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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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个充满温馨意蕴的文字,仅从字面上看,那起笔的点仿佛是一间人字形房屋的顶,左边像父亲,右边像母亲,他们携手搭建起一个完整的“家”。
我是在一个只有“半边屋顶的家”中长大的。当我还未有记忆时,父亲永远离开了人世,我家的屋顶也就永远少了一半。我家失去的是父亲,我生活中失去的是父亲的严义与呵护。因此伴随我的年龄与日增长的是一份对父亲的追忆,也是一份对父爱的贪婪而虚幻的渴望。
童年的我最最嫉妒小朋友的,就是他们拥有我没有的父亲。当他们随口而出:“我爸爸说……”或者互相攀比地说:“我爸爸是……”的时候,我真是艳羡极了,瞧她们多像一只娇小依人的金丝雀儿呀!他们的脸上总是怒放着鲜嫩、灿烂而富有弹力的笑。笑声里弹出的是童蒙的无忧和纯真的无虑。在这样快乐的笑声中,惟有我自卑及致地独自躲到一边黯然无语。在我童稚的生命中,这种快乐的笑声早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因为我没有父亲,我没有炫耀父亲的资格。“爸爸”在我的口中已成为一个消泯的词汇。
失怙的孩子犹如一叶失舵的孤舟,在茫茫人海中茕独无助地漂泊。因此我之后来的种种厄运皆发轫于那件因为没有父亲的佑护,至今让人可悲可泣、可叹可恨的事。那件事发生在1977年,我参加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的第一次高考,名列本省城高等师范学校英语系红榜,却被拒之于这所学府高墙外。有人竟然僭越了我的名字,踩着我的头逾入学府,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原本属于我的座位上!而我,只得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曾经听说是一位比我大10多岁的哥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因为他有“为爱子的锦绣前程而披荆斩棘的父亲”!而孤独无助的我就像一只“咩咩”叫的羔羊,被那位“后门”操作的父亲任意地宰割,一腔少女的热血献祭般为那位我至今不知姓名的大哥饯行。
我的命运就这样被人篡改!人权被人如此侵犯!我又能怎样?那年我16岁。我总是悲悯地想,要是父亲健在该多好啊,他怎能让自己的女儿承受如此的蹂躏!他那坚实的身躯如家中的栋梁定然能撑起我的顺遂和快乐;他那硕壮的臂膀如长阔的屋檐定然能够为我遮着暴雨,挡着狂风,保着温暖,护着阴凉!
这样的厄运造成我后来的命运更是多舛!
然而失去父亲的我必须直面人生的沟洫涧壑,当我战战兢兢走在岌岌可危的独木桥上时,心中的恐惧绝望或许天地可见。然而天地的心是冷酷无情的,我悲天,天不应;我悯地,地不灵;我哀父,父不理。光天之下,沙漠沧海,惟我踽踽独行!我那为人天的父亲啊,您在哪儿?对于女儿的屡屡罹难,您的灵魂何忍?您的灵魂亦如天地般冰冻不释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忽然固执地认为:我之种种不幸都是父亲造成的!既为人父,为什么不爱惜生命,为什么要死。父亲对自己,对家庭太不负责任。因此我恨他——我的父亲!
这种不洁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时。当我和丈夫一起发誓要永远给孩子一份完全的呵护时,我的心仿佛,又分明涌生一丝对未来的迷离:当年,父母面对初生的我定然亦如我们一样发誓,可是后来的结局又如何呢?天难堪,命无常,凡人岂知明日事,更岂知身后事。我对已入黄泉的父亲的诘难真是太不敬,太不敬啊!父亲赐我骨,赐我血,更赐我天地包荒的意志,倘若尚有灵魂存在,父亲一定在黄泉之滨郁郁不安!
我对自己有龌龊不逊的念头忏悔不已。每每忏悔之后,便更想念父亲,想他的声音,想他的面容,想他的身躯……可是太难为我了,记忆中竟无一点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也许是父亲离我而去时我还太小;也许是我儿时的智商太驽钝,铭刻在我记忆深处的只有父亲撒手人寰的那一幕;以及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遗产——只小洋瓷碗,碗里放着四五片烤得焦黄的“窝窝头”。正是这唯一的遗产,让我今天才感悟出我曾经拥有的一份父爱竟是那么浓郁。因此我汲汲地要将那幅幽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梓刻于纸。
记得那是一个寒风肆虐,黑幕笼罩的夜晚,不知酣睡了多久的我,冥冥之中忽然醒来,或者是被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的。是母亲!我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看到门楣下吊着的灯泡依然照着,昏黄而惨淡地照亮里外两间低矮的土房。从外屋传来的哭声正是母亲的。那哭声凄厉惨烈,即使仓颉在世也无法描摹。
我站在土炕上浑身颤栗,惊恐地喊:“妈妈——妈妈——”三岁的弟弟也被惊醒,爬起来哇哇大哭。七岁的二姐满脸泣涕地冲进来给我们穿好棉衣,把我们拉到外屋。我看到靠墙的阴影中,地上放着一张床板,父亲僵直地躺在上面。母亲跪在地上,双手忽而痛极急极苦极地拍打摇晃着父亲,忽而又仓皇无助地高高举起,昂面悲号:“天啊——天啊——?你走了让我和六个孩子怎么活啊?——你开开眼吧?——你醒醒吧……”然而床板上的父亲如沉沉熟睡,对母亲的痛哭哀唤,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父亲怎么了?为什么惹母亲大哭?父亲冷白的脸和母亲极端痛苦的样子让我更加恐惧,我瑟缩着紧攒住二姐的手大哭……
后来怎么样?我实在记不起来,只记得天大亮时我睡醒了。我像往常一样从暖和和的被窝里伸出右手,向枕边摸去。那里每天都会放着一只小洋瓷碗。碗里放着四五片烤得焦黄的“窝窝头”,咬一口,脆、酥、香、甜,热喷喷地好吃极了。那是父亲上班前特意为我和弟弟烤制的。
那天我什么也没有摸到,起身看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父亲怎么会忘记呢?我顿时撒娇地要哭。地上有几位陌生的叔叔围炉而坐,一位叔叔从炉膛里扒出一个烧熟的土豆给我……
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那种“窝窝头”片。它是把一种用玉米面制作的“窝窝头”切成巴掌大的圆片,大约一厘米厚,放在火炉上烤得焦黄,是那种介于茶色和栗色之间的黄,咬一口,真是脆、酥、香、甜啊!
我至今不知道父亲是如何烤制的,甚至也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烤制时的情景。然而当我一想起那几片脆、酥、香、甜的“窝窝头”,眼前就分明地出现父亲的身影:每天他总是起得很早,将炉火生得旺旺的,然后坐在炉前的小凳上,佝偻着身躯,双手不时地在铁丝网架上翻动“窝窝头”片。炉内充盈着粉红色的火苗欢快而又轻柔地跳着,温暖和香气在“家”中荡漾……
“窝窝头”片在许多人的眼里真是太普通太廉价了,可它却成为记忆中父亲留给我的惟一的遗产,是我曾经拥有过一份父爱的惟一证明。虽然我想不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可是一想起那几片香甜的“窝窝头”,就能想象出父亲在世时的我是多么地幸福和快乐啊!那时当我每天咬开“窝窝头”片脆酥的外皮,热喷喷冲进身体里的不正是父亲的爱,父亲的心吗?父亲的爱与“窝窝头”片同色同泽同味,父亲的心与炉火同温。
岁月如梭,父亲离我愈益远去,只有那几片脆、酥、香、甜的“窝窝头”片永远在我的记忆中留驻,它凝聚着父亲对我的一份浓浓的爱意——一份珍贵的绝版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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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主编:
疏勒河的红柳 毅 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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