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路:上只角的市井气(四)
很多人都知道五原路的裁缝摊最后搬去了华亭路。跟着裁缝摊一道搬到华亭路去的,还有其他小贩。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个老太,每天推一部老虎塌车,专卖针头线脑松紧带的,还有玻璃丝等。在五原路,她的塌车从来就摆在靠近路口的下街沿。到了华亭路,她的塌车还是摆在靠近路口的下街沿,据说给她固定摊位她也不要。可见,没钱也可以很任性的呢。
那五原路的摊头又是哪里搬来的呢?如果我讲,据说是从徐家汇搬来的,你现在会不会想不通?咦,小摊头这种东西,哪能不是五原路搬到徐家汇去,而是从徐家汇搬到五原路来的呢。
还记得么,老早肇嘉浜林荫道西面,到天钥桥路就没了,再朝西就是15路和26路的终点站了。就在天钥桥路口的林荫道尽头,确实有过很多小摊头。我1978年在徐汇中学教书,经常从那里过。从15路26路上下来的乘客想要往东走,根本走不进林荫道,只好走到下街沿去,到天平路快再绕进去。
这个“工”字形路口确实曾经一片混乱。
于是,管理者也许就对此进行了整治,把他们发配到上只角五原路发财去!还有一部分摊贩,整治了又顽强地摆出来。形成拉锯。而五原路里面是小菜场,路口地盘不大,早已客满,就被直接发配到了华亭路。
如果我没记错,1978年到1983年,主政徐汇的是毛泽东接见过13次的前纺织女工杨富珍。
这个缩在恩派亚大楼墙角70多年的车间
关于五原路常熟路口,我还想补充一点。
那就是五原路口的贴对过。本来,恩派亚大楼(即淮海大楼)与赛华公寓之间,只隔了一幢花园洋房,1949年前是一位大律师的私邸吧。他家花园的西南角,沿街面有一间平房蜷缩在恩派亚大楼的墙角,与周围建筑明显不搭调,多半是后来搭出来的吧。
再查资料,不对了。1947年它就在了。地图上赫然写着“车间”。派啥用场,已无从稽考。狠的是,它一蜷就是70多年。
1947年的地图
我只知道1956年以后,它变成了街道服务站。街道收编了一些小摊主,只要是便民的,都进到服务站里来。好像什么都有,配钥匙的、裁衣裳的、还有剃头的。价格特别便宜。我们兄弟几个,从小都是被家母领来,在这里剃头的。大人只要八分,小囝六分。红玫瑰至少要两角、两角五,五原路么也要一角二、一角五。
那时我人还矮小,就在理发椅的弹簧皮面上再摆一只小矮凳,晃法晃法,坐得一点也不舒服。剃头师傅对这样的小生意也不上心,夹子也钝,每次总是剃得我哇哇大哭。家母也不管,只顾关照师傅“剃短点!再剃短点!”我不知道我的哥哥们怎么想,我反正是有了终生抹不去的童年阴影了。我总觉得,天下剃头师傅一般黑,会得弄怂人的。
因此,我一到十六岁插队,离家单飞,爷娘管不着了,我就尽量不剃头。一般就一年两趟。天实在热了,在乡下剃只平头,一直捱到年底回上海探亲,再剃一趟正好过年。病退回了上海后,也是能不剃就不剃。做了教师,做了记者亦不改初衷。
所以我很早就留长发,一直留到退休。不但扎过辫子,还曾长发及腰。认真讲起来,哪里是为了什么好看,从小我就是一个“赖剃头”而已。
华村现貌
言归正传。
穿过五原路口的裁缝摊,再朝前走,右手边是华村,国华银行1930年代造的宿舍,好房子。左手边是只教堂,五原路原来的路名就是赵主教路。
这个教堂,我们从小跟着大人叫,都叫它“救主堂”。人小,只听音,我一直把它听成“九支堂”。觉得好像是武打小说里丐帮的一个什么分舵。
门前有个小小的广场,两面有阶梯可以通向教堂大门。我们下了课,就百无聊赖地从这边跑上去,那边跑下来。广场上兜一圈,又从这边跑上去,那边跑下来。一边跑,一边还在想呢,哎,它的“七支堂”、“八支堂”又在哪里呢?
现在教堂也没了,广场也没了,变成小区了。改造得我连拍照的兴趣一点也无。
教堂附近,还有两个地方我也一直没法忘记。一个是只测字摊,一个是家废品回收站。
我读书了以后,当然已经不能叫测字摊了,一只白幡隑在台子和墙头当中,上书“代写书信”四个大字。不过,大人都叫伊测字先生。事实上,他偷偷摸摸还是在测字看相算命的。
此地附近的人家大多用娘姨,有的人家用好几个。当年的娘姨一般都是文盲,不过赚了钱总要寄转老家去,顺便关照点啥,就都来寻这位测字先生写信。劳动妇女么,也容易相信那些物事,所以他顺便帮娘姨们测测字、看看面相的。虽然已是人民公社时代,乡下儿子要成亲,媳妇的八字也还是要寄上来给先生看过才放心的。
还有呢。文盲娘姨岂止不会写信,乡下寄来的信也看不懂的呀。因此,这位先生还要帮忙读信呢。这个我亲眼见过多次。如此一来两去,娘姨们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不瞒他,有时还要他相帮出主意呢。看来,当年测字先生还要兼做家庭理财师、心理咨询师呢。业务蛮忙的。
话说回来,单单一个“代写书信”也不简单。我后来在江西做知青,也曾代老表写过书信,就曾当场搁牢。因为乡下人老亲多,平时虽不怎么来往,家里一旦有啥红白喜事,请人是要面面俱到的,漏了就是不周到,甚至看不起。
但这“远开八只脚”的亲眷哪能称呼,尤其是要落笔,书面称呼,没读过几天旧式书塾的,还真不行。不信?我还真不怕你是啥个文学博士生导师呢,“丈母娘的表阿哥的弟媳妇”,哪能书面称呼?来,写写看。
我至今还记得,那位测字先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经常在他的侧后站立良久,看他写毛笔字。因为家父教我,看人写字不能站在对面,在对面看,写得不好也会觉得很好。要顺着看,才见真章。另外,我也不敢站他对面的呀。
测字摊再过去点,就是一家废品回收站。
卖废品,永远是阿拉小囝的事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