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日课:明·李东阳《麓堂诗话》序跋(附摘抄)
《麓堂诗话》一卷,明李东阳撰,今存清顺治三年两浙督学周南李际期宛委山堂刻《说郛续》本、清乾隆四十年刻本(《知不足斋丛书》之一、《四库全书》本(作《怀麓堂诗话》一卷)、《丛书集成初编》本等。东阳字宾之,号西涯,茶陵人。天顺甲申进士,官至谨身殿大学士,谥文正,事迹具《明史》本传。是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李、何未出以前,东阳实以台阁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何、李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此编所论,多得古人之意,虽诗家三昧不尽于是,要亦深知甘苦之言矣。姚希孟《松瘿集》有此书跋云:'李长沙诗以匀稳为主,其为古乐府,弇州讥其类《小学史断》,乃其谈诗颇津津。是时词林诸公多以诗为事,卷中所载如彭民望、谢方石辈,相与抨弹甚切,读之犹想见前辈风致’云云。核其词意,似颇不满于东阳。然王世贞诋《西涯乐府》乃其少年盛气之时,迨其晚年作《西涯乐府跋》,已自悔前论。希孟所引,殊不足为凭。惟好誉其子兆先,殆有王福畤之癖,是其一瑕耳。林炫《卮言余录》曰:'成化间,姑熟夏宏集句有《联锦集》。《怀麓堂诗话》载其'客醉已无言,秋蛩自相语’为高季迪诗,宏捏写他人姓名。今考集中无之”云云。《联锦集》今未见。然炫与东阳均正德间人,所见之本不应有异,或东阳偶误记欤?近时鲍氏知不足斋刻此编,于浦源'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句下注曰:'案,二句《宋诗纪事》以为鬼诗。’今考《宋诗纪事》所载吴简诗,诚有此联,惟上句稍异一二字。然厉鹗所据乃《荆门纪略》。其书为康熙戊戌、己亥间胡作炳所撰,餖飣庞杂,颇无根据,似未可执以驳东阳。况浦源此事,都穆《南濠诗话》亦载之,知当时必有所据,安知非《荆门纪略》反摭源此联伪撰鬼诗耶?是尤不当轻信新闻,遽疑旧记矣。”
○序
近世所传诗话,杂出蔓辞,殊不强人意;惟严沧浪诗谈,深得诗家三昧,关中既梓行之。是编乃今少师大学士西涯李先生公馀随笔,藏之家笥,未尝出以示人,鐸得而录焉。其间立论,皆先生所独得,实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先生之诗独步斯世,若杜之在唐,苏之在宋,虞伯生之在元,集诸家之长而大成之。故其评骘折衷,如老吏断律,无不曲当。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予於是亦云。用托之木,与《沧浪》并传。虽非先生意,亦天下学士大夫意也。於戏!先生人品行业,有耳目者皆能知之,文章乃其馀事,诗话云乎哉?姑识鄙意于后。辽阳王铎识。
○跋
右《麓堂诗话》,实涯翁所著,辽阳王公始刻於维扬。余家食时,手钞一帙,把玩久之。虽然,予非知诗者,知其有益於诗教为多也,将载刻以传而未果。兹欲酬斯初志,适匠氏自坊间来,予同寅松溪叶子坡南、长洲陈子棐庭咸赞成之,乃相与正其讹舛,翻刻于缙庠之相观庭,为天下诗家公器焉。时嘉靖壬寅十一月既望,番禺后学负暄陈大晓景曙父跋。
李文正公以诗鸣成、弘间,力追正始,为一代宗匠。所著《怀麓堂集》,至今为大雅所归。《诗话》一编,折衷议论,俱从阅历甘苦中来,非徒游掠光影、娱弄笔墨而已。仁和倪君建中手钞见赠,亟为开雕,俾与沧浪诗法、白石诗说鼎峙骚坛,为风雅指南云。乾隆乙未仲秋上浣,知不足斋后人鲍廷博识。
麓堂诗话(摘抄)
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於诗,终於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调,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虽一时传诵,固已移于流俗而不自觉。若孟浩然“一杯还一曲,不觉夕阳沉”,杜子美“独树花发自分明,春渚日落梦相牵”,李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也。予少时尝曰:“幽人不到处,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无路,山高谿水深。”虽极力摹拟,恨不能万一耳。
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浓而近者易识,淡而远者难知。如杜子美“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衔泥点涴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王摩诘“返景入深林,复照莓苔上”,皆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王介甫得之,曰:“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虞伯生得之,曰:“不及清江转柁鼓,洗盏船头沙鸟鸣。”曰:“绣帘美人时共看,阶前青草落花多。”杨廉夫得之,曰:“南高峰云北高雨,云雨相随恼杀侬。”可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者矣。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黏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数少而作分数多者,故识先而力后。
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轩轾。世恒为刘左袒,虽陆静逸鼎仪亦然。予独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则刘有一日之长;若藏锋敛锷,出奇制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则于虞有取焉,然此非谓道学名节论,乃为诗论也。与予论合者,惟张沧洲亨父、谢方石鸣治。亨父已矣,方石亦归老数千里外。知我罪我,世固有君子存焉,当何如哉?
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也夫。
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
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
诗与文不同体。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厘千里,终其身而不悟。然则诗果易言哉?
“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岂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
国初诸诗人,结社为诗。浦长源请入社,众请所作。初诵数首,皆未应;至“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并加赏叹,遂纳之。
林子羽《鸣盛集》专学唐,袁凯《在野集》专学杜。盖皆极力摹拟,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然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尔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间有晏铎者,选本朝诗,亦名《鸣盛诗集》。其第一首林子羽《应制》曰“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盖非林最得意者,则其他所选可知。其选袁凯《白燕》诗,曰“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曰“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亦佳。若《苏李泣别图》,曰“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而选不及,何也?
律诗对偶最难。如贾浪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至有“两句三年得”之句。许用晦“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皆有感而后得者也。戴石屏“夕阳山外山”,对“春水渡傍渡”,亦然。若晏元献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尤觉相称耳。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元诗体要》载杨廉夫《香奁》绝句,有极鄙亵者,乃韩致光诗也。
质而不俚,是诗家难事。乐府歌辞所载《木兰辞》,前首最近古。唐诗,张文昌善用俚语,刘梦得《竹枝》亦入妙。至白乐天令老妪解之,遂失之浅俗。其意岂不以李义山辈为涩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岂古人之作端使然哉?
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悲壮,语短而意益长。《弹铗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后世穷技极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尝题柯敬仲墨竹曰:“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秪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画法与诗法通者,盖此类也。
国初称“高、杨、张、徐”。高季迪才力声调,过三人远甚,百馀年来,亦未见卓然有以过之者,但未见其止耳。张来仪、徐幼文殊不多见。杨孟载《春草》诗最传,其曰“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曰“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诚佳;然绿迷歌戾,红衬舞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至“帘为看山尽卷西”,更过纤巧;“春来帘幕怕朝东”,乃艳词耳。今人类学杨而不学高者,岂惟杨体易识,亦高差难学故耶?
晦翁深於古诗。其效汉魏,至字字句句,平侧高下,亦相依仿。命意托兴,则得之《三百篇》者为多。观所著《诗传》,简当精密,殆无遗憾,是可见已。感兴之作,盖以经史事理,播之吟咏,岂可以后世诗家者流例论哉?
唐律多于联上著工夫,如雍陶《白鹭》、郑谷《鹧鸪》诗二联,皆学究之高者。至于起结,即不成语矣。如杜子美《白鹰》起句,钱起《湘灵鼓瑟》结句,若春天金石以破蟋蟀之鸣,岂易得哉?
杜子美《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韩退之亦有之。杨廉夫十二首,非近代作也。盖廉夫深於乐府,当所得意,若有神助;但恃才纵笔,多率易而作,不能一一合度。今所刻本,容有择而不精之处,读者必慎取之可也。
李、杜诗,唐以来无和者,知其不可和也。近世乃有和杜,不一而足。张式之所和《唐音》,犹有得意;至杜,则无一句相似。岂效众人者易,而效一人者反难耶?是可知已。
《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丽之作,岂尽为迁谪之音耶?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论者以为至妙。予不能辩,但恨其意象太著耳。
诗太拙则近于文,太巧则近于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
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今世所传,惟浦江吴氏月泉吟社,谢翱为考官,《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取罗公福为首。其所刻诗,以和平温厚为主,无甚警拔,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盖一时所尚如此。闻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见也。
国初顾禄为宫词,有以为言者,朝廷欲治之;及观其诗集,乃用洪武正韵,遂释之。时此书初出,亟欲行之故也。
国初人有作九言诗曰:“昨夜西风摆落千林稍,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贵在浑成劲健,亦备一体。馀不能悉记也。
京师人造酒,类用灰,触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张汝㢸谓之“燕京琥珀”。惟内法酒脱去此味,风致自别,人得其方者,亦不能似也。予尝譬今之为诗者,一等俗句俗字,类有“燕京琥珀”之味,而不能自脱,安得盛唐内法手为之点化哉?虞伯生《画竹》曰:“古来篆籀法已绝,秪有木叶雕蚕虫。”《画马》曰:“貌得当时第一匹,昭陵风雨夜闻嘶。”《成都》曰:“赖得郫筒酒易醉,夜归冲雨汉州城。”真得少陵家法。世人学杜,未得其雄健,而已失之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肿。如此者,未易多见也。
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作诗必使老妪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耶?
张沧洲亨父、陆静逸鼎仪,少同笔砚,未第时,皆有诗名。亨父天才敏绝,而好为精链,奇思硬语,间见叠出,人莫撄其锋。鼎仪稍后作,而意识超诣,凌高径趋,摆落尘俗,笔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妙。虽或矫枉过正,弗恤也。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寿以死,岂不重可惜哉?
谢方石鸣治出自东南,人始未之知。为翰林庶吉士时,见其《送人兄弟》诗曰:“坐来风雨不知夜,梦入池塘都是春。”争传赏之。及月课《京都十景》律诗,皆精凿不苟。刘文安公批云:“比见张亨父《十景》古诗,甚佳。”二友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刘钦谟同在南曹,有诗名。初刘有俊思,名差胜。如《无题》诗曰:“帘幕深沉柳絮风,象床豹枕画廊东。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眉学远山低晚翠,心随流水寄题红。十年不到门前去,零落棠梨野草中。”人盛传之。夏每见卷中有刘钦谟诗,则累月不下笔,必求所以胜之者。后刘早卒,夏造诣益深,竟出其右。如《虔州怀古》诗曰:“宋家后叶如东晋,南渡虔州益可哀。母后撤帘行在所,相臣开府济时才。虎头城向江心起,龙脉泉从地底来。人代兴亡今又古,春风回首郁孤台。”若此者甚多。然东南士夫犹不喜夏作,至以为“头巾诗”,不知何也?
徐竹轩以道尝谓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杨文贞公序刻于正统某年,宣德初已有刻本,乃张姓某人注。”渠所亲见。予求其本,弗得也。又言:“方正学《勉学》诗二十首,乃陈嗣初诗,为集者之误。”亦未暇深考,姑记之。(一擎案:“王士祯云:'《杜律》张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进士,尝注《尚书补传》。往在京师,曾得张注旧本。’”)
秀才作诗不脱俗,谓之“头巾气”;和尚作诗不脱俗,谓之“馂馅气”;咏闺阁过于华艳,谓之“脂粉气”。能脱此三气,则不俗矣。至于朝廷典则之诗,谓之“台阁气”;隐逸恬澹之诗,谓之“山林气”。此二气者,必有其一,却不可少。
韩退之《雪》诗,冠绝今古。其取譬曰:“随风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未为奇特。其模写曰:“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则意象超脱,直到人不能道处耳。
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其所为问答论议,初不过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间,而感发歆动,不能自已。读诗者执此求之,亦可以自得矣。
庄定山孔旸未第时已有诗名,苦思精链,累日不成一章。如“江稳得秋天”,“露冕春停江上树”,往往为人传诵。晚年益豪纵,出入规格,如“开辟以来元有此,蓬莱之外更无山”之类。陈公甫有曰:“百链不如庄定山。”有以也。
杨文贞公亦学杜诗,古乐府诸篇,间有得魏晋遗意者,尤精鉴识,慎许可。其序《唐音》,谓可观世变。序张式之诗,称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为文章俯视一世。独不屑为诗,云:“既要平侧,又要对偶,安得许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曲,绰有古调。《留侯图》四绝句,句意皆非时人所到也。
刘文安公不甚喜为诗,纵其学力,往往有出语奇崛,用事精当者。如《英庙挽歌》曰:“睿皇厌代返仙宫,武烈文谟有祖风。享国卅年高帝并,临朝八闰太宗同。天倾玉盖旋从北,日昃金轮却复中。赐第初元臣老朽,受恩未报泣遗弓。”今集中《石钟山歌》等篇,皆可传诵,读者择而观之可也。
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趫健,似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自後则韩退之苏子瞻有之,故亦健於诸作。此虽细故末节,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偶一启钥,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过於生硬,则又矫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昔人论诗,谓“韩不如柳,苏不如黄”。虽黄亦云“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诗不逮古人者,殆苏之谓也”,是大不然。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於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原而泛应,谁与开後学之路哉?
欧阳永叔深於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校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籓篱之间耳。梅圣俞云:“永叔要做韩退之,硬把我做孟郊。”今观梅之於孟,犹欧之於韩也。或谓梅诗到人不爱处,彼孟之诗,亦曷尝使人不爱哉?
熊蹯鸡跖,筋骨有馀,而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厌饫天下,黄鲁直诗大抵如此,细咀嚼之可见。
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研讨会;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
陈无己诗,绰有古意。如“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兴致蔼然,然不能皆然也。无乃亦骨胜肉乎?陈与义“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世所传诵,然其支离亦过矣。
《中州集》所载金诗,皆小家数,不过以片语只字为奇。求其浑雅正大,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见。元诗大都胜之。外邦僻處固不足深论。意者土宇有广狭,气运亦随之而升降耶?
诗在卷册中易看,入集便难看。古人诗集,非大家数,除选出者,鲜有可观。卞户部华伯在景泰间,盛有诗名,对客挥翰,敏捷无比。近刻为全集,殆不逮所闻。闻江南人率钱刊板附其家所得者以托名,初不论其好恶。虽选诗成集者亦然,若《光岳》《英华》《湖海》《耆英》之类是已。
挽诗始盛於唐,然非无从而涕者。寿诗始盛於宋,渐施於官长故旧之间,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近时士大夫子孙之於父祖者弗论,至於姻戚乡党,转相徵乞,动成卷帙,其辞亦互为蹈袭,陈俗可厌,无复有古意矣。
作山林诗易,作台阁诗难。山林诗或失之野,台阁诗或失之俗。野可犯,俗不可犯也。盖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若贾浪仙之山林,则野矣;白乐天之台阁,则近乎俗矣。况其下者乎?
予尝有《岳阳楼》诗云:“吴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庙古人情。”镜川杨文懿公亟称之。有同官者不以为然,驳之曰:“吴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则不见其妙矣。”杨曰:“然则必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后为足耶?”后以语予,为之一笑。
苏子瞻才甚高,子由称之曰:“自有文章,未有如子瞻者。”其辞虽夸,然论其才气,实未有过之者也。独其诗伤於快直,少委曲沉著之意,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然取其诗之重者,与古人之轻者而比之,亦奚翅古若耶。
尝有一同官见予辈留心体制,动相可否,辄为反脣曰:“莫太著意。人所见亦不能同,汝谓这般好,渠更说那般好耳。”谢方石闻之,谓予曰:“是恶可与口舌争耶?”
方石自视才不过人,在翰林学诗时,自立程课,限一月为一体。如此月读古诗,则凡官课及应答诸作,皆古诗也。故其所就,沉著坚定,非口耳所到。既其老也,每出一诗,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及予有所质,亦倾心应之,必使尽力。予尝为《厓山》诗,内一联,渠意不满,予以为更无可易。渠笑曰:“观子胸中,似不止此。”最後曰:“庙堂遗恨和戎策,宗社深恩养士年。”渠又笑曰:“微我,子不到此。”予又为《端礼门》古乐府,渠以为末句未尽,往复再四,最後乃曰:“碑可毁,亦可建。盖棺事,久乃见。不见奸党碑,但见奸臣传。”渠不待辞毕,已跃然而起矣。
彭民望始见予诗,虽时有赏叹,似未犁然当其意。及失志归湘,得予所寄诗曰:“斫地哀歌兴未阑,归来长铗尚须弹。秋风布褐衣犹短,夜雨江湖梦亦寒。”黯然不乐。至“木叶下时惊岁晚,人情阅尽见交难。长安旅食淹留地,惭愧先生芷蓿盘”,乃潸然泪下,为之悲歌数十遍不休,谓其子曰:“丁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尊酒重论文耳。”盖自是不阅岁而卒,伤哉!
潘南屏时用深於诗,亦慎许可。尝与方石各评予古乐府,如《明妃怨》谓古人已说尽,更出新意。予岂敢与古人角哉?但欲求其新者,见意义之无穷耳。及予所作《腹剑辞》,方石评末句云:“添一'恨’字,即精神十倍。”南屏乃漫为过目。《新丰行》,南屏评以为无一字不合作,而方石亦寻常视之,不知何也?姑识之以俟知者。《腹剑辞》曰:“腹中剑,中自操,一日不试中怒号,构雠结怨身焉逃?一夜十徙徒为劳。生无遗忧死馀恨,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新丰行》曰:“长安风土殊不恶,太公但念东归乐。汉皇真有缩地功,能使新丰为故丰。城郭不异山川同,公不思归乐关中。汉家四海一太公,俎上之对何匆匆,当时幸不烹若翁。”
陆鼎仪尝言谢方石诗好用“梦”字及一“笑”字,察之果然。间以语之,亦一笑而已,不易。因忆张亨父尝言杜诗好用“真”字,岂所谓“许浑千首湿,杜甫一生愁”者,虽古人亦不能免耶?
集句诗,宋始有之,盖以律意相称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为,要自不能多也。後来继作者,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声衡决,徒取字句对偶之工而已。尝观夏宏《联锦集》,有一绝句曰:“悬灯照清夜,叶落堂下雨。客醉已无言,秋蛩自相语。”下注高启等四人。因讶之曰:“妙一至此乎!”时季迪诗未刻行,既乃见其钞本,则四句固全篇,特以次三句捏写三人名姓耳。其妄诞乃尔,又恶足论哉?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宋人乃以《九日蓝田崔氏庄》为律诗绝唱,何耶?
诗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装点景致;有仙,但取其潇洒超脱,可以摆落尘滓。若言僧而泥於空幻,言仙而惑於怪诞,遂以为必不可无者,乃痴人前说梦耳。
李长吉诗有奇句,卢仝诗有怪句,好处自别。若刘叉《冰柱》《雪车》诗,殆不成语,不足言奇怪也。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断去疵类,摘其精华,亦何尝不奇不怪?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乃为难耳。
风雨字最入诗,唐诗最妙者,曰“风雨时时龙一吟”,曰“江中风浪雨冥冥”,曰“笔落惊风雨”。他如“夜来风雨声”,“洗天风雨几时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山头日日风和雨”,“上界神仙隔风雨”,未可偻数。宋诗惟“满城风雨近重阳”为诗家所传,馀不能记也。
“广武城边逢暮春”,不如“洛阳城里见秋风”,“落叶满长安”,不如“落叶满空山”。“庭皋木叶下”,不如“无边落木萧萧下”,若“洞庭波兮木叶下”,则又超出一等矣。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东野集》无一首,皆足以名天下传後世。诗奚必以律为哉?
太白天才绝出,真所谓“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今所传石刻“处世若大梦”一诗,序称:“大醉中作,贺生为我读之。”此等诗皆信手纵笔而就,他可知已。前代传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齐名并价,莫可轩轾。稍有异义者,退之辄有“世间群兒愚,安用故谤伤”之句,然则诗岂必以迟速论哉?
作凉冷诗易,作炎热诗难;作阴晦诗易,作晴霁诗难;作闲静诗易,作繁扰诗难。贫诗易,富诗难;贱诗易,贵诗难。非诗之难,诗之工者为难也。
族祖云阳先生以诗名,其和王子让诗曰:“老泪纵横忆旧京,梦中歧路欠分明。天涯自信甘流落,海内谁堪托死生?短策未容还故里,片帆直欲驾沧瀛。他年便作芙主,惭愧当时石曼卿。”此洪武初寓永新时作也。他诗如曰“诸葛有才终复汉,管宁无计谩依辽”,《明妃》诗曰“汉家恩深恨不早,此身空向胡中老。妾身倘负汉宫恩,杀尽青青原上草”,皆清激悲壮,可咏可叹。《元诗体要》乃独取五言二绝,盖未见其全集也。
国初庐陵王子让诸老作铁拄杖采诗山谷间,子让乃云阳先生同年进士,而云阳晚寓永新,兹会也,盖亦焉。其曾孙臣今为广西参政,响在翰林时,尝为予言,予为作《铁拄杖歌》。
吴文定原博未第时,已有能诗名。壬辰春,予省墓湖南,时未始识也。萧海钓为致一诗曰:“京华旅食变风霜,天上空瞻白玉堂。短刺未曾通姓字,大篇时复见文章。神游汗漫瀛州远,春梦依稀玉树长。忽报先生有行色,诗成独立到斜阳。”予陛辞日,见考官彭敷五为诵此诗,戏谓之曰:“场屋中有此人,不可不收。”敷五问其名,曰:“予亦闻之矣。”已而果得原博为第一,亦奇事也。原博之诗,酿郁深厚,自成一家,与亨父鼎仪,皆脱去吴中习尚,天下重之。
诗用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帘自上钩”,“风窗展书卷”,“风鸳藏近渚”,“风”字皆倒用。至“风江飒飒乱帆秋”,尤为警策。予尝效之曰:“风江卷地山蹴空,谁复壮游如两翁。”论者曰:“非但得倒字,且得倒句。”予不敢应也。论者乃举予西涯诗曰:“不知城外春多少,芳草晴烟已满城。”以为此倒句非耶。予於是得印可之益,不为少矣。
严沧浪“空林木落长疑雨,别浦风多欲上潮”,真唐句也。
“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谓其简而尽也。
“梦”字,诗中用者极多,然说梦之妙者亦少。如“重城不锁还家梦”,“一场春梦不分明”,“梦里还家不当归”,乃觉亲切。陈丑斋师召在南京,尝有梦中诗寄予,予戏答之曰:“举世空惊梦一场,功名无地不黄粱。凭君莫向痴人说,说向痴人梦转长。”以梦为戏,亦所谓不为虐者也。
吴文定善苏书,予尝作简戏效其体。文定作“斑”字“般”字。韵诗戏予,予和答之,往复各五首。予“斑”字有曰:“心同好古生差晚,力欲追君鬓恐斑。”“榻遍吴笺犹送锦,搦残湘管半无斑。”“换羊价重街头帖,画虎心劳纸上斑。”“云间天马谁争步,水底山鸡自照斑。”“般”字曰:“联以师模归有若,敢将交行比颜般。”“郑师乍许三降楚,墨守终能九却般。”“文心捧处惭施女,笔阵围时困楚般。”文定诗大有佳句,今失其稿,求之未得也。
邵文敬善书工棋,诗亦有新意。如“江流白如龙,金焦双角短”之类。又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人称为“邵半江”。间变苏书,予亦以苏书答之。跋云:“戏效东曹新体。”邵误以为效其诗,作“依”字韵诗抵予,首句曰:“东曹新体古来稀。”予又戏其次韵曰:“东曹新体古来稀,此意茫然失所归。字拟坡书聊工,诗於昆法敢相讥。休夸騕袤才无敌,未必葫芦样可依。却问棋场诸国手,向来门下几传衣?”因相与大笑而罢。
赵子昂书画绝出,诗律亦清丽。其《谿上》诗曰:“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意亦伤甚。《岳武穆墓》曰:“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句虽佳,而意已涉秦越,至《对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尽矣。其画为人所题者,有曰:“前代王孙今阁老,只画天闲八尺龙。”有曰:“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至“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则亦几乎骂矣!夫以宗室之亲,辱於夷狄之变,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艺之美,又足以为讥訾之地,才恶足恃哉?然南渡中原之句,若使他人为之,则其深厚简切,诚莫有过之者,不可废也。
近时作古乐府者,惟谢方石最得古意。如《过河怨》曰:“过河过河不过河,奈此中原何?”《夜半檄》曰:“国威重,空头敕。相权轻,夜半檄。”皆警句也。
国朝武臣能诗者,莫过定襄伯郭元登,谪甘州时,有《送蒙翁归朝》诗曰:“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曰:“莫道得归心便了,天涯多少未归人。”又曰:“甘州城南河水流,甘州城北胡云愁。玉关人老貂裘敝,苦忆平生马少游。”今有《联珠集》行於世。予集蒙翁《类博》稿,见旧草纸背翁亲书《王母宫》四律,爱而录之,颇疑无改窜字,与他草不类。久之见所谓《联珠集》者,乃知为此老诗,幸不误录也。
维扬周岐凤多艺能,坐事亡命,扁舟野泊无锡。钱奕投之以诗,有“一身为客如张俭,四海何人是孔融?野寺莺花春对酒,河桥风雨夜推篷”之句。岐凤得诗,为之大恸,江南人至今传之。
庄定山尝有书曰:“近见'冉冉月堕水’之句。”予南行时诚有之,但“苍苍雾连空”上句,殊未称耳。
予北上时得句曰:“山色画浓澹。”两日不能对。忽曰:“鸟声歌短长。”罗冰玉殊不首肯,曰:“对似未过。”然竟不能易也。
王介甫点景处,自谓得意,然不脱宋人习气。其咏史绝句,极有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若《商鞅》诗,乃发泄不平语,於理不觉有碍耳。
凡联句推长者为先,同年惟罗冰玉最长。罗以诗自许,每披襟当之。尝有句曰:“磊磈铜盘蜡。”坐客疑之,辄奋然曰:“此吾得意句,断不可易。”陆静逸尝曰“喑噤隐灭霎”,亦然。谢方石尝曰:“冁然一笑出门去,灯火满天惊飞鸟。”尤觉奋迅。是譬如周菹屈芰自好之不厌,予未之知也。(按:“惊飞鸟”似本作“飞鸟惊”,用东坡句意。)
曩时诸翰林斋居,闭户作诗。有僮仆窥之,见面目皆作青色。彭敷五以“青”字韵嘲之,几致反目。予为解之,有曰“拟向麻池争白战,瘦来鸡肋岂胜拳”,闻者皆笑。
界画有金碧,要不必同,只各成家数耳。刘须谿评杜诗“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曰浅绛色画,正此谓耳。若非集大成手,虽欲学李杜,亦不免不如稊稗之诮。他更何说耶?(一擎按:“此条前段疑有脱文。”)
古雅乐不传,俗乐又不足听。今所闻者,惟一派中和乐耳。因忆诗家声韵,纵不能仿佛赓歌之美,亦安得庶几一代之乐也哉!
矫枉之过,贤者所不能无。静逸之见,前无古人。而叹羡王梅谿诗,以为句句似杜。予尝难之,辄随手指摘,即为击节,以信其说,此犹可也。读僧契嵩《镡津集》,至作诗以赏之。初岂其本心哉?亦有所激而云尔。
僧最宜诗,然僧诗故鲜佳句。宋九僧诗,有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差强人意。齐己湛然辈,略有唐调。其真有所得者,惟无本为多,岂不以读书故耶?
予尝有诗曰“鹦鹉笼深空望眼”,或欲易为“空昨梦”。又曰“翠笼鹦鹉空愁思”,或欲易为“空毛羽”。予不能辩,姑以俟诸他日,更与商之。
张式之为都御史,在福建督叔军务,作诗曰:“除夜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为言者所劾而罢,诗体不可不慎也。
元诗:“山中乌喙方尝胆,台上蛾眉正捧心。”“空怀狗监知司马,且喜龙门识李膺。”“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挽龙髯直上天。”皆得李义山遗意。至“戏尔筑坛登大将,危乎操印立真王”,“自是假王先贾祸,非关真主不怜才”,直世俗所谓简板对耳,不足以言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