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艰难时期的那顿白水火锅
秋成老先生是我最佩服的前辈之一,早年参加革命,随大军南下,在我家乡那个小县担任文化馆长,因文采和相貌出众,获得本地当红川剧名旦芳心,二人夫写妇唱,成为本地一道亮丽的人文景观。
但好景不长,史称无前例的动乱来临,在那个以颠倒为特征的时间段里,所有东西都颠了方向,以往好的,变成坏的;以往美的,变成了丑;以往幸福的,自然就变成了不幸。
曾经的幸运儿与文化楷模秋成先生,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死了喂狗狗都不吃的黑五类。他那美丽的妻子,为了不跟他一起变黑,举报了他一系列反动言论之后,带着女儿与他划清界限,弃暗投明嫁给了另一个能让她继续“红”的人去了。
世间最痛的刀,莫过于亲人下手捅的。秋成在一系列的组合打击中,终于倒下了。他想效仿文化馆的同事画家老白那样,找一处深泉把自己给了结了。
当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时候,死不仅不可怕,甚至令人向往。就像传说中的吊颈鬼在引诱人们上吊时所展示的绳套,里面全是天堂美景,琼楼玉宇,仙眷佳肴。
想着一死,所有痛苦与悲伤如生满虱子的老棉袍被扒去的感觉,秋成忍不住对着教堂改造成的土牢房暗黑角落,发出阵阵微笑。
悲到极处是笑,笑过之后,便有大事发生。
那天夜里,秋成将衣裤撕碎,编成一根布绳,布带在他指尖穿梭,仿佛是女儿幼时扎小辫的场景,女儿柔顺的头发,左缠右绕,变成一根美丽的麻花辫,可惜,那样的画面,如今连梦里都不会出现了。
唉……
他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将编好的绳子,搭上门楣上的木栅栏。
绳子像一声叹息,软软地搭上木栅。
他用颤抖的手将它挽出一个绳结,准备用力将身子往下一沉的那一瞬间,脚下有手敲了他一下。
他说:“别拦我,让我死!”
下方的声音回答:“不拦你,先等一下,听我说句话,不耽误!”
他把头收回来,看到说话的,是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中年男人,早几天就关进来了,但因为自顾悲痛,没注意对方的存在,只大致听说对方是个医生,姓傅,有历史问题。
医生见他回了头,笑笑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看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秋成忍不住有点愤怒。
医生点点头,说:“这可不是小事,六道轮回听说过么?饿着肚子去死,可是要进饿鬼道,永不得超生,变成鬼火四处游荡,想想都觉得可怕!”
他说着,一搓手,长吸了一口气。
秋成也吸了一口气,凉凉的。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吃点东西再死,行不?”傅医生用商量的口吻说。
“这大半夜的,在土班房里,哪去找什么吃的?”秋成的思路,已跟着医生走了。
“这好办,今天下午过堂的时候路过伙食团,我顺手拿了两个土豆,这阵正好派上用场。”傅医生伸手从床上的草席上翻出两个土豆,笑呵呵地说:“我们把它们吃了,你继续去死,我继续睡。”
“可这是生的,怎么吃啊?”秋成嘟囔着说。
傅医生听秋成这么说,得意地笑笑,说:“有办法,有办法!”
他伸手从板床下面摸出一个饭盒,饭盒里有一把小铁尺。再从窗台下拿过一个医用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些水来,用衣襟蘸了,把两个土豆擦得铮亮,然后用铁尺,很笨拙地将土豆切成几块。他努力想切成片,但尺子却顽固地没有让他得逞。
接下来,他从窗台上取下煤油灯。亏得这是一个并不专业的土班房,这么大的安全隐患,居然被忽视了,看守们也都很不专业地去睡了,才使得牢中两个犯人,有一次偷火的机会。
傅医生把饭盒放到油灯上方,问秋成:“你最想吃啥?”
秋成:“就这两颗土豆,你还变得出火锅来不成?”
秋成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脱口就说出火锅来。大概是他那川剧名旦妻子喜欢这一口,常吆喝着要去,他们一家人围着火锅,有过太多温暖回忆吧。
但越是温暖,越让人心寒。想着想着,不由得眼泪又下来了,油灯、小饭盒和傅医生,都一塌糊涂起来。
傅医生道:“火锅?好办!你等等。”
他伸手往窗外,努力摸,像抓鱼一般,眼珠一转,有了发现,收手回来时,手里已有了两只青辣椒。
用尺子剁子,青椒并不爽快地断,他索性抓起来扯成几段,扔进饭盒。
饭盒里已开始冒起蟹眼珠一般的水泡。
他一看,高兴地说:“快开了,让我再加点料!”
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口袋,捻出一颗,捣碎,扔进饭盒。
“什么东西?”
“谷氨酸,就是你们常说的味精,那天我在医务室看病,顺手……要了几颗!”
傅医生对自己手中那一小饭盒隐隐开始冒出香气的土豆,有些得意。
“这难道不是火锅吗?锅下有火,锅里有食物。虽然只有些白水,但白水最养人!还能给人想象,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秋成被他莫名的乐观,引得忍不住笑了。这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笑,他也久违地有了关注自己以外的事物的愿望——眼前这个乐观得有点像疯子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如何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趁着土豆还没熟的当口,傅医生聊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也是当过兵的,早年和村里15个后生一起出来当兵打鬼子,中条山一战,一起出来的弟兄们就只剩他一个了。他是从尸堆里滚出来的。后来,日本人投降了,他不愿再打仗,和几个战友一起逃到川西,各自凭手艺做起了小买卖,他因为在军队里学了几天医,就开起一个小小诊所,还和本地一位女子成了家。后来,内战结束,他们主动向新政府汇报了自己逃兵的身份,被恩准继续在这里生活,虽中途经历了公私合营和三五反之类波折,但总还算过了十几年安稳生活。如今以潜伏特务的身份被管制起来,就算被枪毙,也比当年那15个弟兄赚了——多活了这么些年,有了妻子和儿子,虽然离了婚,但主意却是他的,因为只有那样,才可以保全妻的工资,她娘俩才能活下去。而自己么?没关系,这教室改成的班房,不算自己呆过的最恶劣的地方。最起码比尸堆强,此时此刻,还有火锅可以吃!
他挑起一片土豆,放进嘴里,嘴里鼻里,顿时泛起一团蒸气,将微弱的灯光,渲染得一片温暖……
那个场景,是秋成一生难忘的,直到三十多年后我采访他时,眼神中还闪着盈盈的激动——那时老天爷在极寒时节给他送来了一点火星,虽不足以暖身,却点亮了他心中暗灭了的希望,在此之前,他以为那东西早已不存在于他的世界了。
那天晚上,他们俩像古时的诗人,在寒月当空的夜里,坐在小小的乌篷船上,任那白水煮出的土豆片丝丝儿微弱的暖暖香气,点亮他们头脑中那些残存的美好记忆,让它们如渐冷的木炭,死灰复燃,星星点点……
之后很多年,即使在遭遇到更不堪的困境,秋成也没再想过死,而是想起那盒用油灯煮出的白水火锅,和傅医生在火锅前回忆和妻子逃过管制人员,躲在城墙上种红薯,低声唱起的“你挑水来,我浇园……”
多年后,两位相识于土班房的狱友,成为好友,偶尔会坐到一起,泡一杯香茶,煮一小锅白水土豆或青菜,其时,他们已什么都不缺,别人都以为他们是在吃养生餐,而他们则相视一笑,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