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滁州的邂逅,有些狗血

文:聂传安


复习到《醉翁亭记》,又想起那个红了近千年的欧阳修。

这位历史牛人,作为政治家,曾参与范仲淹等人的“庆历新政”;作为文学家,独领仁宗后文坛风骚,提携包括苏轼在内的一大批后进;作为史学家,以非凡的史才编纂了《新唐书》、《新五代史》……

我们只要略微吟诵一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脑海里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才华横溢之人的沉醉得意之态。

可是这位本应在庙堂之上的欧阳公,怎么会出现在当时尚很偏僻的滁州呢?

你一定会马上想到韩愈贬潮州、柳宗元贬永州、苏轼贬惠州,于是说:“被贬呗!”

对,那时的官员,如果一生中没有经历过贬谪,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过官。

韩愈因反佛的“朝奏”被贬,宗元因改革失败被贬,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理由都很正派,至少上得了台面。

那,欧阳修是因为什么事被贬呢?

这个剧情有点狗血,估计欧阳修想起来就窝火。

宋庆历五年(记得《岳阳楼记》的“庆历四年春”、“时六年九月十五日”么),欧阳修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从三品,虚衔),是朝廷的红人。这时,他的好友韩琦、范仲淹因改革失败而被贬,他气不过,于是上书痛陈时弊,结果自己也遭了殃。

原来他的一个外甥女张氏嫁给了他的堂哥的儿子,但张氏行为不端,竟与家仆通奸。这事儿在那时可不得了(想想潘金莲咋死的吧),最后被捅到了开封府。开封府尹叫杨日严,此人曾因贪污被欧阳修指责过,于是怀恨在心,正好要借此机会来整整欧阳修。于是,他不仅断定张氏有罪,居然还伙同谏官钱明逸弹劾欧阳修与张氏私通,并且还骗张氏的钱!

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一个前途光明的高官,居然与自己的外甥女私通,骗财骗色,更是乱伦,这是何等的罪行!

于是此案一出,天下震动!

仁宗皇帝闻之大怒,要把欧阳修抓起来扔进大狱。

天子发威,无人敢谏。

如果此案坐实,相信唐宋八大家必少一人,北宋文坛也为之大为失色。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为欧阳修说话。

这个人叫赵概。而当时,他与欧阳修的关系并不好。

二人关系不好的原因,主要还在于欧阳修嫌弃人家。

几年前,欧阳修与赵概同任馆阁校勘,一同修史。赵同学探花出身,同届同学还有后来成为宰相的韩琦、文彦博,还有大名鼎鼎的包拯等猛人。虽说出身不错,但赵同学温厚寡言,比较闷,有点像那个常常沉默不语的老聂,非常不对活泼好动的欧阳修的口味,因此欧阳修很看不上他,一直把他摒弃在朋友圈外。

当时和欧阳修一伙的韩琦、范仲淹任宰相,一直想让欧阳修知制诰(可以给皇帝起草诏令的官),但是苦于赵概资历比欧阳修老,因此没有什么好理由先提拔欧阳修,于是他们只好来阴的,以赵概文字没什么文采为由,把他另调别处。对于不公正的待遇,赵概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就去换岗了。

可见而知,这是两个气场不同、圈子不同、利益相触的人。

所以,当欧阳修遭难时,那个曾经因他而受过不少委屈的人即使不落井下石,至少可以袖手旁观去欣赏别人家美丽的风景线吧?

但是赵概没有。他要站出来为欧阳修分辩。

他冒着触犯龙颜的危险,坚毅地走到皇帝面前,说:“欧阳修因为文辞出众成为皇上身边的近臣,不能因为发生了这种暧昧的事情就轻易地污蔑他。虽然我与欧阳修关系疏远,他对我也很不好,但我所顾忌的,是朝廷的大体啊!”

不知道欧阳修后来得知此事,心里是不是五味杂陈?

有感激?有懊悔?

皇帝还是给了赵概的面子,免除了欧阳修的罪责。但他心里仍然有些不舒服,于是就把欧阳同学贬去滁州,眼不见心不烦。

这就是欧阳修去滁州的原因。

那是庆历五年八月的事儿,而《醉翁亭记》就写于这一年。可见出了朝廷,曾经想吐血的欧阳修心情好了很多啊。

再说几句赵概与欧阳修的后续。

赵概求请,触犯龙威,自己也受到了牵连,便离京去苏州任知州。几年后,朝廷想任赵概为翰林学士,而赵概却以欧阳修先升的官为由推让,称自己不能超越欧阳修当学士,当时士人们都赞美赵概的温厚。欧阳修经过了这些事情后也对赵概十分钦佩,尊他为兄长,二人也成为了挚友。

此后二人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官至宰辅,合作无间。神宗熙宁初,距欧阳修被贬已有二十余年,这时又有一个御史诬告欧阳修与自己的儿媳妇通奸(咋都是这样的罪名),这下可把欧阳修气炸了,堂堂文坛领袖岂能晚节不保?他于是连写好几道札子痛斥这个御史,其中一道把二十年前第一次被诬陷的经历讲了一遍,并在最后说道:“现在只有赵概知道这件事最清楚了。”

春秋几十载,人物未凋零,尚能有故人为证,这何尝不是一种默契?不过这次到用不着赵概再来帮忙,年轻的神宗被欧阳修穷追猛打的劲头吓坏了,连忙给欧阳修问安,并把那个御史贬去地方管酒税,好让欧阳修消停点。

神宗熙宁年间,二人先致仕(退休),期间二人不时写信唱和。熙宁二年(1069年),赵概邀请欧阳修去他所在的应天府游玩,欧阳修以“病悴无堪、事多稽废”为由谢绝了。又过两年,欧阳修身体每况愈下,于是希望赵概能来颍州(今安徽阜阳)与他相叙。此时赵概已年近八十,但还是不顾舟车劳顿,开开心心的来了,颍州知州吕公著也同来拜访。故友重逢,感慨万千,欧阳修当即撒墨,留下《会老堂》诗三首,其中一句“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传唱千古。

(阜阳会老堂内景)

次年,欧阳修在家中去世,享年六十六岁,而赵概直到神宗元丰六年(记得苏轼的“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么)才去世,享年八十八岁。

与欧阳同学相比,赵概一生似乎有些委屈。欧阳修想升迁时,他就主动退让;欧阳修在滁州留下《醉翁亭记》这样的名篇时,赵概却因母亲去世回家守丧;当欧阳修修成《新唐书》流传后世时,赵概的文集与他辞官后编纂的一百二十卷《谏林》却被时间冲刷得一点灰都不剩……

赵概也许会自怨自艾,感慨命运的不公,但我们有时候都想拥有一个像赵概那样的朋友。

他性格温厚,似乎总是在聆听;当你想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他就会高兴接受;他欣赏你,崇敬你;当你有困难的时候,他又能挺身而出为你直言。他也许没有你光鲜,但他对你的爱永远没有变。

能有一个偶尔可以欺负又可以完全托付的朋友,此生足矣!

没他,人生一定会少了许多。

至少,《醉翁亭记》也许就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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