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两地书｜说不完的书法故事（6）

从今天开始，我给你写信，我们就聊聊书法背后的故事。我们可以长期聊下去，甚至可以把读者拉进来，我们一起聊。

在通讯如此快捷发达的今天，用这种方式交流非常别致。我们以书信的方式来谈谈书法，我觉得这个创意很好。

疏利民

疏利民，浮山人，爱书法，爱摄影，喜阅读，重策划，喜交友，爱旅行。

汤传福

汤权福，现用名汤传福，网名带刀客。媒体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影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纸上的火焰》。创作电影剧本《大山之恋》，同年在中央台电影频道播出，荣获第十三届安徽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2015年出版散文随笔文集《带刀客说话》。近年来研究书法史及理论，兼习书法，论文入选安徽省首届书法学术论文研讨会，开通头条号“带刀客说话”专谈书法。

两年前，利民兄约我与他通信，专门谈书法，在即时通讯如此便捷的时代，这是一个比较古典的行为。写信似乎不算学术文章，所以比较放松，但写信毕竟算文章，要有组织有条理，要言之有物。于是我们便在一边对书法学习探索，一边交流心得体会，于是就有了这一组书信。我和利民兄都不算书法专业人士，我们更多的是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看待书法，也在努力往纵深里走。这组书信如能让读者产生对书法的兴趣，了解书法文化、提升书法审美能力则善莫大焉。

利民兄：

你好！

看了你写给姜发根的信，信的后半段说到了毛泽东的书法。我家以前有一本《民间单方验方》的医学小册子，出版于上个世纪70年代，前面有毛主席语录和书法，这是我最早见到的毛泽东书法。高考那年，我在枞阳县城买了几本字帖。其中有一本就是《毛主席诗词》，不过是卢中南用欧楷书写的。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用钢笔临摹了一些毛泽东草书。这种练习只进行了一段时间，后来我也就没有再写了。其实钢笔临写的是结构，毛笔的细腻笔法是临摹不到的。根据我的经验，练习书法有一个节点，就是把字的构架撑开，也就是结体要端正，疏密有致，看着舒服自在，很多人写字写得缩手缩脚，就像青少年的身体没有长开一样。七分结构三分写，结体这一关过不掉的话，字很难写好。

毛泽东的书法胜在气势，因为他是伟人，而书法是人格的体现，所谓书如其人，其实说的是内在气质，并不是说书法和这个人的相貌是一对一的关系。娱乐圈里的帅哥靓女们写一手烂字的太多了。《旧唐书·欧阳询传》载：高丽使者向唐朝廷求取欧阳询的真迹，在接见使者之后，唐高祖感叹道：“欧阳询的书法声名远播，连夷狄都知道，他们看到欧阳询的书迹，都认为他是一个容貌魁梧的人啊。”然而欧阳询的实际相貌与他书法的风貌完全不一样。《旧唐书》里记载了一个故事，贞观十年，文德皇后长孙氏去世，百官都要为其服丧，有人因欧阳询穿丧服的样子十分滑稽，指指点点，而宰相许敬宗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为皇后服丧期间不能守哀，当众大笑，严重违背了朝廷礼制，御史随即弹劾了许敬宗，许敬宗被罢相，出为外官。因为相貌问题让宰相丢官也是古今奇谈，套用周星驰电影台词：“我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无论多好笑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说回正题，毛泽东书法的主要成就在草书上。在五体书法中，草书最难，最富表现力也最难掌握，草书中狂草又最难，如音乐中的“摇滚”。草书有很大的迷惑性，很多人在基本笔法没有还没有过关就开始写草书，我一开始就是这样，后来发现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不得不从楷书学起。如果你去审视一下，草书的笔法分离出来和楷书是一样的，这也不奇怪，两种书体之间本来就有内在联系，只是草书更有动感，更强调缠绵连带。楷书是最后成熟的字体，其笔法就是从行草书中来的，一笔一画交代清楚，写端正了就是楷书。写得好的楷书，笔画和笔画之间，结构与结构之间有勾连映带关系，这点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社会上很多人写欧楷，端正极了，但千字一面，笔笔雷同，是把每一笔当成一个小单位来经营的，笔画之间，结构之间没有关系，所以一旦写行书落款马上露馅。很多能写楷书的人写不了行书，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上面说的都是入门阶段，草书的成熟阶段是对通篇气势的驾驭。毛泽东在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那一批狂草之作，线条活力充沛，墨色变化丰富，运笔大起大落、挥洒自如，虎视鹰扬，通篇气息流走浑然一体，结体与布局能造险又能破险，非常高级。毛泽东是军事家、战略家，善于运筹帷幄，驾驭全局。字如其人，在书法上他也显示出谋篇布局的高妙。明代项穆在《书法雅言》中把书法与用兵相提并论，“夫字犹用兵，同在制胜。兵无常阵，字无定形，临阵决机，将书审势，权谋妙算，务在万全”。

毛泽东狂草就线条来说，受怀素的影响较大，但他露锋运笔较多，不像怀素那么含蓄，造成他的书法线条不那么耐看，不妨说这是他书法上的不足。有人说毛泽东的书法之所以可贵，因为他是毛泽东，这句话说得很到位。书法史上有人以字传，也有字以人传，人和字本来就是不分家的。现在也有不少人学毛体草书，比如曾经大红大紫的诗人汪国真，人已经不在世了，他就学的毛体书法，在我看来总是怪怪的。成熟的草书一人一貌，辨识度极高，石涛说：“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之我之腹肠。”书法是慢慢养出来的，往玄奥里说是一个通过古人的路径发现自我的过程，模仿是手段不是目的。现在书坛模仿得像就能赫然成家了，所以书法在整体上说每况愈下，堂皇的书法国展上古人面目实在太多，书法已经进入到一个创新得不到大众认可，守成而甘做书奴的奇怪阶段，要么急吼吼，要么木呆呆。

这封信本只想谈毛泽东书法，写到这里好像关系又不太大，好在信息发达，在网上一搜，分析讨论毛泽东书法的文章很多，我也没必要搬过来，只谈一点肤浅的观感吧。祝大安！

弟  传福

2020年7月8日星期三

传福：

你好！

下午接到你的电话，太高兴了，这条信息，我昨天已看到，准备今天写信与你分享，不料你真的打电话来了，说明我俩想到一块去了。我不是现在感受到了，去年我就感受非常深刻，为什么我一直鼓励你写一本《中国书法史》，就是这个意思。在中国，书法只会越来越受到重视，书法是传统文化中的精髓，所以务必要笃行。行是什么？行就是实践。笃行就是持之以恒，坚定不移去实践。“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中国有句古语：“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实践之。”这句话用在伟大领袖毛泽东身上最为恰切。20世纪碑学大盛，毛泽东不入时流，执意己学，终生与帖为伴。

青少年时代，毛泽东临帖就下过一番功夫。6年私塾，临过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临过王羲之的《兰亭序》，还临习过诸多晋唐小楷，抄写《三字经》《幼学琼林》《论语》《诗经》和《纲鉴易知录》。13岁至15岁，辍学在家，白天替父亲记账，晚上在油灯下读书习字。16岁进东山学校时，他写给表兄文运昌的一张还书便条，就可以看见他的写帖功夫。毛泽东写帖，不像其他的蒙童，他是放手临习，主要是掌握字帖的笔意。1913年，毛泽东20岁，他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读书期间，曾工整书写一本《讲堂录》，总共47页1万多字。前11页，全文抄录屈原的《离骚经》和《九歌》，后36页系关于修身、国文、算术、自然等听课笔记和读韩愈文章的杂记。

临窗写帖与关心时务是紧紧相连的，1915年5月7日，袁世凯同意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面对此丧权辱国的条约，湖南师生群情激奋，校内出版了一本反袁救国文集《明耻篇》，毛泽东一口气读完此书，在封面上写下四句话：“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16个大字呈方正形，字字金刚瞋目，力士挥拳，庄严肃穆，威不可侮。此字与前者“还书条”《讲堂录》虽出一辙，但笔势迥然。

1918年，毛泽东到北京，在北京大学担任图书管理员，边读哲学著作，边临晋楷唐书，读书也用毛笔批注。他在蔡元培翻译的《伦理学原理》上写下了12000多字的批注，用笔严谨，结体疏朗，既潇洒飘逸、神采飞扬，又古朴厚重。

组织共产主义小组，考察湖南农民运动，领导秋收起义，率领红军五次反“围剿”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十多年飘忽奔走，毛泽东无法静下来读书习帖。直至到达陕北延安，稳定生活，毛泽东才在紧张的工作之余，利用点滴的时间写字、阅读法帖，一直放在身边的仍是晋唐小楷。此时临写的《兰亭序》，已经完全出帖，放手去写，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面貌。

1949年，毛泽东来到北京，住进中南海，胜利的喜悦，环境的优雅，使他临写法帖更上一层楼。1949年去苏联访问，时间短暂，他不忘随身带上一套《三希堂法帖》。

20世纪50年代中期，中国政治稳定，经济文化建设蒸蒸日上，在这“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的氛围下，毛泽东想把历代所有的套帖找来看，他经常在书房里翻阅浏览历朝名家墨迹、法帖和碑文拓片，特别是草书字帖。由楷书、行书，慢慢移情草书，这是此时毛泽东读帖的一大变化。草书乃抽象之极致，心画之冥意，痴迷过一代又一代书法大家，张芝、王羲之、张旭、怀素、黄庭坚、祝允明、王铎、于右任，概莫能外。

毛泽东晚年习帖，主要是草书。怀素的传世法帖有,《自叙帖》《论书帖》《苦笋帖》等，毛泽东时常批阅临习。1958年10月6日，毛泽东在写给秘书田家英的一封信中说：“请将已存各种草书字帖清出给我，包括若干拓本，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诀歌。此外，请向故宫博物院负责人一询，可否借阅那里的各种草书手迹若干。”秘书田家英接奉毛泽东信后，向故宫借了20件字画，其中8件是明代书法家的草书，包括解缙、张弼、傅山、文徵明、董其昌的墨迹。毛泽东一生放手写帖，从8岁到82岁，这是一位政治伟人兼书法艺术家独特的人生轨迹。

我看身边不少人也在苦练毛体，大多数都是照葫芦画瓢，画得有点不伦不类，我看上去很别扭；我不是反对写毛体，我觉得写毛体的关键要写出毛体的神韵来，否者写出来就容易画虎成猫。

关于毛泽东的书法与他的诗词是一样的，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今天我就把他学书的历程作一简单梳理，不一定合理，希望听听你的高见，下次有空具体再聊。祝一切好！

疏利民

2020年7月12日星期日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