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月霏 || 车站
让阅读成为习惯,让灵魂拥有温度
文学鉴赏与写作课
"限词小说写作”作品展
【限词要求】作品须包含下列词语中的某6个关键词“月光、公寓楼、公园、夕照、运动鞋、晨阳、车站、街道、笔记本、星空、草坪、自助餐、路灯”。
作者简介
胡月霏,中央民族大学1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以阅读为享受,以写作为乐趣。
车 站
伟生嘴里正嚼着一块口香糖,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仿佛在看着前方的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注意。他将两手背在脑后,两道粗黑的浓眉深皱,脸上是一派苦恼的样子。
今天,他就要去接那个人了。伟生脑海里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总是畏畏缩缩的,那副瘦弱的腰板上似乎有千斤重担,怎么也挺不直;天天身着一身粗布破衣,衣上沾着一些田地里的黄土或是草叶。想到这里,伟生就不由感到烦躁。怎么能说他和那种人认识呢?他的同学们都会取笑他的。他本来就已经被同学们嘲笑得够久了,要不是因为自己优异的成绩和努力装出的开朗热情稍微补救了一些,可能情况更糟糕。
伟生长叹了一口气,想到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情形,不由惘然起来。
就这样信步前行,伟生走走停停,时而窜到树底下看树枝上的蝉振翅而鸣,时而突然定在人行道上发着呆。抬起头来,“宜城火车站”五个大字在璨璨落日下正发着柔和微热的光,火车站的建筑也在余晖中显得昏黄和破败。伟生到达了他的目的地:车站。
自从他到这个城市读书以来,每年一到今天,他的父亲华平会不远千里前来探望他。
伟生不明白,华平为什么对每年亲自来到这个城市有着这样的坚持。他不是会每月寄钱过来吗,又何必跑这一趟?而且自己寒暑假也会回到宋庄村,这些陪伴时间还不够吗?
对于宋庄村和村里的人们,伟生心里很矛盾。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村里无忧无虑地玩耍,记得邻居们拿着小零嘴哄着他玩儿,更记得父母为了他能够读大学,不分日夜艰辛地劳作和不顾一切地付出。他心里对家乡和父母始终是抱着万分的感激的。但来到城市后,他才发现自己过去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了。城市里的通讯、同龄人玩的游戏机,还有各种娱乐场所、游戏厅……这一切都让他疯狂地着迷,他陷入了城市缓缓张开的幽深大口。
起初,他还会想起农村生活的快乐和悠闲,不断提醒自己的身份;但是,风轻柔地吹过春,也狂烈地吹出秋和冬。在一年年的风吹声里,他想起家乡的次数越来越少,那座小小的村庄在本就密集的记忆里逐渐淡化、挤压,最终只留下一个浅淡的残影。伟生开始了个人的城市化历程。最初的震惊、不适,在他迅速的适应力下早已消失殆尽,他与这个城市已经明显地融为一体。
伟生揉了揉眉头,抛开脑海里不断拥挤着升腾出的杂念,开始在车站里寻找华平的身影。
车站里人群密密麻麻,他们带着各样的神色,在火车上连坐了十几个小时后疲劳却迅速地奔向四方。伟生瞟到了父亲,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小角落里。他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脚上也是一双赶集时淘来的老土的运动鞋。身边几个庞大蛇皮袋,装着特意从村里带来的蔬菜鸡鸭。
华平正在焦急地四处乱看,眼神从一处飞快地溜向另一处。他不敢离开,他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警觉性:城市的陌生和高大足以把他吞没得骨头都不剩;他也离不开,他的手已经被磨得红肿破皮,再拎不动那几个沉重的蛇皮袋;况且,他又要拎到哪里去呢?儿子是他与这个城市唯一的联系点,除此之外,他对这个城市是全然的生疏和茫然。
突然间,在慌乱的扫视里,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他的儿子伟生!华平立刻挥起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他的脸皮霎时间涨得鲜红,脸上是藏不住的激动和欣喜。
伟生缓缓走上前,简单地招呼了一句:“你来啦。”华平看上去慌慌张张的,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碰见的情绪里,嘴里没说什么话,吞吞吐吐地赶忙叫伟生帮着拎蛇皮袋。
踏出火车站,街灯已经零零散散地开启,夕照辗转凝滞着不肯离去,留下了一抹鲜亮的玫红,晕在云影里。傍晚的空气也格外清新诱人,让人们不由舒展了眉头,获得在疲劳生活中的一丝放松。
走在人行道上,华平才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变得絮絮叨叨。“你大姨也想你嘞,给你宰了鸡,是老母鸡呀……今年雨水多,蔬菜长得好,我就带了好些给你嘞……”伟生撇了撇嘴,他才不在乎田里有什么收成呢,他现在最在乎的就是父亲什么时候走!这样想着,伟生不小心说了出来:“那你什么时候走呢?”
背后是一阵沉默。这阵沉默似乎也散播到了空气里,两人间的空气也变得僵硬凝滞。伟生一回头,却发现华平低着头,他只能看到父亲早已光秃的发顶和发黄稀疏的缕缕头发。父亲的腰还是弯着,一如既往。华平好半天才嗫嚅出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都没得去你学校看过,也不晓得城市里是什么样子嘞。”
伟生也不说话了。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就已经和父亲约定,父亲每年可以来车站见他一面,在附近找个小饭馆儿和和乐乐地吃顿饭,父子俩久违地聊聊天说说地,而后父亲就搭乘火车回到那个小村庄。前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年不知怎么了,父亲突然提出要去他学校看看,顺便逛逛大城市,比比和街上的赶集有什么区别。伟生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含含糊糊应了。
……
伟生能感觉到,路过的人都会朝他父亲投来目光,或者说,朝他投来目光,那目光多半带着不屑。一股羞耻和恼怒的情绪从脚底逐步飙升到大脑,他此刻真想立刻扔下手上的两个蛇皮袋,头也不回地甩开父亲往前走。但他不能。且不说后面跟着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更何况,他要靠父亲每月寄的生活费生存呢。
两人来到火车站附近一所小宾馆。伟生为父亲订了一个简单的房间。接下来两人一齐出门吃饭。
“吱呀,吱呀……”伟生正在思考该怎么把这几只烦人的知了打下来的时候,华平开口了:“我听咱们村的小兰姐说,这里有一家店很好吃,还便宜,可以吃破肚皮哇。”伟生一听,这不就是自助餐么?他哂笑了一声,却不回应。
华平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不知道城市里有这么好的地方,不过他当初听说的时候也不敢相信,这不怪儿子。华平几步小跑,赶上伟生,拉起他的胳膊就用力往前拽。“来来来,我带你去,我问过了小兰,她晓得怎么去的嘞。”伟生放松了力道,由华平拉着——他也懒得争辩,他其实是知道这种饭馆的。
在拐错了几个弯、走错了几个十字路口后,他们到达了华平说的那家店。店内的墙面早已发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脱皮,露出了里面的干净白色,但这白色也似乎被渲染上了点点黄斑;电风扇上沾着厚厚灰尘,如一个年已垂暮的老人,吱呦吱呦地慢慢转着;玻璃上也被油污占领,耀武扬威地宣告着它的主权。这一切都让伟生感到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还没吃饭,他就已经完全坐不住了。
随便嚼了两口菜,伟生就“吃饱了”,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一动不动。华平担忧地望着他,伟生什么时候饭量变得这小了?别是身体闹出什么毛病了吧?
华平整整吃了三大碗米饭。
等他们出了饭店,夜幕已经降临。星子散出微弱的光,照亮了绿树上的一只青虫。街道上空空荡荡,只余下白日的热度,旋转着弥留在冷清的空气中。
伟生和华平一前一后地走着,鞋子发出清晰的踏步声,同时还伴随着树枝被踩碎的声音。月光如一帘薄雾,轻轻地滑下天际,滑在树梢上,滑在冰冷的青石砖里——月光蛮横地将地上的一切划入她的领域。两人沐浴在月色下,谁都没有说话。
停下了。
伟生在路灯下停止了前行的脚步。华平也在他身后站定。伟生转过身定定看着华平。华平似乎有所预感,他顿了顿,声音微弱地开口:“我明天就到你学校看一下就走,看一下就走,不会打扰你学习的,你放心。”
伟生沉默了两秒。“你到我学校去干什么呢?你就穿这个去吗?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和二手的运动鞋?你要我怎么跟同学说呢,说你是我村里来的父亲吗?我在学校过得已经很难受了,你能不能不要火上浇油了?”
华平不再说什么了。他看着站在路灯下的儿子。路灯明明灭灭,他眼中的伟生也变得模糊不清了。站在灯下的伟生是那么高大,穿一身飒爽的运动服和酷酷的球鞋,头发也是时髦的样式。而他站在阴暗的树荫下,好像离自己的儿子越来越远了。
华平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无措地互相揉搓着,眼睛有点泛红,但还是对着儿子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第二天一早,华平离开了这个他从未真正踏入过的城市。他没有通知伟生,而是自己一个人拎着一大包行李,悄悄地消失在了城市的边界线。但那几个大蛇皮袋还放在门口的地上,是当时华平急于带伟生去吃饭而急急放下的。
伟生缓缓走向宾馆。他暗忖着,昨天晚上的话是不是有些说重了?好像有点,但是华平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他那么宝贝自己。如果他实在想去自己的大学看看,想办法避开自己的同学不就行了?嗯……可以带他走偏僻一点的小道嘛。
他敲了敲房门。敲门声回响在空荡的楼道里,似乎在嘲笑一个人的无措。等伟生意识到些微不对时,他用力一拧门,门突地开了。房内空无一人,只余下清晨的些微冷气。伟生没有多想,他甚至还有点庆幸——父亲离开了,那么他也不用小心地领着他参观学校了。
“伟生在吗?辅导员找你!”
“伟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父亲在干活的时候突然心肌梗塞,送到县城去抢救,但没能救回来……”
……
伟生麻木地向前走,仿佛在看着前方的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注意。他不明白,前阵子才来这里探望他的父亲,怎么突然间就消逝了?散发在浩瀚的长空和明亮的星夜。他走过那家简陋的自助餐店,走过那条街道,走过那盏明明灭灭的路灯,走过了他父亲的一生。
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没有蝉鸣,也没有热气。在这条昏黄的街道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了那天他与父亲在这条路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恍恍惚惚间,伟生来到了那间宾馆,重新订下了那个房间。
他开始敲门,敲门声空荡地回响在楼道里,似乎在嘲笑一个人的无措。
他差不多敲了一夜的门。在这个寂静的夜,他再也等不到他的父亲了。
……
伟生再也不用前往那个车站,那个一年一度的、他与父亲在这座城市里相聚的车站。父亲对儿子深沉的爱、儿子曾经的幼稚和叛逆,一一埋葬在了那里。
许多年后,车站还是人来人往。每个车站的访客都带着自己的故事,或快乐或悲伤,他们独享这个故事。
【后记】
当我看到了“路灯”、“街道”、“月光”几个词时,我脑海里跳出几个词:“一场对峙”,一场明与暗、光与影的对峙。身处暗处、心向光明的卑微与身在明处、心却早已异变的反叛互相交锋、冲撞,但其中没有谁是胜利者。这就让我联想到了父与子。儿子的叛逆、父亲的专制或宠溺,总是成为常见却又难解的话题。此外,农村和城市,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二元对立却也难舍难分的两个因素,特别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这种差距更加明显和分化。在这种时候,父与子精神上的隔膜、城与村文化上的差异自然而然构成了独特的命题。这也是我写作这篇作品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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