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9 / “老虎的黄金”之一
《老虎的黄金》(1972)
序言
对于一个已经过完了大卫[1]向我们昭示的七十个年头的人,我们没有多少可以期待的,除了对若干技巧的众所周知的运用,这样或那样的轻微变体和足够多的重复以外。为了避免或至少是减弱那种单调,我选择了迎接,以或许是鲁莽的好客,在我日常写作中呈现的繁杂主题。寓言跟着私事,自由诗或白体诗跟着十四行诗。在时间的开端,如此顺从于模糊的沉思和无可更改的宇宙起源学,想必是不存在诗性或散文性之谓的吧。万物或许都有一点魔幻。托尔不是雷霆之神;他就是雷霆和神。
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件事,或许都应当是诗意的,只因它归根结底就是这样。据我所知,迄今无人抵达过那至高的警醒。布朗宁和布莱克[2]比任何别人都更接近;惠特曼曾有此企图,但他深思熟虑的排比句并不总能超越无谓的罗列。
我不相信文学的流派,把它们划为说教性的模拟,其目的是简化人们传递的东西,但倘若人们非要我宣布我的诗篇是在何处产生的,我会说是出自现代主义,那种伟大的自由,它更新了以卡斯蒂语为共同工具的多种文学,并确切无疑地抵达了西班牙。我曾经不止一次与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孤独而高傲的人交谈;他总是令对话的进程偏离到谈论“我的朋友和导师,鲁文·达里奥”。(我相信,此外,我们应该强调我们语言的相近性,而非各自的地方风格。)
我的读者会在某些篇页中注意到对哲学的关注。从九岁起它就成了我的习惯,当时我父亲借助象棋盘(我记得它是雪松木的)向我揭示了阿基里斯与乌龟赛跑的故事。
说到将会呈现在这本书里的多种影响……首先,是我喜爱的作家们——我已提到了罗伯特·布朗宁——;然后,是我读了又读的作家;然后,是我从未读过但却在我心中的作家。一种语言是一份传统,一种感受现实的方式,而非一个符号的恣意汇集。
J.L.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2年
[1] David,《圣经》中以色列帝国的第二位国王,耶稣的祖先,传统认为他生活于约公元前1040-约公元前970年,寿约70岁。
[2] 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艺术家。
帖木儿
(1336-1405)
我的王国就是这个世界。狱卒
和牢狱和刀剑履行着
我从不说两遍的号令。我的
最微小的言词都是铁律。即便是
那些在他们遥远的疆域从未
听见我威名的民族的秘密心脏
也是我的意志驯服的工具。
我,曾经是草原上的一个牧人,
已将我的旗帜插在波斯波利斯[1]
已消解了我战马的焦渴
在恒河与奥克苏斯河[2]的水中。
我出生时,从云宵中落下了
一柄刻有避邪符号的剑;
我就是,我将永远是,那柄剑。
我击溃了希腊人和埃及人,
我率领坚忍的鞑靼人踏遍了
俄罗斯无穷无尽的里程,
我造起了骷髅的金字塔,
我将四个国王绑在我的马车上
他们不愿尊奉我的权杖,
我在阿莱颇[3]将古兰经
投入火焰,这本书中之书,
它先于所有的白昼与夜晚。
我,红色的帖木儿,怀中紧抱着
埃及的白美人季娜葵特[4],
像极峰的雪一般纯洁。
我记得那些满载的车队
和沙漠里尘埃的云团,
但也记得一个雾濛濛的城市
和酒馆里的煤气炉。
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本
尚未写下的预言之书已向我揭示
我将像会死去的别人一样死去
并且,在白色的痛楚之前
我将命令我的弓箭手
把铁的箭矢射向对面的天空
命令他们用黑幡遮蔽苍穹
只为不让一人不知
众神已死。我就是众神。
就让别人求诸占星
之术,求诸罗盘与星盘,
以获悉其存在吧。我就是群星。
在不确定的黎明我自问
为何我从不走出这厅堂,
为何我不屈尊领受嘈杂的
东方的膜拜。有时我梦见
奴隶,闯入者,他们
会用放肆的手沾污帖木儿
并吩咐他睡觉以及不要停止
在每天夜里服用那些
平和与安静的魔法药丸。
我遍寻弯刀而不得。
我在镜中寻找我的脸;那是别人的。
于是我将它击碎而遭受惩罚。
为何我不亲临那些处刑,
为何我看不见斧钺与头颅?
这一切令我躁动,但什么
也不可能发生,倘若帖木儿反对
而他,或许,渴望它们而不自知……
而我就是帖木儿。我统辖西方
与黄金的东方,然而……
[1] Persépolis,古波斯帝国的都城。
[2] Oxus,中亚河流阿姆河(Amu Darya)的希腊语名,流经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
[3] Alepo,叙利亚西北部城市。
[4] Zenocrate,英国戏剧家,诗人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所作戏剧《帖木儿大帝》(Tamburlaine the Great)中埃及国王的女儿。
剑[1]
格伦,杜伦达,乔尤斯,埃斯卡利伯[2]。
它们古老的战争在诗中行进,
那是唯一的记忆。宇宙
将它们播散到北方与南方。
剑上长存的那一腔豪气出自
矫健的身手,如今已是尘埃与虚无;
黑铁或青铜之内,那一刺
曾是原初一日里亚当的血。
我已列数了它们的功绩,遥远的
剑的主人曾将死亡赠予
众多的国王与毒蛇。另有一种
不同的剑,挂在墙上,近在咫尺。
允许我,剑啊,与你一起操练那技艺;
我,这个从来不配将你驾御的人。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格伦(Gram)是西固尔德的剑;杜伦达(Durendal)是罗兰的剑;乔尤斯(Joyeuse)是查理大帝(Charlemagne,742-814)的剑;埃斯卡利伯(Excalibur)是亚瑟王从一块石头里拔出的剑。
往昔
一切都轻而易举,此刻在我们眼中,
在随心塑造的不可逆转的昨天:
苏格拉底,将毒堇一饮而尽,
思考着灵魂与它的轨迹
正当蓝色的死亡将他提升
脱离冰冷的双足;那柄无情的
剑,在天平之上铿锵作响[1];
罗马,将众多的六音步诗强加给
顽固的大理石,那语言
如今被我们运用得支离破碎;
亨吉斯特的海盗,划着桨橹
穿越鲁莽的北方之海
并用强大的双手与勇气
建起一个王国,那个将来的帝国;
撒克森王,他呈给挪威王
七英尺的黄土并在
夕阳西下之际履行此承诺
于众人的战斗之中;那些来自
沙漠的骑兵,扫平东方
并威胁俄罗斯的穹顶;
一个波斯人,他讲述
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夜而不知道
他在开启一部书,从此以后
一代又一代漫长的世纪
不会将它交付给无声的遗忘;
斯诺里,从他湮没了的图勒,
对着慵懒的幽暝之光
或是在适于回忆的夜晚,
挽救日尔曼尼亚的词语和众神;
年轻的叔本华,发现
宇宙的基本设计;
惠特曼,在布鲁克林的一家报社[2]里,
在墨水与烟草的气味之间,
秘不示人地作出那个无限的
决定,要成为所有的人类
并写下一本成为所有书籍的书;
阿莱东多,刺杀伊迪阿尔特·博尔达
于蒙得维地亚的一个早晨
并自行投案,宣称
他是独自行动而并无同党;
那个死在诺曼底的士兵,
那个死在加利利的士兵。
这一切或者也可以从未存在。
或许不曾有过。我们想象它们
在一个不可避免的宿命的昨天。
没有别的时间,除了当下,这个
犹未存在与曾经存在的极点,
漏壶中的水滴落的那一瞬间。
虚幻的昨天是一个区域
满是蜡做的一动不动的形体
或文学性的残余之物
必将被时间一一丢弃在它的镜中。
红色埃里克[3],卡尔十二世,布列努斯
和那曾经属于你的不可企及的黄昏
是在它们的永恒里,而不在记忆之中。
[1] 387年高卢人首领布列努斯(Breno)击败罗马军团并进攻罗马,罗马人向其支付数千磅黄金以换取和平。据传说罗马人指责黄金的称量不准,布列努斯当即抽出自己的剑投入天平,回答道“败者有难(Vae Victis)”。
[2] 指惠特曼于1846-1848年担任编辑的《布鲁克林鹰报》(Brooklyn Daily Eagle)。
[3] Erico el Rojo,即埃里克·托尔瓦尔德松(Erik Thorvaldsson,950-约1003),冰岛萨加中发现格陵兰的探险家。
短歌[1]
高居于山巅
满花园都是月亮,
黄金的月亮。
更珍贵是你的唇
在暗影里的轻触。
2
鸟儿的鸣啭
在暮色掩藏之下
已归于喑哑。
你走过你的花园。
我知你心有所想。
3
别人的杯盏,
曾被别人手握的
那一柄宝剑,
悬在街头的月亮,
难道这些还不够?
4
在月光之下
黄金与暗影之虎
看它的爪子。
它不知道黎明时
它们已撕碎一人。
5
悲伤是雨水
落在大理石之上,
悲伤是土地。
悲伤不属于人的
日子,梦境,和黎明。
6
并没有陨落,
如我的血亲一般,
在战场之上。
却成为虚空夜间
那计算音节的人。
[1] Tanka,一种日本诗体。
十三枚铸币[1]
一个东方诗人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朦胧的圆盘。
一百个秋天我曾凝望过
你岛屿之上的弯弧。
一百个秋天里我的嘴唇
从来不曾沉默得更少。
沙漠
没有时间的空间。
月亮是沙的颜色。
此刻,恰恰是此刻,
米滔罗[2]和特拉法尔加[3]的人正在死去。
雨
在哪个昨天,在哪些迦太基庭院,
也下着这一场雨?
阿斯特里翁[4]
年年我都得到人牲的贡奉
而池中也有水。
石头的道路在我这里缠结。
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冥色四合之际
我觉得这只牛头有点发沉。
一个小诗人
终点就是遗忘。
我已率先抵达。
创世纪,IV,8[5]
那是在最初的荒漠里。
两条手臂投出一块巨石。
没有一声叫喊。只有血。
那是第一次有了死亡。
我已记不起我是亚伯还是该隐。
诺森布里亚,公元900年
愿群狼在黎明之前将他吞噬;
剑是更短的途径。
米盖尔·德·塞万提斯
灾星与吉星
管辖我降生的夜晚;
我感激后者赐给我监禁
让我在其中梦见了《吉诃德》。
西方
最后的街巷与它的夕阳,
草原的门户。
死亡的门户。
莱蒂洛庄园[6]
时间下着一盘没有棋子的棋
在庭院里。一根树枝的窸窣声
撕开夜晚。外面的草原
铺开尘土与梦的里程。
身为两道暗影,我们抄录的教谕
来自另外的暗影:赫拉克利特和乔达摩。
囚徒
一把锉刀。
第一道沉重的铁门,
有一天我会自由。
麦克白
我们的行动循着自己的轨迹,
一条不知终点的路。
我弑杀我的国王只为让莎士比亚
编织他的悲剧。
永恒
那缠住了大海,又是大海本身的蛇,
伊阿宋[7]的无尽的桨,西固尔德的年轻的剑。
长存在时间里的唯有那些
从不属于时间的事物。
[1] 亦收录于《深沉的玫瑰》(1975年),题为“十五枚铸币”(增补“E.A.P.”与“间谍”两节)。
[2] Metauro,意大利中部一河流,公元前207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迦太基军队;公元271年罗马军队在此击败古日耳曼军队。
[3] Trafalgar,西班牙西南部卡迪兹省(Cádiz)的海角,1805年10月21日英国皇家海军在此击败西班牙与法国联合舰队。
[4] 即米诺滔(Minotauro)。
[5]《圣经·创世纪》IV,8:“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
[6] Estancia El Retiro,位于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托恩契斯特区(Partido de Tornquist)。
[7] Jasón,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率领阿耳戈船英雄(Argonautas)寻找金羊毛(Vellocino de Oro)而闻名。
苏珊娜·邦巴尔[1]
高立于黄昏,傲视所有的赞美,
她穿过贞洁的花园,现身于确凿的
光,那不可逆转的纯粹一瞬的光
向我们呈现这座花园与那沉默的
修长身姿。我看见她在此时此地,
然而我也看见她在一片古老的
幽暝之中,在迦勒底的吾珥[2]
或是正走下一座庙宇缓慢的阶梯
它们已化作星球上无可计数的
尘埃,往日却也曾是石头与荣耀,
或是正破解着那个魔法字母
由其他纬度的星辰组成的符号
或是正在英格兰嗅吸着一朵玫瑰。
她就在音乐奏响的地方,在轻柔的
蔚蓝之中,在希腊人的六音步里,
在我们寻找着她的孤寂之中,
在喷泉的水汇流而成的镜子里,
在时间的大理石之中,在一把剑里,
在一个望得见日落与处处花园的
屋顶平台的恬然静谧之中。
而在层出不穷的神话与面具的背后,
是那个灵魂,孑然一身。
布宜诺斯艾利斯,1970年11月3日
[1] Susana Bombal(1902-1990),阿根廷作家。
[2] Ur de los Caldeos,《圣经·创世纪》中的城市。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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