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国，关于爱情，她当真就说了些什么
清风一半，白云两三
2021/03/21
笔者按：
关于家国，关于爱情，她还能说些什么？在亘古的长夜里，习惯了沉默的她们又能说些什么？清照，之所以能名垂青史，让后人频频追惜，不仅是其艳艳的才情惊绝了当世今人，更是在那个战火流离的两宋之交，在那个举国无一是男儿的悲丧时代。她，那样一个女子，以一个不输男儿的气魄，在狼烟遍地的衰国裂土上，发出过那样振聋发聩的声音。
01.
书房里，胡老爷将一篇首上提着“词论”的文稿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气得简直没了脾气。
只频频摇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柳永柳屯田，写过“杨柳岸晓风残月”，说人家低俗；张子野，有“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说人家语句破碎，不成名家。
罢了，这还可以忍。
但一介女流，却将北宋文坛四大家都怼了个遍，成何体统！
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欧阳永叔（欧阳修），“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多少后世人顶礼膜拜，尤其是苏东坡，词曲不知被人翻唱了多少遍，你竟说咱们苏公，醉翁没有音乐细胞？
王安石王介甫，他做的小词令，一看就晕倒，简直没法读？
还有黄庭坚黄鲁直，那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主儿，你说人家的词作纵是良玉也有瑕疵，掉价！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待心绪稍定之后，胡老爷提笔蘸墨，打定主意要在他最近的新作《苕溪渔隐丛话》，这本注定要流传后世的著述中，狠狠地记上它一笔。
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
李易安啊李易安，你把大宋词家评头论足了个遍，尽捡短地摘，也未免太不厚道了些。什么意思？大概是你觉得比他们优秀？韩退之那首诗怎么说来着，“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看正就是为你写的。
写罢，胡仔，胡老爷才算是长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书房门猛地被推开，一个人愤愤地直闯进来，嘴里还反复叨叨着一句话：
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简直是狂妄！狂妄！
这人一进来，还不等胡老爷反应过来，上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晃得那叫一个带劲。
来人，异常激动：胡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胡老爷，有点蒙圈：请问阁下是？
来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后退一步，拱手，开始自报家门。
在下裴畅，非本朝人，乃是五百年后大清朝之顺民。今日读书，读到一篇《词论》，乃本朝李易安所作，言语之狂妄，简直不能忍。又见胡兄亦有同感，遂引为知己，特地赶来拜会一二。
胡老爷一听，顿时眼里放光。人生难得一知己呀，遂连那大清朝是怎么回事也顾不上了。
胡仔，裴畅，这两个差了五百来岁的前后人，一下子找到了共同话题。
这李易安是谁啊？李格非的闺女。
她爹可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那苏子瞻就是她师祖，欧阳永叔就是曾师祖啊。
简直是大不敬！大不敬！
这篇《词论》是她啥年岁写的？不及三十。
两人啧啧。胆儿肥，胆儿也太肥了。
抬眼瞥见胡仔桌上正打开着的《苕溪渔隐丛话》，裴畅顿时也有了主意。
在下最近也在撰写一部小书，暂定名《词苑萃编》，打算在上面记上这么一笔，胡兄你看如何。
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胡仔微笑着点头，不错不错。
正在两人忙着批判李易安的当儿，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二位这话可就说的有点不对头了。
两人一齐抬起头来，见一陌生女孩从门口走了进来，便齐声喝问：来者何人？
哎，两位大人先别慌，小女子也不是本朝人。
目视裴畅说道，我比你还要再晚个几百年呢。
二位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话糙理不糙，说句二位不爱听的，后世证明了的，易安在那本《词论》中写的，基本都对。
对面两人：你你你……
先别激动嘛，待我细细与二位老爷说道说道。
在我们那个时代，女人可以选择下厨房，也可选择上厅堂，两者兼而有之的，也多了去了。总之，女人的地位不比男人低。
三纲五常？三纲，不存在的；五常，倒是还能勉强凑合着用。
三从四德？不过就是一个闲时用来消遣的笑话而已。
也许在本朝，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你们会理所当然的觉得这荒诞至极，不可理喻。
女性只能在男权的阴影之下，终其一生，多数人都只能有姓，连名都不能有。
泱泱千年华夏史，于女人而言，就是一个无尽的长夜。被困于长夜里的人，没见过天明，竟以为这就是天道自然了。
所以，李易安啊，简直就是这如墨黑夜里的一点明，万顷枯木中的一株红。
这一朵花啊，前不见古人，其眼界卓识，才情胆色，即便是放在我们的时代，也是鲜少有人能与其匹，后也极少见来者。
怼北宋名家，她还真不是故意的。
还记得她的那首《鹧鸪天·桂花》吗？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即便是千年前的屈子，不和她的意了，她也照怼不误。谁让他把自己最喜欢的桂花没当做香草收进《离骚》里的。
易安的一生，正如她自己词中所颂的桂花一样：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喝酒，赌博，调戏夫君，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主要是她也敢写；
政坛诸事，看不惯了就要说，哪怕只能是借古讽今；
爱情婚姻，喜欢了就要嫁，忍不了就要离，哪怕蹲个大狱也在所不惜；
一骑胡尘堪离乱，山河蹙崩南北分。在乱世里奔波，也要完成未尽的事业。
李清照，她才浪滔天，张狂自由，还刚勇果决。
在你们这个时代里，一个女人，她简直就是一朵奇葩。
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清照，怕不是穿越来的吧。
02.
12世纪开头那两年，发生了两件有趣的事。
1100年，业余当皇帝的宋徽宗赵佶登上了“大宋第一男人”的宝座，他的主业是当一名艺术家；
之后，他的履历再一次验证了一个铁一般的真理：业余当皇帝，还真没一个靠谱的。
1101年，业余当官的赵明诚迎娶了有“开封第一才女”美誉的李清照，他的主业是当一名考古学家；
不久，他楞是将一个人的寂寞考古变成了两个人的事业追求。
李清照是因才名遇见的赵明诚，而她早些年与诗词结缘，与文学羁绊，更像是生来就注定好了的。
1084年，在山东章丘明水镇李府，一个小女婴呱呱坠地。
压沙寺里万株芳，一道清泉照雪霜。
——李清照。
此名，清韵典雅，意味悠长，如流水之清澈，似月华般朗照。
李格非，为怀中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本来只想着与众不同，却未料及，这一个“与众不同”，一不小心，就彪炳了史册，流传了千古。
八岁那年，父亲李格非将清照从章丘老家接到了京师一同居住。
不幸但又极其幸运的是，幼年即丧母的清照遇上了一个细心照拂并培育她的继母王氏。
这位同样喜爱诗词典章的后母，陶冶了幼时清照的文学情怀。
北宋都城汴京，有着近百万的人口，喧闹繁华。
汇合四方之物，齐聚天下之才，是一个政治中心，也是一个文娱都市。
在这里，上至九五至尊，下到青楼歌女，几乎人人都是一个半个小文青。
文章锦绣池深得都快变成一汪海了。
在汴京，要想凭只言文词翻起几片浪花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李清照，她做到了。
那年，她十八岁，一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将一个天真俏皮，捎带薄愁，还爱饮酒的少女形象送进了尽是一众须眉的北宋文坛里。
一时间，洛阳纸贵，人人争相传阅。对于清照其人其才，众人更是击节称赞。
但这还没有完。
吟起“君不见”的前调，后面接着的会是什么？
是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是岑参的《走马川》：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今日，突然一片诗稿递到桌上。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和张文潜浯溪中兴颂二首》，落款李清照。
这竟是出自一女子之口，且气势一点都不比前面的两位前辈差。
瞬时间京师文坛大地震，惊呆一众恃才郞。
连朱熹朱夫子都跳了脚。
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至此，开封文化人，无人不识李清照。
这些人中，自然也包括了文物专家赵明诚。
几乎就是在李清照才名大盛的同一年。
赵明诚远远地在人群中望见了李清照一眼，或许是在相国寺喧闹的市集上，或许是在上元节热闹的灯会中。
回家之后，明诚就害了相思病，连酷爱钻研的金石文物也被抛在了一边。
整天食不甘味，觉不成眠，在苦苦思忖几日之后，忽然灵光一现，计上心头。
明诚：爹，我午睡做了个梦。
赵挺之：嗯？什么梦？
明诚：在梦里我读到一本书，记住了这么几句，但苦于不知是何意思。
赵挺之：哦？有意思，说来听听。
明诚：“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奇怪奇怪，您能解解吗？
赵挺之：“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那便是女，“芝芙草拔”不就是之夫吗？合起来，词女之夫。
“夫”字刚一出口，赵挺之就有点回过味来了。
儿呀，你这是在套路爹呀！
不过转念一想，套路就套路了吧。这小子今年也已二十了，是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
于是，爷俩开始凑一块儿合计，这偌大的开封城谁能当得上“词女”两个字？
——除了李清照还能有别人吗？
来年初，赵家父子便选了个良辰吉日到李府门上提亲。
那日，春和景明，也是个适合荡秋天的好天气。
李府中，清照刚从秋千上跳下来，甩着有点发酸的手腕，一身薄汗。
忽然，门外传来有客至。
一抬头，清照的小心脏就开始扑通乱跳，这人不正她心心念念的赵明诚吗？
哦，原来她也在人群中偷看了他一眼。
鞋也顾不上穿了，着一双袜就要开溜，慌忙之间金钗又从发间滑落砸在了地上。
纵然是精致一才女如李清照，这一刻也显得有些狼狈。
然而，要离不忍离。
倚门偏要再回首，门边恰巧有株青梅树，少女含羞，只能装作把青梅嗅。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产音）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李清照
婚期已定。
不久，十九岁的李清照就嫁了二十一岁的赵明诚。
婚后，赵李两人，琴瑟和鸣，夫唱妇随，文章诗词，唱和作对。
因为赵明诚，李清照也爱上了金石文物。
一对才子佳人，虽然手头时而拮据，下了班的赵明诚要典当了衣物，才有钱两容得两人一同携手去相国寺文物摊儿上淘宝。
但毕竟是事业爱情双丰收，这就足够羡煞了一对对“抱砖抱你”难两全的苦命鸳鸯了。
喝酒吃茶，摘录碑帖，明诚外出仿古收文物，清照就在家写写情诗（词）念夫婿。
两人都在家了吧，事业之余，还可时不时玩玩“角色扮演”以消遣，大宋朝里徒然出了两个“葛天氏”之民，岂不有趣！
——如此生活，也是快乐幸福无复有他了。
本来，也许岁月是能够一直就这样静好下去的。
但即便是盛世，也顶不住上面有个业余皇帝在那儿瞎折腾。
汴京城里，赵李两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先是李格非作为元祐一党，被逐出京回了老家。之后赵家也被蔡京逼得待不下去。
明诚外调，先是淄州，后是莱州，清照也只得跟着去。
对于赵李夫妇而言，也许汴京和莱州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考古，换了道风景浪漫。
但在大宋朝廷之中，文臣闭言，武将旁落，权奸充塞于道路，宦官拜将还跨马奔赴了战场……
整个大宋山河，危机已然在悄悄酝酿。
西北前线战了又败，尸首以百计，以千计，以万计，甚或以十万计。
而朝廷里依旧是熙熙攘攘，玩玩闹闹。
就这样，时间到了靖康元年。
03.
历史这本教科书，学的人只是一代更比一代差。
列国争雄，唇亡齿寒，历史不知证明过多少回的道理，可赵宋朝廷就是学不会。
1125年，靖康元年，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女真金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辽之后，又挥师南下。
次年正月，开封被围。
年底十一月，开封二度被围。
历数赵氏父子俩办的那些糊涂外交，纳亡纳叛，撕毁盟约，简直是拿金国新朝廷不当朝廷。
所以，二度南下，完颜吴乞买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灭了大宋朝。
1127年，为使赵宋王朝无复立国之人，金人在立张邦昌为楚帝后，携徽钦二帝，及赵氏宗亲大臣千余人北上。
当朝皇帝，太上皇，皇亲国戚，文武大臣，被少数民族政权一锅端地俘虏北上，这在中华历史上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一时间山河变色，丹心蒙尘。
在往后的岁月里，它成了岳飞《满江红》里誓要雪洗的靖康之耻，成了历代史家写在史册上寥寥四字的靖康之变。
——至此，北宋灭亡。
在这一次惊变之中，徽宗的几个儿子里，最不得宠的康王赵构，人称“赵氏孤儿”，一举斩获了年度最佳幸运儿称号。
机缘巧合之下，他成了金国灭宋“毕其功于一役”这一完美计划中的唯一漏网之鱼。
五月，赵构在应天府称帝，改元建炎。
——南宋开始。
两宋之交，风云突变。
当开封的繁华乃至整个北方的宁静，在金人的铁骑之下变成过眼云烟，缤纷的战火之中裹挟的还有万千不堪为臣虏而纷纷南渡的北宋遗民。
清照押运着她和明诚二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心血——十五大箱的金石文物，俨然也成了这批流亡大潮中的一员。
早在三月份，明诚因母亡已先一步南下崩丧；
如今已是八月份，眼见着北方局势越来越紧张，清照只得独自一人整理书籍器物南下同明诚汇合。
自北而南，一路下来，看着被战火毁得满目疮痍的山河。
看着金军铁骑每到一地，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而宋军守将只能丢盔弃甲，闻风而遁。
赵明诚，金军未至，便弃城先逃，让她失望。
大宋第一男人，宋皇，跨江渡河，跑路如同风也一样，一度漂流到海上，让她追都追不上。
张汝舟，本以为是在明诚亡故之后，乱世里又寻到了一个依靠，结果这个势利眼，家暴男，让她几近绝望。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果然，大宋朝的男人，没有几个是TMD真男人。
追赵构追到江南，金军才发现草原铁骑长于奔袭的优势在这里反倒成了劣势。
水网密布，丘陵遍地，气候湿热。
——这就是典型的江南风物。
昔日的草原壮汉不但一上船就被颠得七荤八素，还一个个水土不服起来。
宋金海上一役，除了成全赵构为史上唯一一位目睹大海战还能幸存的皇帝之外，完全是得不偿失。
“搜山检海捉赵构”看来是办不到了，仗也没法打，金军只得悻悻然北归。
随着战事渐熄，东南形势渐好，临安新政权也逐渐上了轨道。
历经六年多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流亡之后，李清照，已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
而她，仿佛也真的通晓了自己的天命。
返璞归真，她的心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那年，她一语“君不见”，大开大合，气势如虹！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抛开往日儿女情长的羁绊，清照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同这片山河的血乳交融。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这时候的她，不再是一个身居闺阁的妇人，而更像是一位如花木兰般的战场英豪。
直到1156年，于七十三岁高龄卒于临安，在寡居临安长达二十余年的时间里，即便身边没有男人，她也照样活成了自己。
完成未尽的事业，成《金石录》一书。
填词作诗，《打马赋》《打马图经》，饮酒赌博，她一样也没落下。
李清照的一生，是一个传奇。
而这个传奇，不可轻易复制。
晚年，清照有意将满腹才华传于邻家孙姓女孩，可惜这女孩却没有兴趣。
同样是女子，李清照名动青史，而“孙氏女”，却只见有姓而未见有名。
有时候，不得不说，一个人需要自己成就自己，这无关性别！
注：
1、胡仔，字元任，与李清照同时期，南宋著名文学家，著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60卷。
2、韩愈，字退之，诗《调张籍》，其中有“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句。
3、朝杨发《太阳合朔不亏赋》云：人动佳色，物含清照。若合璧之无瑕，比重轮而有耀。
清云阁，
一个天涯二傻相遇的地方。
可叹，如今只留，
清风一半，白云两三。
清 云 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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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愿｜浮世三千，愿你慧心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