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四象》以及非虚构文学作品《梁庄十年》《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等。学术著作有《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外省笔记》等。曾获第十一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2010年度《人民文学》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3年度中国好书”、“凤凰网年度十大好书(2010、2017)”、“《当代》长篇小说2017年拉力赛总冠军”等多个奖项。这篇小说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产生想法的。小说里的那根菠菜——在滚烫的红油火锅里翻滚良久已缩成一团——在现实生活中是黏在我口腔中的,那一刻,就仿佛一个小型钻机在嘴唇左侧部位滋啦作业,刹那间,电光石火,仿佛五脏六腑都挪了位,飞了天,我体会到了魂飞魄散的感觉。它疼得如此抽象,如此有高度,以至于,几乎在同一时刻,一篇小说的名字诞生了:侵蚀。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写什么,我只是觉得,那菠菜仿佛象征着我们的人生:不由分说,一上来就给你狠狠捶击,然后,再慢火细炖,等你回悟过来是那根菠菜做祸时,你的人生已经过了大半。我给自己规定,每天写一千字,不预设后面情节,不预设人物发展,当天写完就完,第二天打开时想到什么样子再接着写。我其实是想做个实验,看人物能把作者带到何处。就这样,开头的几千字特别顺利,但是,随着主人公杨大胜见到昔日恋人,随着他开始在马路上喝醉游荡,我突然间有些失控了。杨大胜不只是他自己,他是我们无数次在深夜里看到的那个人,他或醉倒在路边,或踉跄着,或沉默,或大喊大叫,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他们并不都是乞丐,相反,很多人衣着光鲜,齐头整脸。我逐渐怜惜起杨大胜起来(虽然就写作而言这是非常危险的),我开始给他寻找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又似乎都站不住脚,他的人生仿佛建立在流沙之上,任何一点波动都能令那流沙迅速流失。我不赋予他的老婆仙芳任何情感,可也因为此,她成为杨大胜空洞内心最无情的批判者,她虽然不招人喜欢,可她是真实的。那些在夜晚出现的人,在杨大胜生命中,既真实又虚幻,他们代表着他在丧失意义的时间和空间中的实在,对于他而言,他们反而更加真实。但是,一当太阳升起,他们就都消失了。所以,在小说的最后,我让杨大胜去找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他想把那个孩子拉回到白天中,以赋予“现实”一些意义和温暖。我不知道杨大胜能否找到那个孩子,作为作者,我无法替他作任何决定,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到,那个男孩能否真的回到白天,生命是如此复杂,每个人都深陷其中,我似乎无法替任何人给出一个轻易的答案。在这篇小说里,我比杨大胜更低,不是作者的一种姿态,而是实实在在的没有答案。那些光,那些阴影,那些疼痛,以交错的姿态盘踞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它们层层叠压,交错噬咬,不分彼此,侵蚀并塑造着生命的外部形态。如果我说,此刻,杨大胜就是我,也许你不信,可是,这是我在打下这一行字时最真实的感受。
(《侵蚀》,中篇小说,作者:梁鸿,原载《清明》2021年第3期,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