝的雨帘横亘长空,接天连地。莹白的跳珠敲打一切,宛如无数精壮汉子在舞动安塞腰鼓,鼓声密集、奔放、气势逼人。它们在我眼前炸起、飞溅、溢流,化作凌乱的线条划过玻璃风挡。雨刷气喘吁吁地与水流抗争着,却纯属徒劳。
我停车观雨。雨帘重重叠叠,就像烂尾楼带来的困扰一样看不到尽头。我心下黯然,前路多艰,似乎更甚雨林当道。山峰若隐若现,梅雨给虞山平添几分仙家气象。水流在往日素面朝天的山涧里涌动,山间骤增瀑布无数,小山丘变得威武许多。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刻这仙,当是那天外飞仙——梅雨。几朵伞花在山脚亭台流连,几对年轻人雨中不忘合影留念。飞扬的笑声刺破我心头的阴翳。
思绪循着雨丝飘回记忆深处,中考那年的黄梅季,我也在雨中寻美,目标是美味的鲫鱼。伙伴们散布田间沟渠仔细搜索。趁雨水丰足,河里鲫鱼沿沟渠上溯觅食。潮涨潮落来去都快,鱼儿跟不上回潮的步伐,就此滞留。我们赤脚奔走在烂泥里,欢声笑语一阵阵拂过雨中村野。向晚时分,村庄上空炊烟袅袅,鱼香氤氲,就连梅雨也不愿冲淡这少有的气息。一壶浑酒端上,四邻团团围坐,边吃边侃山海经。几个娃娃小猫似的追着鱼香跑进跑出,不顾梅雨打湿衣襟儿,逗乐自己也逗乐大家。
农家生活少见饕餮大餐,但荡漾着实实在在的温暖。左邻右舍都有分享的传统,好东西从不藏着掖着,不仅是鱼和自酿酒,还有馄饨、粽子、爆米花、氽烤果……农家乐的香气息不仅能填饱肠胃,更可充盈人心。
雨中有乐,但压不住我的心底忧思。中考结果未知,我总被忐忑缠绕。缘于梅雨对大地的热恋,小河身躯暴涨。河水漫过河堤,与稻田合纵连横,放眼望去一片泽国,且有进逼农舍之势。洪水淹了庄稼,也淹了外出通道。我推上自行车趟过漫膝洪水,跋涉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去学校接受命运的宣判。
班主任周老师乡音浓重的普通话不断在耳边回荡。上榜的喜悦化作一股热流传遍每个细胞。归途飘满梅雨,于我却是康庄大道。坎坷小路化作一片平川。小河淌水就是绝妙天籁。天还是那天,路还是这路,但我看啥啥美,闻啥啥香,连潇潇梅雨也成了老天向我贺喜的使节。心里只余一句话在回荡:农村,再见;城市,等我!
一阵笑声将我的魂儿拽回到车里。前方一个青年不慎滑进溪水,水花打湿了衣裤,晶莹水珠爬上头脸,分不清是雨是泉,引起一阵惊呼酣笑。瓢泼大雨不知何时瘦身成了牛毛细雨。我踏上归途,梅雨一路相伴,不离不弃。
途经新落成的报慈小学,我陷身车海人群。放学时分,车辆行人彼此纠结,车行如蚁爬。一栋三层小楼矗立,石敢当般占去大半幅路面。小楼坐北朝南,一侧有三层附房相伴。车流就在它制造的瓶颈处陷入停滞。
我熟悉小楼,因曾在它附近暂居。去年二月,我家楼上来了新租户。有十多个外地青年,据说是一家照相馆的员工。他们晚上十点下班,喝酒谈笑能折腾到半夜,有时凌晨还在呼朋引伴。各种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我连睡个安稳觉都是奢望。劝告无效。我多方求助。警员说只能劝诫,建议我搬新家。我携妻女离家出走,在小楼附近租住一室以求安宁,并另行物色新居。一家楼盘的宣传轰轰烈烈,广告铺天盖地。我费了一番手脚才从中抢购到一套。今年,开发商爆出丑闻,资金链就此断裂。我一头扎进了烂尾楼。
去岁的梅雨来得早去得晚,似乎想和我的抑郁一较长短。柳宗元在《梅雨》中写道:“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因拥护改革,他被贬为永州司马,无奈离开长安去往柳州。柳州十分荒凉,夜里能闻猿猴悲啼。早晨柳宗元被鸡啼惊醒,愁思就像梅雨般绵绵不绝。我的租处虽无猿啼鸡鸣,但常有白头翁于凌晨叽叽啾啾。其声虽不同,但有家难回却实无二致。
晚上十点,我与往常一样,站在小楼西侧的十字路口,等候孩子晚自习归来。雨点穿透橘黄光影,宛如丝线从天幕垂落。周围灯光璀璨,一堆绿玉红翡于花圃杂陈,莹润光泽在清冷夜色下流动,在镜子似的路面上折射,也在行人的眸子里闪光。
小楼躲在阴影里,恍如身处另一个世界的残破古刹。断垣残壁间透出微弱灯光,来自那间顶楼小屋。电线在外墙凌乱地蜿蜒,给划破黑暗的灯火维系一线生机。风拂树摇,雨丝一转身拐进小楼,惊起躲在门洞后的花猫。花猫伸了个夸张的懒腰,迈开猫步一溜烟消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路灯下,梅花朵朵依次盛开,又渐趋淡无。梅雨可以直接飘入,也能从门窗洞里钻入,但都能在斑驳的墙体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一股子阴冷源源从小楼传来,落在周围的梅雨变得冰凉似雪。我裹紧单衣,缩在伞底瑟瑟发抖。梅雨和雨伞的呢喃还在继续,听来凄凉如歌。惨白灯光将我和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长。影子起起伏伏,很不情愿地抚过黑咕隆咚的林荫小道。我想起自家空置的小窝,那个不大但可容我身心的地方。
一家人在外寄居非长久之计。只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我一筹莫展。媒体及时曝光楼上人家的行径。照相馆的青年搬走,我得以回家。可人家振振有词,说买了房子就为挣钱,肯定还会继续出租。
雨夜漫漫,这个梅雨季竟是如此难捱。我凝望这座城市。霓虹让城市流光溢彩。雨雾一阵阵漫起,像巨型凹面镜般将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城市上空有一层铜臭味覆盖,连梅雨也无法洗却。不知为何,儿时的场景不断浮上心头,那些人和事竟显得如此亲切。
明天,我约了环保局与楼下洗车店谈谈噪音,但愿会是个好开端。我想起阴影中的那座小楼,想起它外墙上那个鲜红的拆字。它已顽固顶牛多年,如今不也出现了松动?早日拆除这些添堵物吧,路会因此好走些。也许,烂尾楼里的新居也还有希望,我这样安慰自己。
仰望苍穹,梅雨如泣如诉,天气清冷如秋。贺方回说: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只有春知处。人不知芳踪隐匿于何处,天知否?
虞城传奇,原名毕胜。上世纪七十年代人,一名爱好文学的小学教师,一个想用手中之笔书写性灵的人。曾在各级报刊杂志发文若干。现居江苏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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