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智泉流韵》特邀作家艾平原创散文《父 亲 与 老 宅》

艾平,笔名中尉,平顶山市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2001年开始发表文章,在《散文选刊》《平顶山日报》《作家报》《小品文选刊》《东方文学》《九头鸟》等十余家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一百余篇(首)。有作品收入《中国当代散文大观》系列丛书。现为《智泉流韵》文学平台特邀作家。

 父 亲 与 老 宅

 老屋塌后,父亲打算盖两间东屋,供临时居住。家人说,城市才是老年人的逍遥椅,我也在支持之列。于是,父亲于乡下建房计划搁浅,每天仍然以晨练晚聊(天)为趣,间或打理阳台上的花草。退休后,他大底这般经营岁月,岁月霜染了他的鬓发,心的热度温润扑进窗口的凉涩,把花瓣的气息推送回另一个春天。

  不愿提及老宅,缘于我一段灰色记忆。早在“文革”时,生产队长也是造反派小头目的何某绍,欲侵占我家宅子,假运动之手挤怼整人,弄得家无宁日,几遭横祸。

何某绍外号何十赖,群众缘何送给他这么个俗名?其恶太多,其怨太深矣!拿当下的说法五毒俱全,还隐五毒未算上,隐恶也就是阴毒,背地里干坏事儿。何十赖结局很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他已被捋了生产队长头衔,只好夹在下地劳动人流中,挥锄耕自己分到的那一亩三分田,再不能颐指气使了,也不能任意送瓜果给大队干部吃喝了。在田间地头想借光点根烟,还得先笑后说话,看到这情景,首先他的儿子们不干了——人丢到这份上情何以堪?于是闹别扭公开化,分家各过各的不再犹豫。

何十赖死了。听人说,他与儿子们分灶吃饭后,心情郁闷便拿他老婆出气,儿子是娘养大的,看老子无德性,集体把老小子捶了一顿。何某绍热衷“文革”武斗,不曾想被家里的造反派颠覆了他家长权威,而且摁倒地上再没翻身的日子,闷着一口气死在了病榻上,这叫报应不爽。

我要说的故事也与何某绍有关。1968年的冬天,冷冽而沉闷,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连不谙事的孩童都不能幸免于阶级斗争的熏染。祖父先被生产队支派看村野的打谷场,后带着我住进离村庄更远、更偏僻的桑子荆园烟炕守庄稼。

一天黄昏,生产队一个叫何本立的青年,撩开炕房草帘,叫祖父回村里参加批斗会。祖父明白自己该是被斗争的主角儿,当即唤醒已睡下的我,穿上衣服跟他回村。他吃力地搬过一块石板,压实充作炕门的草帘,跟着那个抱起我的青年匆匆而去。到村东石桥口,青年放下我对祖父说:“我不敢再抱孩子了!”接着,他四下儿瞧瞧,一副无奈神情。那夜北河的水声委婉而凄凉,夜空没有月光和星辰,仿佛连空气都凝固。

批斗会在喂牛屋里进行,生产队长何某绍斜披着黑袄蹲在凳子上,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一边怂恿群众揭批祖父和陪斗者。祖父站在水缸搭木之上,不时遭到何某烟枪竿的敲打奚落,我在一侧傻傻地看来看去,童稚使一切变得单纯而模糊。游斗开始后,陪斗的卫登泰知道祖父视力不好,一手挽他紧走慢行,一手攥住我手,唯恐我在乱哄哄人堆里走失。恶剧草草收场后夜已深,祖父担心回炕房路上有闪失,把我送回家交祖母看护,桑子荆园乃乱坟场子,常有狼虫出没。

现在我仍不敢多想,那晚祖父是怎样沿着乡村僻路踽踽独行,回到那个透风透雨栖身处的;我仍不愿多想何某绍抛下的一句“丢了东西叫你赔”的话,成谶的代价有多残酷。

还是在这一方土地,若干年之后,祖父平静地躺下休息了。斯地斯土与毗邻炕房的残垣断柱,并立心中,化作我的怀念。

关于老屋的故事还有很多,而发生于“文革”期间的一件蹊跷事,至今没有找到科学的答案。那天,祖母所住堂屋东间,被生产队勒派给外来串联的红卫兵暂住。当夜大雪笼罩四野,老屋窗棂被雪糁摩挲得窸窣作响,不时有骚动和怨语泛起,睡在其它房间里的家人并不在意。

次日早晨,那拨人鱼贯而出,于门口跺脚抖雪而去。原来夜间雪糁侵入,打湿了他们的被褥行囊,折腾得夜不成眠,只好迁住别处。民间素有“贼雪”之说,即雪花因风于瓦缝椽隙钻入屋内,不可思议是西两间连雪影儿都不见,窗棂糊纸亦无破损迹象,且此后再无斯事。旧东西总有渊源,老屋历年几何,我难以忖度,而轰然倒塌于吾辈眼前,未免使人怅然——我仿佛看到先祖的魂灵绕梁不去,正目视故居的矗起。

2006年春,乍暖还寒,父亲又萌生在老家建房念头,而且在倒塌堂屋基础上盖三间平房,一步到位,他听说农村正规划宅基地,担心已无屋舍的老宅移主,从此在故乡再无立锥之地。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街角空地一片,能不招摇?在家庭扩大会议上,父亲扭转战局,向山村挺进,我只得由反对而中立,再到支持根据地的建设项目。

其实,父亲决意重建老宅,缘于回乡探亲或祭祀时无存身处的懊恼,搭房檐得看主家脸色,住店又失颜面,兜里揣着钱过叫花子生活,能不寒碜心酸?想起老宅破败景象,父亲又犯难说,别人盖房由零开始,我得从负数内往回掰。此前,他已花二百大钞,央人冒雨打理塌房的残垣断壁,惟恐风雨剥落砖瓦伤及路人。急就间,拆檐卸梁,平墙镇草,垛瓦清砾,弄得老父灰楚楚,简直一民工摸样,好不令人怜惜。

站在老宅大门石台阶上,放目四顾,心绪难理:破了的院子里长满齐腰深的野蒿荆棘,遮盖了遍地瓦砾,往昔炊烟缭绕的烟囱扭曲着身体,仿佛在叹息,又好像守望着什么;颓墙壁头,几只鸟雀在阳光里亮着羽毛,似在等着宅子主人的到来......

回到老家第一天,父亲便找到我表弟孟钟取经,他在村上建筑队干过,懂泥瓦匠常识和行情,接下来,走街穿巷,找施工队摸底议价。此时正值农闲,工匠大都奔徙打工去了,见过的几拨人也正忙活施工,看父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我劝他罢兵回营,秋来再作计议。

二叔从县城回来后,坚定了父亲盖房想法,也分担了一些琐事。二叔当过会计,擅于精打细算,在建筑材料使用上有了谱,另有表弟孟钟和一道街的海民一干人做帮手,父亲抖起精神开工了,鸡叫起床,整石料,运水泥,拉钢材,送水递烟,打浆弄饭......是一天必做的功课。父亲的大本营扎在前院三奶家,站在堂屋过门石上眺望南山,是他偶尔的惬意。

当地建筑队规矩是,脚手架等器材皆由主家租赁自备,匠人只带一把瓦刀砌墙。于是劳役加倍,我与两个妹妹只能抽空回老家撺忙,前来打帮手的堂叔责备我说,你爹70多岁人了,还操持这么大场面,房子早该盖了,这是家。是啊,这是家,是承载我童年的地方。

记忆中的老屋坐北向南,土墙蓝瓦,屋脊走兽残缺不全,却也保留屹立的丰姿——那是破四旧时为红卫兵所砸;木格子窗棂糊纸,在风中张弛着,似鼙鼓绷响;溜光的过门石阶两旁石板陈卧,被当做夏日里纳凉的石床;连着石阶的应门路,全为白色鹅卵石铺就,是祖父与我从澧河滩捡来,一块一块镶钳地上,它是阳光下的洁白,夜晚的灯标。

院子也并不宽敞,东厢房占去了四分之一面积,堆着柴草和杂物,牵牛藤爬满周遭的墙壁。祖父栽种的红杏、石榴、大枣等各种果木,散布于院落之间,秋来果实满园,压弯了枝桠。

巍巍瓦舍位中庭,玉宇琼楼作画屏。

抵绝南来风雨暴,芳园细草万年青。

这是祖父的闲情逸致。然而,在那年月里,农家的快乐短暂而浅,一天上午,下放务农的父亲,扛着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扯我到碾房磨面,时到中午才挨上号。拉磨盘的驴子蒙了眼,慢悠悠地打圈圈——驴子被遮目拉磨,怕它看见圈子小撂撅子不干了,这是驴的宿命。人呢,蒙着眼做苦力,挨了打还得喊打得好,呼主百岁,这不是人的缩命,是另有人扭曲自己,再把扭曲强加给同类,私欲使人疯狂,嬗变而成魔鬼。

当天,生产队长何某绍串通大队负责人,再次揪斗父亲,威逼迁让老宅。父亲在被押往县城“集中营”时,用力接过包袱,默默地看着祖父和我,然后,向老宅投去一瞥,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之于老宅,犹如他之于生命,那是他的根。

新房竣工后,父亲瘦了一圈,面色微黑。母亲看着我说,你爹了了一桩心愿。自此,每到春末秋来,父亲便回去小住,料理一下院子,带回些自种藤蔓作物,分送给儿女们享用,接着,便讲些新闻和旧闻,一副洋洋自得的摸样。

农家小院有了生机,祖母该于泉下瞑目了。她曾不止一次拄杖宅院叹息,一副无助无奈的神情。老屋不时剥落的泥批着实另她心沉——先祖的遗物伴她60余年坎坷岁月,自己将留给儿孙什么承传?难道这方热土再无隆兴之日?我猜想,祖母那时心一定在流血,尽管她的恬然湮没了霜寒影子,但祖母的目光分明流泻出愧疚和期盼。不,祖母!你没有遗憾。你递给我们生命的火炬,,它必会焚尽满园荆棘,承载一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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