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佛手一口入喉,茶是故乡浓

永春,是一座再日常不过的烟火小城,它远离闽南海岸线,虽没有占据有利的港口位置,却能在层峦叠翠的群山中享受起一日千年的慢时光,恰如它的别称,的确是一处理想的“桃源”。

这里是闽南地区有名的茶乡,“四时多燠”的气候让永春成为茶树生长的天堂,有记载的种茶历史可以上溯到北宋。如今,口感独特的永春佛手茶是这里的一味奇妙特产,其鲜叶大如掌,形似香橼柑,故得名“佛手”。一口入喉,永春的地理山川就都在茶叶伸展与香气回旋中层层洇开、次第分明。

为了追寻那新鲜正宗的佛手茶滋味,《安邸AD》来到了永春。这里的茶人以世代相袭的古法制茶,在茶的世界里,总有机器替代不了的东西。作为乌龙茶门类下的一种,优质佛手茶的“养成”离不开栽培、采摘、晒青、摇青、炒青、揉捻与烘焙,每一道工序都顺应着天地间的时节,饱含朴素的智慧与匠心。

纵然佛手茶的滋味再清甜浓郁,离开了永春的地界,它便承载起了余光中笔下那般“在那头”的乡愁记忆,时而聚积、时而化开,循环往复……在永春,我们见到了两位“返乡”创意人,他们并非为了逃避“996”而回归故里,倒主动背负起了一份责任:以自己的力量传承、焕活、推广永春的茶与风物。他们的步伐迈得不算大,但走得踏实、坚定。

永春,只是我们7月刊闽南寻茶专题《闽南茶香,一碗人情》中的其中一站:我们也去了丰州,品尝石亭初绿,还深入安溪的大山,寻一味“观音韵”。欲解详情,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入手清凉夏季新刊

原国营福建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厂区,图中黄色建筑的下一层原本是托儿所。厂区内的16幢建筑落成于20世纪60至90年代,每一幢都蕴含了各自时代的印记。摆放的木材准备用于修缮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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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由何香凝题写的“永春北硿华侨茶果场”拱门,又来到梁披云题写的“永春北硿华侨茶厂”的厂牌,时间在这里另有一套坐标——榕树的根系攀满院墙,有些年头的厂房静静伫立,岁月安然、旧梦无恙。溽热被厂区内沁凉的树荫打碎,田园犬秉持地主之谊为我们带路。

潘歌,1970年代生于永春,毕业于厦门大学,另一山(厦门)艺术文化总监,现兼任国营福建永春北硿华侨茶厂品牌运营总监。他站在当年精选车间的楼梯上。曾经,拣茶女工要先从这里上二楼更衣室换衣服,然后再下到一层的精选车间进行拣茶工作。

出来迎接我们的还有潘歌,他生于永春,在厦门从事艺术商业数十载,早已实现了财务自由。人到中年,禁不住对故土茶香的眷恋,他又回到这里,期望用艺术的视角和文化的方式,让这座老茶厂重焕生机。目前,潘歌在这座茶厂担任品牌运营总监,他不仅要求提升茶品质量、优化茶品包装,还开发了不少茶食、茶配,甚至“打起了”老手艺人的“主意”,意图以茶为媒,用当代的艺术语言把永春的传统纸织画也推广出去……

茶叶精选车间内部,高阔敞亮的空间内光线十分充足。

时光倏然回到一个多世纪前的1917年,爱国华侨们来到永春北硿,开荒种树、开办茶果厂,茶香并着果香飘散的历史也成为1958年茶厂公私合营后国营福建省永春北硿华侨茶厂的源起。我们随着潘歌在18000㎡的茶厂内徜徉,16幢不同风格的厂区建筑建成于20世纪60年代至90代,无声诉说着这里的骄傲。高阔宽敞的制茶车间里尚贴着几十年前的手写的规章表,从一丝不苟的奖罚条例上,我们还能感受当年的细致与认真。

数十年前的手写规章表没有被丢弃,展示着当年的认真与细致。此外,前任老厂长对多年的档案与文献进行了精心梳理,如今依旧小心地保存在办公室中的老木柜里。

当年茶厂的工人中有一千多名都是当年从印尼归国的华侨,用自己的双手制作出这 味畅销东南亚及全球的“舌尖上的乡愁解药”。随着茶厂规模的不断壮大,它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成为福建省乌龙茶出口的四大茶厂之一,这种荣耀都浓缩为一个国家给予的简洁代号——04。

正在进行中的拣茶梗工序一瞥。这些环节至今仍由富有经验的工人手工完成,她们中有不少是茶厂的退休女工。

那时候,一座茶厂也可以是一个小世界。厂区甚至配备了托儿所,工人跨出茶叶车间,绕过食堂,便可抱起从教室“喷涌”而出的小孩。“当时厂里每天上午9点有半小时休息,专门让女工去买菜和到托儿所看小孩。每天下午3点,又有另外半小时休息,那是归侨们的下午茶时间。”在《今日中国》1981年的第五期杂志上,也记述了当时茶厂优渥的福利待遇,譬如员工家属每月只需缴纳1毛钱医疗费,厂区还配有流动电影队,员工每月可看电影四次......

茶厂就是一个小世界。茶人工作,他们的孩子便在厂区玩耍,门板上留存着可爱的涂鸦。

但归侨的迁徙记忆或许并不能被这每月放四场的电影完全抚慰,也不止是坚持在茶厂里只喝咖啡的执拗。当我们走进焙茶车间时,深绿色大门上还留着“goodbye little girl”的独白字迹,让人不禁遐思这位“小姑娘”离开后去向何方?如今老去的她还好吗?而这份柔情的背面则是焙茶师傅坚守在1200℃的炉火旁,24小时不间断地人工添加果木且24小时不眠不休地观察焙火的坚粝。 

进入焙茶环节,炉火从不间断,师傅24小时添加果木,并观察焙制状态。厂长放不下心,便在车间外搭了一顶帐篷在此过夜,随时准备应对紧急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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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炉火的热风通过管道输送过来,175℃~165℃的循环焙火才能让茶叶醇厚的内质被彻底释放......”潘歌一边讲解,一边带我们往外走,廊道上的过堂风缓释了车间里的闷热——哪怕此时还没有生起焙茶的炉火!“啊,这风,焙茶师傅们在工作间隙出来,到这里喝上一口放凉的茶水,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焙茶车间外,荫蔽处的过堂风能让工人享受片刻凉爽。

正如不少国营老厂经历过的曲折,20世纪90年代,茶厂一度低迷,偌大的厂区日渐萧条。一手缔造了它最大辉煌、又亲眼目睹了它豪华落尽的老厂长黄圣厚不忍心,在茶厂私有化后亲自接手。于是,国营永春北硿华侨茶厂虽已落幕,茶厂的老品牌“松鹤”却续写起新章。

在茶厂的审评室里,现任厂长黄志英的女儿黄紫嫣正在审评操作台上为我们准备演示茶叶“审评”环节。审评时,冲泡讲求“手速”,黄紫嫣的母亲,厂长太太陈丽春也前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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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老黄厂长的儿子小黄先生接过这根接力棒,期望用新的视角把这个老故事继续讲下去。“我们遵循的还是传统的流程、传统的手艺,一切工夫做足,才能有这一口最正宗的茶味。”潘歌所言,正在小黄厂长的女儿紫嫣手下熟稔地一一流露,这位娟秀的女孩在隔壁县城做语文老师,每个周末回到厂里,迫不及待冲一泡家里的茶,对她来说,这一口正宗的滋味是不论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的记忆。

烘焙车间里的旧布袋,其中装着烘焙完成后待冷却的茶叶。布袋上的字迹是当年不同的国营茶厂送来进行交流的茶样标记。装茶的布袋循环使用,棉布颜色越深,年代便越久远。

恰如茶厂后方的那片蕉林,野放地自长自灭、生生不息,2020年冬天全部冻死了,如今又生出了新绿。在此穿行,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种模糊感,此地彼处、今夕何夕,在一片寂静当中,我们眼前的场景似乎都鲜活了起来:当年的侨民把海外生活的习惯带回故里,种下香蕉树、吃烤香蕉下午茶,心中或许还惦念着未能及时讲一声“再会”的little girl......

茶厂的南洋侨民喜欢吃香蕉,便有了这片蕉林。后方的开放式仓库中堆积着焙茶用的果木。

茶,饮的从来就不外乎自然与人情,此刻我们手握这杯温热鲜活的佛手茶,也似超越了具体的束缚,触碰到一个时代的温度。

奉茶时,“小陈茶摊”的细节:是日,她选择泡的是永春佛手,配的茶点是永春的小金桔,一旁的盛器是永春的小漆篮。

如今的老婴已然成了永春的“吉祥物”,不论新朋还是旧友,只要有人到访这座小城,她一定是最佳向导。作为厦门大学数码媒体专业的第一批毕业生,她曾在鹭岛做过10年民宿,直到前年回家暂歇, 突如其来的疫情把这暂时的休整变成了未知的长假。

闽地自古有奉茶的善举,图为老婴的“小陈茶摊”在东关桥上免费为往来行人奉茶。老婴,本姓陈,毕业于厦门大学第一届数码媒体专业。曾在厦门经营民宿十年之久,2019年返回家乡永春,2020年,她开始了自己的“探春计划”,旨在通过对永春风物的重审与再设计,梳理故乡、创作与自我的关系。在分享这些在地生活方式的同时,她还与几位永春的后生仔运营公众号“斯境永春”。

“没想到就这么待下来了,特别特别舒服。”连她本人也为自己竟如此乐于这山乡岁月而惊讶。“别人都叫我'返乡青年’,我没有'返乡’啊,只是转身走过来而已,毕竟永春和厦门这么近,开车只要2小时。”老婴打趣道,“以前回家,像是短住的过客;这次彻底回到永春,发现自己的家乡太陌生了!我对自己的定义是'新永春人’。”这大概就是故土的力量。它可以是一个人的出发点,也可以是回归地。

荔枝季到来前,街边随处可见的“清凉甜白酒”(压实的酒酿米饼配酒酿汤,酒精含量极低,老少咸宜)是一味消暑良方,也是永春人都喜爱的甘甜小点。

对老婴来说,感官上的记忆与感受总是不可替代的。她对每年7月站在荔枝树下现摘现吃的场景记忆犹新,“我们的荔枝壳是艳粉色的,隔再远也忽略不了!”而在荔枝季到来之前,一碗冰爽的“清凉甜白酒”是永春人最爱的消夏甜品。如果说一地的风物包含着风土与人情,那么能与外界迅速产生共鸣连接的便非这经由味觉发酵的风物记忆莫属。于是,从 2016年老婴就开始了自己的“探春计划”——探索永春,也寻找四季。“这类似一种对家乡的田野调查。它包含探春商店(风物)、小婴奇游 (影像)和小陈茶摊(行为)三个部分。我希望借此来讨论故乡与人的关系,也好好梳理家乡的风物,向内分享、向外输出。

五里老街即将修缮完成,修旧如旧的方法保留了闽南建筑的古韵,政府有意以此带动文旅业。

跟大多数闽南人一样,老婴几乎都在爸妈的茶桌边长大的。“永春佛手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共同成长的伙伴,在我的生活里不曾离开。”优质的佛手茶洋溢着细腻的柑橘香,更优者甚至还有雪梨清香,通体跳脱着一股活泼泼的生机。除却品赏,茶更多时候也是一种分享,其中承载的人情最重,人间万事也尽可在一杯茶中发生。闽南,正是如此茶味人情的最佳呈现地。在这里,不论你多忙、多急,进门主人一定都让你先饮茶。大街小巷,不论认识或不认识,逢人便叫你有闲来喝茶。如果撤掉闽南人的茶桌,他们大概都不知该如何生活了。

永春县的东关桥始建于南宋绍兴15年(公元1145年),是闽南绝无仅有的长廊屋盖梁式桥。一直以来,这里除了能作为过河之用,还是当地村民的公共社交空间。

茶的人情味也体现在闽南人的奉茶传统里。如今在泉州老城区,我们仍能见到如此情景:夏日里,人们把解暑茶装进茶桶,放在奉茶点供行人或环卫工等路过自取。但在大部分地方,奉茶的传统正被慢慢遗忘,老婴却特别想把这份古老的温情延续下去。于是,在永春有着800多年历史的东关桥上,她的“小陈茶摊”开张了。 

长廊屋盖梁式桥为村民提供了纳凉、社交的空间。小陈茶摊的旁边,是最真实的生活百态。

老婴每月至少奉茶一次,日期不固定,风雨也无阻。这天我们就跟她来到桥上,还未落定,就有乘凉的大姐来帮忙搬桌、打水。其实,这里哪只是过河的桥,根本也是当地人的公共空间。老婴在这头起炭泡茶,一位大哥就在对面午睡打鼾,隔壁是玩扑克的老人,一旁是桥上供奉的观音像,而观音像的斜对面还有两位小学生代表在做诗朗诵录影......

茶摊对面,一位大叔正在惬意地午睡。

我们试图帮忙吆喝,反帮了倒忙。还是老婴操着地道闽南话发出的邀请登时发挥效力,卖山笋的阿婆、闲散步的大叔,还有坐在桥那头的老年姐妹花,都自然聚拢来,饮一杯老婴的茶,再与她话两句仙。还有两个放学路过的中学生,他们对茶显然兴趣不大,正忙着讨论:“高考之后谁也不能阻止我去大城市。”“那你要去什么样的大城市呢?”“就是厦门、北京和深圳那样的!”外面骄阳如火,桥上清风徐来,我们听着笑而不语,这种归去来兮的故事总是会继续。

几位阿婆姐妹花是老婴的忠实茶客,每逢老婴奉茶,总要与她话两句仙。

老婴作为一个看故事也记录故事的人,手中这杯茶恰是她融汇这片美乡土和善人情的依凭:“桥上这一期一会的饮用,场景即便重复千万次,每次上演的故事也都不相同。”唯其不变的,是人情。如今的老婴已有了下一步计划,准备在刚修复完的五里老街上开设一个属于“探春” 的实体空间,同时也与几位永春的“后生仔”一起书写一个叫“斯境永春”的公众号,整理、普及小城的文化、方言、古建筑。

桥上供奉有观音像,世代延续下来的“拜拜”传统是闽人最日常不过的习惯。

“在闽南,人与土地和宗族的连接很紧密,这让我们相对闭塞,但也是一种对传统的保护。城市化的进程无法阻挡,我们能做的唯有梳理与转化自己对故土的认知,希望能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来反哺家乡。”她说这话时就如永春佛手茶一样沁人,无伪饰、离机心,也恰因此而自由、动人。

除了紧密连结了风土与人情的佛手好茶,永春城中的生活肌理也丰富而细腻。这里的四季都令人期待:四月的枇杷膏、五月的茶、七月的荔枝、盛夏的白粬、秋日的芦柑、冬天的小金橘和木薯饼,还有随时飘香的老醋和白鸭汤。同时,衍生出了广东咏春拳的永春白鹤拳至今还在武馆中被跨代际的乡人练习着,香都达埔也源源不断制作出全国最大产量的篾香......下面,跟随我们的镜头,逍遥“探”春吧!

永春的达埔被誉为“中国香都”,其香业发展最早可溯源至明清时期。300多年前,曾任泉州市舶司的阿拉伯大商人蒲寿庚的后裔移居达埔镇汉口村,将制香技术带到了永春。达埔香厂的晒香场景煞是壮观。黄昏时分,工人将晒好的篾香扎成大捆,收进仓库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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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袋木偶戏是闽南地区的传统地方戏剧之一,图为永春县掌中木偶剧团的酬神演出现场,是日上演剧目为《双龙会》。木偶师傅是黄景招,他也是剧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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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白鹤拳是中国南派武术发展历程中诞生的一个主要拳种,由明末清初的杰出女性方七娘所创立。翁公祠内的拳馆创办于1928年,少年们正在潘琼琪师傅的指导下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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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老醋与山西老陈醋、四川保宁醋、镇江香醋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醋。历史可上溯至北宋年间,其在酿造的最后阶段要加入炒熟的芝麻增香增味,是为一大特色。这样边发酵边陈酿的生产过程需要耗时三年以上,并造就了它柔顺温香的口感。为了更好地推广这项“土特产”,当地的醋业公司创办了文创园,带领访客了解老醋的酿造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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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 雷坛坛

策划、撰文|陈思蒙

编辑 | 余雯婷、陈桑雨

视觉设计 | Mok Mo、Chiho

插画 | Chiho

特别鸣谢|老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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