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书画要为人民服务!
一匹瘦驴,驮着个心热血热的郑板桥,赴范县任。
范县地方豪民显贵聚集城门,迎接县太爷的到来。毛驴过去,他们没想到骑驴老头是新主,焦急翘首看远方。板桥到衙门,衙役以为来个告状的,哨棍一横不让进。
走马上任第一天,新知县的怪举就传得沸沸扬扬。
长期栖游于市井之中的板桥,对民间疾苦有切身体会。在与扬州八怪”之一金农书信中他谈到,织女乃衣之源,牵牛乃食之本”,与舍弟家书说农夫乃天地间第一等人”,人间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
板桥当官志在“泽加于民”,上任后重视农桑,体恤民情,政简刑轻,狱无冤民。他讨厌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出行不坐轿,不鸣锣开道,不打“回避、肃静”之牌。夜间巡视,仅叫一小吏打着写有板桥的油纸灯笼作前导。日间常身着便服穿草鞋到四乡敦促民耕,访察民情,上司几回巡查,衙门找不到板桥的影子,原来他在陇上看“耦耕”。
他发现大户作弊,把自己应负担的赋役转嫁给贫困无依的草民身上,于是革除旧制,使大户豪民无法作奸舞弊。此举立遭地方权贵的激烈反对和指控。尽管板.桥勤政廉政,案无留牍,上司却不给他好脸色,以为板桥“于州县一席,实不相宜”。
官场,这个神秘陌生的场所,远不是板桥想象中的那回事。板桥没当官想当官,当了官才明白当官的苦恼和无奈。
乾隆十一年( 1746),板桥调任潍县。
时年大旱,禾苗绝收,野菜挖光,以至“人相食”。板桥眼见荒年百姓苦得“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果断下令“开仓赈贷”,灾民凭条领取。僚属劝其勿贸然行事,板桥说:“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同时“令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有积粟,责其平粜,活者无算。”秋后他还干了件破天荒的事,将百姓领官粮借券当众全部烧毁,给仇视他的豪民留下中伤话柄。
民谣曾传“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清代多贪官,坐朝堂者贪,知地方者贪,奉圣命巡查吏治的钦差也贪,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官小官相庇护,层层搜刮侵吞民脂民膏。有人说宦海有同大染缸,板桥却能洁身无染,当官不当官一样穷,穿的是布袜青鞋,吃的是粗粮稀粥,将古格言“布衣暖,菜羹香,诗书滋味长”书之悬于室。
板桥52岁在范县喜得一子,未想小儿经不起“天荒食粥”的折腾,六岁天亡。这一刀捅得板桥老泪纵横,哀痛欲绝,疯疯癫癫地在小儿坟头撒下饭粒:“今日一匙浇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
当官当到这种份上,怎不叫人扼腕长叹。
这个“潦倒山东七品官”,对民间苦难充满关注和同情,以反映民瘼为已任。板桥认为“叹老嗟卑,是一身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山东巡抚包括向他求字画,他乘机“借竹”发挥,画幅墨竹并题诗呈上: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令,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同情弱者,主张人人平等,在与舍弟家书中多次交代要善待佃户及其子女。他希望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人都不为衣食而忧,特刻闲章恨不得填浸了“普天饥债”以明心迹。他幻想“社会清明,道不拾遗,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
民间口头留传许多板桥轶事,百姓津津乐道,文人载入书中。小豆棚杂记》有则轶事:
潍县崇仁寺和尚与附近的大悲庵尼姑私通,被好事者捆绑送县衙。板桥见两人年纪轻轻,动了恻隐之心,做出有违大清律法的判决,双双还俗成婚配。并即兴赠诗,“半葫芦一半瓢,合来一处好成桃。是谁了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在封建礼教桎梏下,板桥敢为情张目、为情护卫、为情开道,自招来卫道士们一片中伤诽谤,我则感动良久。徐悲鸿先生言“板桥寓仁慈于奇妙,此当为一例”。
板桥初上任时心怀煌煌抱负,可惜一个些小县令能耐太小,有心救世,无力回天。数年知县当下来,板桥许多想干的事干不了,却又不得不干些不想干的事。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有时不得不睁一眼闭一眼,容难容之人,忍难忍之事。原本疾恶如仇的板桥,这种忍让有如眼中渗入了沙子般难受。
他疾愤地写下“难得糊涂”四个大字。
聪明人为何要装糊涂?社会环境所迫。板桥的“难得糊涂”与辛弃疾的“欲说还休”有异曲同工之妙。稼轩拍遍栏杆且缄口,板桥看透世道装糊涂,但两人心底都亮堂,欲言又难言,欲忍又难忍。“难得糊涂”实际是不糊涂,是明眼人的无奈的克制与忍让。
这种忍让如煎熬。
板桥尽历遍官滋味,“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不堪看。”几番折腾,进退维谷,终于悟到自己苦苦追寻二十多年的仕途竟是南柯一梦,“咖泽于民”与“立功立德立言”之志皆成泡影,只能又到竹园中去寻求解脱了:“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园馆长精神。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青青翠竹林,永远是板桥的精神乐园。
“竹涛过耳,若黄钟大吕之声,似天籁和鸣之曲,足以散怀而破寂”。但板桥非竹林隐士,他总得“入冷无烟”的衙门,那年月怪才当怪官,不砸锅才怪。
封建时代当官自有当官道。南宋蔡京几起几落而腾达,并非靠运气,而是靠他弄权伎俩。板桥堂堂君子,才识放浪,磊落不羁,受不了繁琐礼节的束缚,看不惯官场的黑暗虚伪,不肯屈耻奉迎,不肯同流合污,心中憋的那股气,终有爆发的时候。
这天来了。
乾隆十八年,潍县又遇大旱,“灾民断炊。板桥为民请赈”,拍案顶撞不顾庶民死活的监察御史,脱却官服掷乌纱,向肮脏的官场投去鄙夷的一瞥,回扬州重操书画旧业。
板桥去官日,“百姓遮道挽留”,走后潍县父老还思量,交口称誉不绝,家家画像以祀”,并在潍城海岛寺建生祠纪念,口碑流传至今未绝。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官场少了他无足轻重,艺苑多了他却很有斤两。
仍是一匹老驴,驮着白发银须百感交集的板桥,缓缓向扬州。
扬州,居南北交通要冲,自古便是个经济、文化繁华地。早在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凿的古运河流经此地;隋炀帝三下扬州,隋堤杨柳依依。有人说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此地“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聚集一班意气相投、各具秉性的奇才怪士,有着独特的艺术文化氛围。
“官到闲时更读书”,板桥为官的12年中,从未丢弃笔墨,诗书画大有长进,有人把他比作唐代诗书画三绝”的郑燮,称他是“郑三绝”。扬州艺苑同道伸开双臂,欢迎板桥的回归。秀才李啸村即兴赠联:“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板桥的加盟,给历史丰富了众人知晓的“扬州八怪”的佳话。
从市井到官衙,又从官衙回归市井,板桥心灵历程交织着痛苦和苍凉,涉足人世持正气,何其难矣!南墙无情,多少人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后,学得圆滑起来。板桥痛定之后,更多的是顶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如他笔下的翠竹,“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这种吐纳风云之气概,是何等大气。
历史歪打正着地把板桥逼入鬻字卖画之道,官场少了他无足轻重,艺苑多了他却很有斤两。如此成全了板桥的不朽。
我注意到板桥文章为书画之名所掩。文学乃一切艺术的灵魂,书画作品得力于其扎实的文学素养。“夜深更饮秋潭水,连月带星舀一瓤”,不是怪才,何能出此清新巧妙绝句?
用酷似杜甫“三吏三别”语调,勾画出催人泪下的清代饥民流亡图。潍县任上写的《竹枝词》广为百姓传颂:“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
别忘了板桥生活的“康乾时期,虽称盛世”,却也是统治者大兴“文字狱”之时,轻者革职流放;重者寸磔凌迟,诛连九族。“维民所止”被当作是要砍掉雍正的脑袋;“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乃对清廷大不敬,吟诗者莫名其妙身首异处。士人战战兢兢,许多有才华者转向考据学,钻到发黄的故纸堆中消磨光阴。
对政治权威的无畏,是古今文人皆难具备的品格。镜子只能照人脸,文学、书画作品倒可见人品情操。清人张维屏在评述板桥诗、书、画三绝中有真气、真意、真趣,最让我心动的是“倔强不驯之真”。
板桥厚实的文学功底增添了书画作品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也构成了板桥艺术特色。他画画几乎每画必题,或诗或文,内容时出新意,追求诗书画完美结合。
板桥强调画竹不要盲目追随他人,不盲从并非不借鉴,他从八大山人的绘画悟出以少胜多的道理,晚年画竹以简胜,竹枝竹叶一减再减,“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枝疏叶朗,减得恰到好处,自有一种古淡的气息,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板桥66岁时,曾在一幅画竹图上题“下总结性的诗句:
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
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郑板桥的字画有“三不卖”:达官显贵不卖;不喜欢者不卖;生计够时不卖!
板桥在世书画之名已蜚声遐迩,远传朝鲜、日本。朝鲜李朝英宗的宰相李艮也投名请板桥赐予墨宝;好附风雅的商人,巴结讨好板桥,或奉银登门求书求画;或下帖请入家中敬为上宾。
过去对板桥曾冷眼相看者也陆续找上门来求书求画,如此便给板桥拿架子的机会,看不顺眼的即便八抬大轿也不答理。自谓“吾画兰画石画竹,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
当时鬻字卖画者未贴公开润格,板桥又开先例,公开贴出润格:“大幅六两,中幅四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下面还附有一段诙谐文字:“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读此段话,似乎闻到满纸铜臭味,其实板桥非爱钱,而是对自己作品的珍惜。《情史· 郑燮传》言其晚年卖字画略有贏利,出门背个布袋,里面装有银两果品,遇到穷苦乡邻,随时解囊相助,民间口头流传许多板桥救人危难的故事。
书画作品是一种文化消费产品,名码实价才体现其价值。早年书画只在“皇宫内廷、衣冠贵族外圈子”里展玩,与民众有着遥远的距离。板桥悬牌开出润笔价码,虽说是为了“稻梁谋”,却无意中为书画走向民众开辟了大道。民国时期名人卖画均订润格,皆从板桥学来。
板桥晚景萧条。膝下无儿,以侄郑田为嗣。“七十衰翁淡不求,风光都付老春秋。”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兴化拥绿园翠竹在凄凉的冷风中唱起了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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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书法究竟好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