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味童谣“新姑娘,睡竹床”

应付暑热,除扇子外,还有竹床这一宝。竹床是普通人家夏天常用的乘凉露宿用具,全竹制品,家家必备,家大口阔者,多至四、五张。

老武汉人形容热:“热得人恨不得剐皮”,连皮都舍得剐,还有什么面子和讲究丢不下呢?竹床上的乘凉大军几乎囊括了街巷中所有居住者,男女老少,高低尊卑,包括刚结婚的新姑娘(新娘子):

新姑娘,睡竹床;

竹床高,硌了腰;

竹床低,岔了气。

调侃新姑娘的童谣。硌,读如ŋěn,ěn,借字,本字未考,意思身体接触小块硬物而引起的某种感觉。

竹床入诗,古而有之,如唐代韩愈的“竹床莞席到僧家”,宋代吕夷简的“竹床瓦枕虚堂上”等。南宋大诗人杨万里似乎对竹床情有独钟,有十余首诗词写到竹床,如“竹床品字排三只,睡杀山风醉杀霞”等。宋代诗僧释智圆在《湖西杂感诗》有“竹床蒲扇养天真”句,同时提到了消夏两大宝——竹床和蒲扇,并赞此能“养天真”,有点穿越感。

尚不知武汉竹床阵始于何年何月,清道光年间叶调元《汉口竹枝词》中提及竹床露宿:

后街小巷暑难当,

有女开门卧竹床。

花梦模糊蝴蝶乱,

阮郎误认作刘郎。

不过这错把阮郎当刘郎的尴尬事儿,纯属文人的游戏之笔。实际上,坊间乘凉是很讲究规矩和自我防范的,正常女子,正常情况,这误认刘郎之事,是绝对没有的。

民国时期,汉口曾下令禁止露宿。据1917年6月25日《汉口中西报》载:“汉口现时当夏令,天气亢阳,炎热异常,每有男妇当街露宿。但男女混杂不惟有碍风化,抑且有碍卫生,警察局长周君见及于此,刻已传知各警署一体切实严禁。”

对于小门小户来说,乘凉露宿只是一种大众认可的生存方式,习惯成自然。事实上,当时社会节操观念是非常强烈的,除了图个凉快以外,人们并无其他想法。这个底线是竹床阵最起码的保障,也是它存在的基础,否则,竹床阵是绝对摆不成的,摆不长的。

现如今官长下令要禁,事关生存,自然要抗争。小民百姓说,老爷们自己住洋房,吹电扇,却不识民间疾苦,是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胀苕了!那时没有专门的城管,管治安,抓小偷,撵小贩,处理违章等,都是由各警署巡警们负责的。本来就忙,现在又要“赶人入室”,平添了许多麻烦。更令人头疼的是,那些露宿者像水中的葫芦,把这个请进去了,那个又冒出来了,总不能天天把人硬往屋里“筑(塞)”吧。不顾民情乡俗,靠权势来强行禁止,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露宿是无可奈何的,但也是行之有效的消夏方式,是几百年来适应性的自然选择。

老汉口有“铁路外”的说法,这不单纯是个地理概念,还有许多讲究。铁路里外相邻相接,只隔一条铁路,但区别蛮大。铁路内是老市区,旖旎繁华;铁路外开发晚,水凼子,土坑子,曾是一片荒芜。铁路外新移民多,口音较杂,一时难以完全同化于铁路内。一到铁路外,不少人说话带点吧黄孝音,一般人听不出,铁路内的老汉口却能分辨。另外,铁路外有蚊子,铁路内有片无蚊区,特别是西起居仁门,东至一元路,南到江边河边的大范围区域里,连个别蚊子流窜犯都很少见。

过去家务人家臭虫多,臭虫是陆军,好办,太阳晒一晒,开水烫一烫,把臭虫磕出来直接用脚踩,实在不行就撒点六六粉,喷点敌敌畏,保证根除。蚊子是空军,不好对付,太犯嫌(讨厌)了。空旷之处可以烧艾草燻,城内小街小巷都像是三面密封的长木箱,烟气不易散去,搞不好蚊子没有燻着,把人煪得眼滴流。无蚊子捣乱,是生民之福,是上天留给苦苦度夏的汉口百姓一条活路。

竹床大阵最盛时期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到八十年代中期。解放初期,尚未实行严格的计划生育,健康条件明显改善,社会人口迅猛增加,伢们多,一家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个。人多,竹床就多。

太阳还没有下山,各家各户就开始准备起来,在门口扫一扫地,洒一洒水,然后搭起铺板,放好竹床。摆放的位置是有默契的,如果哪家稍微摆过去一点,另一家就极有可能放不下,自我约束,和谐相处,也是生存之道。

竹床排列,千姿百态,有一字长蛇阵,天女散花阵,有横七竖八阵,东倒西歪阵。有时晚上出去办点事,就只能用身体排出障碍,闯五关过六寨,挤进挤出了。最恼火的是骑自行车的人,白天骑车出去,“人骑车”;煞黑回来,到处是竹床,自行车推都推不进来,只有扛着自行车,弯弯扭扭地回家,“车骑人”。

有个段子。武汉人笑“东北大炕”,一家人睡在一张炕上;东北人反嘲武汉人,一街的人,甚至半城的人都睡在一起,这张“炕”不知有多大,真真是“天下第一炕”。

整街的人整夜睡在外面,照说相互之间的干扰是蛮大的,外地人可能不相信,老街坊们很少因乘凉而产生磨擦、纠纷。

街头巷尾摆竹床,

男女老少夜乘凉。

坦胸露腹无邪念,

一把蒲扇入梦乡。

小街小巷,满打满当,除了竹床就是人,一片白花花。左邻右舍,相安无事,坦胸露腹,邪念并无,究其原因,一是当时社会风气和政策、舆论导向不同,生活作风是大问题,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人们不敢轻易闯红灯;二是街里街坊的,藏不住秘密,丁尕大点小事,“小脚侦缉队”们都会把它查个一清二楚。如此这般,即使个别人有想法,也只敢想,不敢干了;就是极端者,也不会在人们露宿乘凉之时,非要引爆地雷了。

有歌谣云:

大竹床靠小竹床,

低竹床挨高竹床;

争夸我家竹床好,

一张竹床半间房。

间,读gān。

竹床讲实用,也讲品味。一般来说,过细使用,一张竹床用它个十余年是没有问题的。竹床用久了,经年的汗渍浸透和反复擦拭,渐渐会由绿由黄变成枣红色,据说颜色红得越深,越亮,竹床就越冰凉。

老人们常说,物件是有灵性的,东西用久了,也会产生感情。且听这首童谣《老竹床》:

新竹床,旧竹床,

我家有张老竹床。

老竹床,凉又凉,

不打桐油不上光。

睡过我的爷,

睡过我的娘,

睡过我这小儿郎。

小儿郎,睡竹床,

一觉睡到大天光。

金床银床白玉床,

不如我的老竹床。

木制用品,木桶脚盆要打箍上油,桌子柜子要刮灰上漆,竹床没有那么娇气,不打桐油也无需上光,平日里用温水湿布擦拭一下就行了。

【关于我】

彭翔华,男,1954年生于汉口六渡桥与铜人像之间的古三皇。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非遗项目“武汉童谣”武汉市级代表性传承人。多年来,致力于武汉童谣的收集、整理、考订、研究、传承工作,出版专著有《武汉民间童谣辑注》《武汉歌谣故事》《武汉童谣纵横谈》《武汉民众乐园故事》《大城小巷》等,《武汉民间童谣辑注》荣获湖北省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屈原文艺奖”。

“彭翔华讲汉味童谣”,为你解读,趣说武汉老童谣,以及与之相关的武汉老儿童游戏、社会生活、风土人情、轶闻故事、方言俗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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