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9 / “老虎的黄金”之一

将自己的配剑投入天平的布列努斯。图: Paul Lehugeur, 1886年

《老虎的黄金》(1972) 


序言

对于一个已经过完了大卫[1]向我们昭示的七十个年头的人,我们没有多少可以期待的,除了对若干技巧的众所周知的运用,这样或那样的轻微变体和足够多的重复以外。为了避免或至少是减弱那种单调,我选择了迎接,以或许是鲁莽的好客,在我日常写作中呈现的繁杂主题。寓言跟着私事,自由诗或白体诗跟着十四行诗。在时间的开端,如此顺从于模糊的沉思和无可更改的宇宙起源学,想必是不存在诗性或散文性之谓的吧。万物或许都有一点魔幻。托尔不是雷霆之神;他就是雷霆和神。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件事,或许都应当是诗意的,只因它归根结底就是这样。据我所知,迄今无人抵达过那至高的警醒。布朗宁和布莱克[2]比任何别人都更接近;惠特曼曾有此企图,但他深思熟虑的排比句并不总能超越无谓的罗列。

我不相信文学的流派,把它们划为说教性的模拟,其目的是简化人们传递的东西,但倘若人们非要我宣布我的诗篇是在何处产生的,我会说是出自现代主义,那种伟大的自由,它更新了以卡斯蒂语为共同工具的多种文学,并确切无疑地抵达了西班牙。我曾经不止一次与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孤独而高傲的人交谈;他总是令对话的进程偏离到谈论“我的朋友和导师,鲁文·达里奥”。(我相信,此外,我们应该强调我们语言的相近性,而非各自的地方风格。)

我的读者会在某些篇页中注意到对哲学的关注。从九岁起它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时我父亲借助象棋盘(我记得它是雪松木的)向我揭示了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的故事。

说到将会呈现在这本书里的多种影响……首先,是我喜爱的作家们——我已提到了罗伯特·布朗宁——;然后,是我读了又读的作家;然后,是我从未读过但却在我心中的作家。一种语言是一份传统,一种感受现实的方式,而非一个符号的恣意汇集。

J.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2年


[1] David,《圣经》中以色列帝国的第二位国王,耶稣的祖先,传统认为他生活于约公元前1040-约公元前970年,寿约70岁。

[2] 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艺术家。


帖木儿

(1336-1405)

我的王国就是这个世界。狱卒

和牢狱和刀剑履行着

我从不说两遍的号令。我的

最微小的言词都是铁律。即便是

那些在他们遥远的疆域从未

听见我威名的民族的秘密心脏

也是我的意志驯服的工具。

我,曾经是草原上的一个牧人,

已将我的旗帜插在波斯波利斯[1]

已消解了我战马的焦渴

在恒河与奥克苏斯河[2]的水中。

我出生时,从云宵中落下了

一柄刻有避邪符号的剑;

我就是,我将永远是,那柄剑。

我击溃了希腊人和埃及人,

我率领坚忍的鞑靼人踏遍了

俄罗斯无穷无尽的里程,

我造起了骷髅的金字塔,

我将四个国王绑在我的马车上

他们不愿尊奉我的权杖,

我在阿莱颇[3]将古兰经

投入火焰,这本书中之书,

它先于所有的白昼与夜晚。

我,红色的帖木儿,怀中紧抱着

埃及的白美人季娜葵特[4],

像极峰的雪一般纯洁。

我记得那些满载的车队

和沙漠里尘埃的云团,

但也记得一个雾濛濛的城市

和酒馆里的煤气炉。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本

尚未写下的预言之书已向我揭示

我将像会死去的别人一样死去

并且,在白色的痛楚之前

我将命令我的弓箭手

把铁的箭矢射向对面的天空

命令他们用黑幡遮蔽苍穹

只为不让一人不知

众神已死。我就是众神。

就让别人求诸占星

之术,求诸罗盘与星盘,

以获悉其存在吧。我就是群星。

在不确定的黎明我自问

为何我从不走出这厅堂,

为何我不屈尊领受嘈杂的

东方的膜拜。有时我梦见

奴隶,闯入者,他们

会用放肆的手沾污帖木儿

并吩咐他睡觉以及不要停止

在每天夜里服用那些

平和与安静的魔法药丸。

我遍寻弯刀而不得。

我在镜中寻找我的脸;那是别人的。

于是我将它击碎而遭受惩罚。

为何我不亲临那些处刑,

为何我看不见斧钺与头颅?

这一切令我躁动,但什么

也不可能发生,倘若帖木儿反对

而他,或许,渴望它们而不自知……

而我就是帖木儿。我统辖西方

与黄金的东方,然而……


[1] Persépolis,古波斯帝国的都城。

[2] Oxus,中亚河流阿姆河(Amu Darya)的希腊语名,流经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

[3] Alepo,叙利亚西北部城市。

[4] Zenocrate,英国戏剧家,诗人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所作戏剧《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中埃及国王的女儿。


剑[1]

格伦,杜伦达,乔尤斯,埃斯卡利伯[2]。

它们古老的战争在诗中行进,

那是唯一的记忆。宇宙

将它们播散到北方与南方。

剑上长存的那一腔豪气出自

矫健的身手,如今已是尘埃与虚无;

黑铁或青铜之内,那一刺

曾是原初一日里亚当的血。

我已列数了它们的功绩,遥远的

剑的主人曾将死亡赠予

众多的国王与毒蛇。另有一种

不同的剑,挂在墙上,近在咫尺。

允许我,剑啊,与你一起操练那技艺;

我,这个从来不配将你驾御的人。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格伦(Gram)是西固尔德的剑;杜伦达(Durendal)是罗兰的剑;乔尤斯(Joyeuse)是查理大帝(Charlemagne,742-814)的剑;埃斯卡利伯(Excalibur)是亚瑟王从一块石头里拔出的剑。


往昔

一切都轻而易举,此刻在我们眼中,

在随心塑造的不可逆转的昨天:

苏格拉底,将毒堇一饮而尽,

思考着灵魂与它的轨迹

正当蓝色的死亡将他提升

脱离冰冷的双足;那柄无情的

剑,在天平之上铿锵作响[1];

罗马,将众多的六音步诗强加给

顽固的大理石,那语言

如今被我们运用得支离破碎;

亨吉斯特的海盗,划着桨橹

穿越鲁莽的北方之海

并用强大的双手与勇气

建起一个王国,那个将来的帝国;

撒克森王,他呈给挪威王

七英尺的黄土并在

夕阳西下之际履行此承诺

于众人的战斗之中;那些来自

沙漠的骑兵,扫平东方

并威胁俄罗斯的穹顶;

一个波斯人,他讲述

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夜而不知道

他在开启一部书,从此以后

一代又一代漫长的世纪

不会将它交付给无声的遗忘;

斯诺里,从他湮没了的图勒,

对着慵懒的幽暝之光

或是在适于回忆的夜晚,

挽救日尔曼尼亚的词语和众神;

年轻的叔本华,发现

宇宙的基本设计;

惠特曼,在布鲁克林的一家报社[2]里,

在墨水与烟草的气味之间,

秘不示人地作出那个无限的

决定,要成为所有的人类

并写下一本成为所有书籍的书;

阿莱东多,刺杀伊迪阿尔特·博尔达

于蒙得维地亚的一个早晨

并自行投案,宣称

他是独自行动而并无同党;

那个死在诺曼底的士兵,

那个死在加利利的士兵。

这一切或者也可以从未存在。

或许不曾有过。我们想象它们

在一个不可避免的宿命的昨天。

没有别的时间,除了当下,这个

犹未存在与曾经存在的极点,

漏壶中的水滴落的那一瞬间。

虚幻的昨天是一个区域

满是蜡做的一动不动的形体

或文学性的残余之物

必将被时间一一丢弃在它的镜中。

红色埃里克[3],卡尔十二世,布列努斯

和那曾经属于你的不可企及的黄昏

是在它们的永恒里,而不在记忆之中。


[1] 387年高卢人首领布列努斯(Breno)击败罗马军团并进攻罗马,罗马人向其支付数千磅黄金以换取和平。据传说罗马人指责黄金的称量不准,布列努斯当即抽出自己的剑投入天平,回答道“败者有难(Vae Victis)”。

[2] 指惠特曼于1846-1848年担任编辑的《布鲁克林鹰报》(Brooklyn Daily Eagle)。

[3] Erico el Rojo,即埃里克·托尔瓦尔德松(Erik Thorvaldsson,950-约1003),冰岛萨加中发现格陵兰的探险家。


短歌[1]

1

高居于山巅

满花园都是月亮,

黄金的月亮。

更珍贵是你的唇

在暗影里的轻触。

2

鸟儿的鸣啭

在暮色掩藏之下

已归于喑哑。

你走过你的花园。

我知你心有所想。

3

别人的杯盏,

曾被别人手握的

那一柄宝剑,

悬在街头的月亮,

难道这些还不够?

4

在月光之下

黄金与暗影之虎

看它的爪子。

它不知道黎明时

它们已撕碎一人。

悲伤是雨水

落在大理石之上,

悲伤是土地。

悲伤不属于人的

日子,梦境,和黎明。

6

并没有陨落,

如我的血亲一般,

在战场之上。

却成为虚空夜间

那计算音节的人。


[1] Tanka,一种日本诗体。


十三枚铸币[1]

一个东方诗人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朦胧的圆盘。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岛屿之上的弯弧。

一百个秋天里我的嘴唇

从来不曾沉默得更少。

沙漠

没有时间的空间。

月亮是沙的颜色。

此刻,恰恰是此刻,

米滔罗[2]和特拉法尔加[3]的人正在死去。

在哪个昨天,在哪些迦太基庭院,

也下着这一场雨?

阿斯特里翁[4]

年年我都得到人牲的贡奉

而池中也有水。

石头的道路在我这里缠结。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冥色四合之际

我觉得这只牛头有点发沉。

一个小诗人

终点就是遗忘。

我已率先抵达。

创世纪,IV,8[5]

那是在最初的荒漠里。

两条手臂投出一块巨石。

没有一声叫喊。只有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死亡。

我已记不起我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森布里亚,公元900年

愿群狼在黎明之前将他吞噬;

剑是更短的途径。

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灾星与吉星

管辖我降生的夜晚;

我感激后者赐给我监禁

让我在其中梦见了《吉诃德》。

西方

最后的街巷与它的夕阳,

草原的门户。

死亡的门户。

莱蒂洛庄园[6]

时间下着一盘没有棋子的棋

在庭院里。一根树枝的窸窣声

撕开夜晚。外面的草原

铺开尘土与梦的里程。

身为两道暗影,我们抄录的教谕

来自另外的暗影:赫拉克利特和乔达摩。

囚徒

一把锉刀。

第一道沉重的铁门,

有一天我会自由。

麦克白

我们的行动循着自己的轨迹,

一条不知终点的路。

我弑杀我的国王只为让莎士比亚

编织他的悲剧。

永恒

那缠住了大海,又是大海本身的蛇,

伊阿宋[7]的无尽的桨,西固尔德的年轻的剑。

长存在时间里的唯有那些

从不属于时间的事物。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题为“十五枚铸币”(增补“E.A.P.”与“间谍”两节)。

[2] Metauro,意大利中部一河流,公元前207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迦太基军队;公元271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古日耳曼军队。

[3] Trafalgar,西班牙西南部卡迪兹省(Cádiz)的海角,1805年10月21日英国皇家海军在此击败西班牙与法国联合舰队。

[4] 即米诺滔(Minotauro)。

[5]《圣经·创世纪》IV,8:“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

[6] Estancia El Retiro,位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托恩契斯特区(Partido de Tornquist)。

[7] Jasón,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率领阿耳戈船英雄(Argonautas)寻找金羊毛(Vellocino de Oro)而闻名。


苏珊娜·邦巴尔[1]

高立于黄昏,傲视所有的赞美,

她穿过贞洁的花园,现身于确凿的

光,那不可逆转的纯粹一瞬的光

向我们呈现这座花园与那沉默的

修长身姿。我看见她在此时此地,

然而我也看见她在一片古老的

幽暝之中,在迦勒底的吾珥[2]

或是正走下一座庙宇缓慢的阶梯

它们已化作星球上无可计数的

尘埃,往日却也曾是石头与荣耀,

或是正破解着那个魔法字母

由其他纬度的星辰组成的符号

或是正在英格兰嗅吸着一朵玫瑰。

她就在音乐奏响的地方,在轻柔的

蔚蓝之中,在希腊人的六音步里,

在我们寻找着她的孤寂之中,

在喷泉的水汇流而成的镜子里,

在时间的大理石之中,在一把剑里,

在一个望得见日落与处处花园的

屋顶平台的恬然静谧之中。

而在层出不穷的神话与面具的背后,

是那个灵魂,孑然一身。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0年11月3日


[1] Susana Bombal(1902-1990),阿根廷作家。

[2] Ur de los Caldeos,《圣经·创世纪》中的城市。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facebook.com/frankcdb1108

twitter.com/frankcdb1108

matters.news/@frankcdb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