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麦浪 || 作者 杨进荣
人都有故乡,只不过大多人为生存,出走后,因各种原因,便淡了对故乡的念想。两三代后,只能知故乡在哪,故乡的过去、今天模糊的不知是啥样。有幸,母亲还在,回故乡便有了正当的理由;恋故乡,更有了丢舍不掉的乡愁。
老母身体欠佳,近来回故乡次数愈加频繁。大哥电话一来,无论多忙,都要匆匆赶回,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出生在干旱少雨的黄土高原的深山之中,离附近县城最近的也要百八十公里。靠天吃饭的农业地区。山连着山,沟串着沟。这里留下了我的童年足迹,也养活了我的少年时光。对这里的山形地貌风土人情十分熟悉,亲切的永远也写不完。此刻我便驱车向故乡奔去,车子经过处,车窗外,一条条田,一块块地,玉米碧绿,洋芋开花,豌豆结荚,胡麻泛黄,沟塬川坝,生动的如一幅幅美丽的图画。而在图画景物中,最吸引我的还是那随风扬波的麦浪。
我爱麦浪,不是现在才有的矫情,而是灵魂种在麦粒里,生成的骨髓。童年,是缺衣少食的年代,下午放学、休暑假,为母亲接麦趟是必须的作业。所谓的接麦趟,就是母亲和一群人,在百十亩的大地上于地边一字排开,每人拔属于自己的四行麦,成年人,一天要拔六七个来回。小孩前面接龙一截 ,大人拔出趟则更能省力快捷一些。为啥不割呢?旱田,如果用刀镰,麦茬就会留在地中,不易腐烂,直接影响来年春天的正常播种;有时因旱,麦子长的矮小,也无法用工具收割。加之人缺柴禾,牲口缺泛喂养的草料,拔麦是数代人无可奈何的选择。
六七十年代,凡在陇中农村生活过的人,大概都手工拔过麦,麦土咬麦芒扎,指关节烂疼……
母亲小脚,且瘦而矮。拔麦前几天,她好多夜晚都在鸡叫三遍以后睡觉。除了给我们淘洗缝补鞋袜,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针线活要干,母亲佝偻在窗台前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正把那烂裤子一片一片用剪子绞下,缝成人的手指头状的圆筒筒,再把烂布一层一层拓好,大概有五六层之厚,从针线蒲篮取一苗做鞋底的大号绣花针,在针鼻孔处穿过搓成有刃子的麻绳子的一头,然后把叠起的烂布用针线一圈一圈地串牢串好,完了用更粗一点的麻绳在缝好一片烂布垫子的四角上,名字叫裹腿绳儿,这样一件劳保就做成了,做成的垫子叫护膝,是用来拔麦时防护膝盖的。母亲脚小,不能如大脚人一样蹲下身在挪动双脚,边拔边前行,她只有跪着,才能持久不停地拔。
常常,母亲在赶制拔麦子时用的劳保用品时,父亲会在上炕斜靠在枕头上,吧咂吧咂地吸着旱烟锅子。他们相视无语,好像各自想着什么。父亲会更多地说一句:太迟了,老婆子啊快睡。母亲会说:你麻乎亮就要耕豌豆地里,你赶紧睡!
记得七八岁,放学就给母亲赶去接麦趟。我跑到地边,那么多的人因年龄体力参差不齐地互相甩开,我一眼便能认出母亲在哪个麦趟上。她一会跪着用双手,一会跪着用单手,另一只手攥着一把麦,拄在地面上,汗从她花白的头发上流出,脸面脖颈,横七竖八,都是道道行行,汗水有碍眼睛时,母亲会扔下两把麦,接起大襟子汗衫的一角,擦一把脸。看到我来,母亲疲惫而枯黄的脸上,努力地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
至今回味母亲那时的笑,都有笑不如哭的酸楚尴尬。
我的两条不长的腿衩开骑在母亲正前方的麦行上往前走几十步,再蹲下帮母亲爬。通常母亲会很快追上,一般我才能爬出两三米远。母亲边往前走(留两三米)边自言自语:儿子娃不吃十年闲饭……娃娃喂三岁会提笼子。我抬头看前面的母亲,衣衫紧贴着后辈,瘦削的肩板骨都不能把它撑起来……
夕阳西下时,母亲和我基本是最后离开麦田的人。母亲会和我边走边捡麦穗,记工员、队长会喊:不要捡了,听着了没?赶快回家。母亲象犯了错误的孩子,忙点头并且嗯嗯地应承。回到家,星斗满天,烧水做饭。喝汤是经常,吃饭面不够,所以做起来很快。汤烧熟一人一碗,喝的声音很响亮。母亲回到家,先要喝一碗浆水,所以面汤喝的迟也喝的少。大家喝汤的间隙,她会把捡拾的一把麦穗在灶火里转动烧烤,绕熟后放在案板上,稍凉后,用双手搓上几搓,捧在手里口一吹,之后才把吹净的麦粒一撮一撮地分配给我们姊妹。我年幼,贪嘴,因哭闹,分吃的最多。那麦粒的清香,没有吃过的人,不信它的味道有那么纯美。
以后远离故乡上学工作了,为学业和工作,很少回故乡下地干活拔麦子了。但拔麦时手的肿胀溃烂,那种钻心地疼和麦穗的香,始终让我忘记不得。
这次回故乡,故乡的麦子黄了。一般人家不种地或少种麦了,种地且麦子种的面积大的人家,雇用收割机了。暗自为农人庆幸:终于不受拔麦之苦了!
故乡的麦子,长在塬上,与水川大地的小块块齐涮涮的麦田不太一样。它们散乱而个性,苗蔬且健壮。远看,流金泛黄,一溜溜梯田,都铺满麦子的祥光。嵌在绿中,似佛陀为一道坡一座山梁一块川地,金笔开光。近瞧,高低错落,个性十足,大小不等。所以每个麦穗上的麦粒排数差别很大,排数越多,麦子的产量会越高。农人也会笑的更加自然开心。瓢虫和零星的芽虫粘在麦穗上,似在十分专注地赶趁小麦收割前的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蚂蚱和蝗虫,鸣叫的声音,都潜藏着黄土地的温馨。
长在塬上的麦子,黄了。黄的这么彻底,黄的一览无余。风来时,金黄的小麦随风涌动,如大海扬波,一浪追逐一浪。风停后,麦子挺直腰杆,根抓大地,傲视苍穹。一株株,似铁血丹心的勇士,下定了慷慨赴死的决心,为英勇捐躯抒发最后的荣光。
故乡的麦子黄了,拔了一生麦子的母亲再也拔不动了。麦子走完一生用了半年,而母亲拔麦子用了百年的时间。
我宁愿仍然能在悲怆的泪光里,看到母亲绑着护膝拔麦子,汗流夹背的模样,也不愿听到母亲闲在炕上,只能痛苦地呻吟,再也没有了拔麦子的冲动和欲望。
故乡的夜晚,只有风的声音。我听见风在大声朗诵一片美文: 麦浪和母亲——
看见母亲时
似乎麦浪在眼前翻滚
看见麦浪时
好象母亲在慈善地端祥
母亲是我的麦浪
一生把我哺育喂养
我是母亲的麦浪
永远是她最牵挂的人
写于2021年7月6日故乡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