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晞:余嘉锡先生的谦虚

余嘉锡先生的学问无比渊博,而人们说,最难得的是他的态度又是格外的谦虚。其名著《四库提要辨证》纠正了纪晓岚等四库馆臣无数的错误,但他在书的自序里却说:

  纪氏之为《提要》也难,而余之为《辨证》也易。何者?无期限之促迫,无考成之顾忌故也。且纪氏于其所未读,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则惟吾之所趋避。譬之射然,纪氏控弦引滿,下云中之飞鸟,余则树之鹄而后放矢耳。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決也。

  这段话自《辨证》问世以来,学界征引者不绝,都以此为例不厌其烦地教育下一代,要他们戒骄戒躁,学习余先生这种足以垂范的治学态度。我听一遍、看一遍就感动一遍,心想前辈真是高不可及,要是我能找出古人这么多的疏漏,不提会有多狂呢。相比之下,真是自惭形秽。最近,与余先生同样博雅的蒋寅先生旧话重提,在《金陵生小言》里将这番话誉之为“学者于他人之书、于批评应有之胸襟与气量”(见10月26日《东方早报》),又使我们年轻人醍醐灌顶般重温了余先生的这段名言。

  我近来读书,也侥幸陆续发现了古人的一些谬误,正好可以敷演成文,凑满学校给我们研究生下达的论文指标。但不知如何落笔才能婉约得体,显得不卑不亢,不骄不躁,that's a question!蒋先生的话使我想起了余老先生,他专挑纪晓岚的毛病,却不像电视剧里的纪大烟斗那样铁齿铜牙不饶人,谦恭的态度受到众口一词的称赞,不知他老人家具体如何措辞。我何不邯郸学步,谦虚地到《辨证》里去学习谦虚呢?于是便借了余先生的这本名著,一页页翻检起来。谁知一翻之下,却大出所料,大失所望,除了序言之外,正文中“蔼如之言”一句也找不到,而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之语却触目皆是,肝火之旺真可与章太炎、黄季刚师弟的骂座相提并论呢。请看:

  他斥责馆臣是只吃干饭的:

  提要欲考(李)翱之出处,竟不肯一检《旧书》,宁非咄咄怪事?……寻其致误之由,皆因急于成篇,遂草率将事,不肯用心寻检,以致谬误层出,动成笑柄,当天禄、石渠之任,而其著作如此,素餐之讥,殆难免矣。(1293页,《四库提要辨证》,中华书局1980年版,下同)

  他嘲笑馆臣活像瞎子:

  夫不考其人之生平而辄论其是非,此如盲人之道黑白,徒足令人启齿耳,后之学者,尚其慎之!(1444页)

  他讥刺馆臣比村学究还不如:

  夫乡曲之士,不知古书存亡,固无足怪。若《四库》纂修诸人,以石渠金马之彦,典校秘书,乃于典籍源流茫昧若此,反唇相讥,恐无词以自解矣。(123页)

  他指斥馆臣贻误天下后世:

  有清一代,经学极盛,而于(陆)贾之《穀梁》义鲜称述之者,岂非为提要不根之说所惑耶?(531页)

  对馆臣的孤陋寡闻他大表惊诧:

  止斋、水心,南宋钜儒,学者稍习宋事,无不能测知其时代者,提要之谬乃如此,诚非意料之所及也。(517页)

  提要由此始知其伪在隋以前,其见闻抑何隘也。(1126页)

  《十国春秋》卷二十七《潘佑传》亦有此文,提要竟不能考,何其疏也!(1196页)

  甚至说馆臣没有评论的资格:

  编此集(按指《曹子建集》)者于王宋诗不能详考,遂弃置不录,诚为疏略。然提要所考,缪误叠出,恐不足以议人之是非也。(1245页)

  对馆臣的敷衍塞责,他言下恨恨不已:

  徐浩《古迹记》与卢元卿《法书录》同载于《法书要录》,提要检阅未遍,举其一而遗其一,不谓之疏略不可矣。(780页)

  作提要者,取《乐府诗集》信手翻检,曾未终篇,遂谓古词但有《月节折杨柳歌》,是举其末而遗其本矣。《乐府诗集》固班班可考,无奈提要之不肯详考何也。(1035页)

  提要依《唐志》例,求之总集而不得,遂以为不著于录。此二者虽皆细事,无关弘旨,然亦足见纂修诸人无往而不草草也。(1247页)

  对馆臣的架空立说,他笔底申申其詈:

  《国志》、晋史,初非僻书,提要不肯详考,仅据《唐志》之言,遽谓三国时无此郡县,遂疑此书为后人所窜乱,可谓勇于疑古矣。(35页)

  盖原撰提要者尚知略观本书(按指《名臣言行录》),纪氏则仅稍一涉猎,即捉笔疾书,以快其议论,而前后皆未寓目也,是亦难免果哉之诮矣。(330页)

  撰提要者乃凭空臆决,言之凿凿,真无稽之谈矣。(344页)

  幸而(陆贾)遗书具在,犹可考见其学问,而提要不能博考,臆决唱声,诬为赝作,岂不重可叹哉!(536页)

  总因作提要者,未见自序,故生此臆说耳。(1091页)r />   提要既误以(张)俊为(张)浚,喜于得一把柄,遂从而抑扬其词,学者意有所偏,而不考事实,则其议论未有不谬者也。(1116页)

  够了,不想多引了。通览《辨证》,“亦陋矣”(1328页)、“强作解事”(869页)、“殆全无是处”(629页)、“贵耳而贱目”(1100页)、“以不狂为狂”(1146页)、“数典而忘其祖”(1557页)、“心不在焉,视而不见”(1250页)、“其为谬妄,亦已甚矣”(1442页)、“所疑皆妄也,其为说非也”(845页)等措辞尖刻、盛气凌人的贬斥之词充斥全书。试想如果这些话是针对今之学人而发,想来很少会有人经得起、受得了的。纪晓岚地下有知,想也不能例外。It's enough to make him turn in his grave.

  余先生既在正文里把《提要》作者说得如此不堪,可见他在序言中“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云云就决非由衷之言了。那么,余先生为什么会如此言行不一呢(准确地说,应该是“言言不一”)?我想大概正因为自己在“辨证”时劈头盖脑痛骂了前人,未免心生后怕,恐遭“狂傲”、“刻薄”之目,“易盈”、“善讦”之讥,这样势将不容于我们这个历来以谦虚为美德的学术界。于是便“前倨后恭”起来,在序言里逊词谦语的,意在予以冲淡、加以掩盖吧?效果居然不错,褒义地说,老人家是成功了;贬义地说,老人家是得逞了。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德高望重、博览群书的学界前辈不断引用他的话来谆谆教导我们呢?不过,余先生的在天之灵在得意之余,也许会感到无限悲凉,怎么后世的学人只读我的序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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