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徽宗到西门庆：因为喝茶，所以油腻 ∣ 《水浒》食货志（三）
小昭专属cv：多情剑客无情剑上一篇：人油灯下：王伦时代的梁山，底层黑社会的生存之道 ∣《水浒》食货志（二）
一公元1116年，离“靖康之耻”还有十年，离北宋灭亡还有十一年。这一年，归化州（今河北省张家口市宣化区）的许多百姓，都自发地参加了一名辽国大官的葬礼。大安年间（辽道宗1085-1094年）这里遭灾，他拿出两千五百担谷物救济灾民。耶律洪基听说后赐官给他做，从创业右班殿直，晋升到银青崇禄大夫、监察御史、支骑尉等，儿子娶了辽国皇族耶律氏——张世卿的故事和显赫、富贵的家族史深埋在了地底下。1972年，宣化西北四公里的河子乡下八里村，以张世卿墓为代表的十余座辽代时期的张氏家族墓出土了各种文物八百余件，壁画三百六十平方米。张世卿墓室的壁画栩栩如生，其中有一幅《点茶图》，画的是两个人配合正在点茶。
看似恬淡的日常画面，背后是壮阔的时代波澜。茶叶不仅对赵宋朝的国计民生有着重大影响，甚至成为了牵动国际关系的战略物资。据《宋史·食货志》等记载，北宋政府每年购买的茶叶总额有2906万余斤，除了官府买卖之外，社会上流通的还有折税茶、贡茶、耗茶以及无法禁止的私茶。北宋时期一年的茶叶产量在7000万斤至8000万斤之间。宋代的1斤折合现在1.1936市斤，换算下来，茶叶年产量当在8355.2万斤至9548.8万斤之间，接近1亿斤。如此庞大的产量，直接带动了宋王朝GDP的发展。据《宋会要》记载，茶课一直是宋朝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高宗时国家财政收入仍有5940余万贯，茶利占6.4％；孝宗时为6530余万贯，茶利占12％。官场中人张世卿，喝茶当然很讲究，但比起赵佶这位历史上著名的文艺帝，那就望尘莫及了。
二公元1117年，赵佶翘起七个手指，微微一笑很猥琐地宣布：“点茶，要分七步哦！”“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周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酵蘖之起面。正束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第二汤自茶面注之，周回一线。急注急上，茶面不动，击指既力，色泽惭开，珠玑磊落。三汤多置。如前击拂，渐贵轻匀，同环旋复，表里洞彻，粟文蟹眼，泛结杂起，茶之色十已得其六七。四汤尚啬。筅欲转稍宽而勿速，其清真华彩，既已焕发，云雾渐生。五汤乃可少纵，筅欲轻匀而透达。如发立未尽，则击以作之；发立已过，则拂以敛之。结浚霭，结凝雪。茶色尽矣。六汤以观立作，乳点勃结则以筅著，居缓绕拂动而已。七汤以分轻清重浊，相稀稠得中，可欲则止。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谓之咬盏。宜匀其轻清浮合者饮之。”（《大观茶论》赵佶）在没有佳能的北宋，只靠出书，感动怎么能常在呢？So，赵佶还把他主办的君臣同乐茶话会场景画了下来。画后，他亲笔题诗：“儒林华国古今同，吟咏飞毫醒醉中。”蔡京第一时间跟帖：“臣京谨依韵和进：明时不与有唐同，八表人归大道中。可笑当年十八士，经纶谁是出群雄。”
北宋.赵佶《文会图轴》（局部）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赵官家推崇喝茶，民间自然跟风。结果就是朱彧在《萍州可谈》里说的：“客至必以茶示敬，宋时此俗遍天下”。从《水浒传》里到处都有茶楼可窥一斑。林冲买刀时让鲁智深"在茶房里少待"；李逵劫法场就从"十字路口茶坊楼上"跳下来；宋江就经常去衙门对过的茶房喝茶；就连清风镇"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坊酒肆"。史进一把火烧了史家庄后，跑路到渭州，"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他入茶坊坐下，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泡茶是指用开水冲泡。西门庆在王婆茶馆里喝的姜茶是"点茶"，宽煎叶儿茶是煎茶，酸梅汤是煮茶，这都是赵官家的《大观茶论》里详细论述过的高雅茶艺。水浒里开茶楼的人，至少要掌握煎茶、煮茶、沏茶、泡茶这些基本"茶艺"，还要具备"越是茶香四溢，越要猥琐油腻"的涵养。比如东京御街茶馆的茶博士，能精准地回答宋江的问题："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最值得细说的，是清河县紫石街开茶馆的王婆，她不但会做各种茶，还擅长帮你搞定婚事和协助你婚外搞事："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王婆的茶馆规模虽不大，装修也一般，但茶的品种很丰富，还能喝出不同的意义：梅汤
（盗图者砍手）西门庆道：“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水浒传》第23回）王婆用“梅汤”一语双关，暗示西门庆自己在做媒方面的能力。梅汤究竟为何物？如何制作？《梦粱录》记载宋代茶嗣于“暑天添卖雪泡梅花酒”，《金瓶梅词话注释》:“北人每以酸梅配冰糖熬之，调以玫瑰、桂花等香味，加冰镇之。”《晒书堂笔记》：卖梅汤的茶婆两手拿着铜碗互相碰击，“冷冷作声，清圆而浏亮”。如果有人要买，她就用铁锥把冰块凿碎，把碎冰放到梅汤中——这酸爽！
和合汤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干娘，放甜些。”和合汤是那时新婚夫妇共喝的一种“泡茶”，据《西湖游览志余》载，“今婚礼祀好合，盖取和谐好合之意”，用果仁、蜜饯之类的甜食调和烹制而成。王婆用这碗和合汤继续暗示西门庆，西门庆也暗示要“放甜些”，看上去是在说茶，却各自另有用意。姜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相对前两种茶，姜茶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饮品。是以一些姜片做佐料，加上点糖，和茶叶一起冲泡而成。这种茶用到《水浒传》中，则为王婆暗示西门庆要想成好事，需心狠手辣。毕竟西门庆不是为治疗伤风感冒而喝茶。宽煎叶儿茶“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制作成片状的茶叶被称为“叶儿茶”，王婆请西门庆“吃个宽煎叶儿茶”，这里的“宽煎”就是略煮的意思。意思就是请放宽心，给我一点点时间，还你一个大大的惊喜！胡桃松子泡茶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据《西湖游览志余》上面的记载，“立夏之日，人家各烹新茶，配以诸色细果，馈送亲戚比邻……”这茶不光是味道好，关键是对女人胃口，话说没有零食吃叫什么喝茶呢？而伴着这一缕缕茶香引出的，却不是什么诗词，而是“略施妙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稍用机关，教李天王搂住鬼子母……教唆得织女害相思，调弄得嫦娥寻配偶。”
尽管王干娘没读过赵官家的《大观茶论》，但是她教西门庆的“十步泡妞法”PUA教程，和赵官家的泡茶分七步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风雅茶事演变成风流韵事，喝茶就只能带来油腻，然后用上等人的身份，做最下流的事。跟李师师喝茶的赵佶，肯定不会相信，此刻的风花雪月、诗书茶香，十年后都化作不堪，他将会重蹈另一位文艺帝李煜的覆辙。沉浸在性福喜悦中的西门庆，肯定不会想到，他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按照书中的时间线，公元1115年的十二月底，西门庆推倒了潘金莲；1116年三月初九，他在狮子楼上喝酒时，看见武松提着刀向他走来。
三人走茶就凉，牙缝里只剩下茶叶的苦涩。讲真，赵佶要是把对茶的研究用到治国上，再不济也赶得及上个吊跳个海吧，何须做亡国君成为俘虏，受尽屈辱折磨？然而，把他尸体炼成灯油的金国人，不知是否因为拜读了他的《大观茶论》，在他死了70年后的公元1206年（金章宗泰和六年）开始禁茶：“遂命七品以上官其家方许食茶，仍不得卖及馈献；不应食者，以斤两定罪赏”。——七品以上的官员（相当于现在的处级）才可以喝茶，但是不许卖和互相赠送。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喝茶。这道禁茶令的颁布，是因为尚书省上奏说：茶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现在的金国人民，好的不学居然学宋人喝茶!市场上到处都有茶叶铺，连农民都爱上喝茶。我们大金国又不产茶叶，每年用百万匹的丝绢去换茶，拿最有价值的去换最没用的，这种败家亡国的事应该禁止！17年后，元光二年（1223）尚书省再次给皇帝上奏，说喝茶一点意义都没有，上次禁茶没能禁彻底，是因为我们跟不要脸的宋国讲和，结果大意了，又开始被他们带坏去喝茶，现在一年就要花30万两白银买宋国的茶叶，特么的这不是帮宋国崛起吗？最可怕的是，交易都是走私买卖，随时都有泄露军情的危险！金帝很快下令，只要是金国人，就不能买卖茶，赠送茶，除了亲王、公主和五品以上的官员，其他人都不准喝茶，触犯禁令的“徒”五年，告发举报的奖励一万贯。可以喝茶，但是不许卖给别人、不许送人。其他人一律不许喝茶，触犯禁令的人要判以“徒”（古代的一种刑罚）刑五年，告发者赏给一万贯钱。所以，即便潘金莲的叉杆没有打中西门庆，王婆的茶馆也注定要关门，因为金人马粪味道的铁蹄，很快就会踏碎赵宋茶香弥漫的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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