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了,我管不了了

01.

再次感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深刻内涵,是目睹已至不惑之年的家长,在我一个黄毛丫头面前,毕恭毕敬甚至近乎卑微的姿态。

他们说,老师,我家孩子怎么办呀。

他们说,老师,您多费费心麻烦了。

他们说,老师,我们做家长不容易。

……

不管平日是家财万贯的集团理事,还是签几亿单的CEO,或是风驰电掣的职场达人,这一刻,语气都是几于哀求,浸满柔软的爱——这种爱,把一个孩子从胚胎培养成襁褓婴儿,再到牙牙学语的幼儿,再到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

漫漫养儿路,深深父母情。

02.

不知为何,每每此时,我都觉得有点难过,莫名其妙地难过。Boss总说要我高姿态,本来嘛,小小辅导班老师,何必和家长私下拉扯过多,可我,却总是不忍——许是又滥情和多虑了吧。

想来,世间不拘何种类型的爱,大抵都有卑微的意味。张爱玲当年写爱情,说甘愿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其实,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孩子啊,为你,我战战兢兢,亦卑微到尘土里。

03.

偶尔也会去想,也许再过几年,自己也会有孩子吧,虽然直到今日,未来孩子他爹尚未出现在我生命里(还要不要脸了……)。那时的我,会不会也被与生俱来的母爱,磨平所有凌厉的棱角,那些年少时锋芒毕露的轻狂,剑拔弩张的戾气,都悄悄收敛起来,于是温柔地埋下头俯下身去,跟孩子老师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老师,我家孩子就拜托您了。

突然想起母亲来了。这话,她也跟我的老师说过。

04.

读小学,因为搬家,转过好几次学。

四年级时,妈牵着我去新学校报到。满教室闹哄哄的小孩好奇地从上到下打量我,妈把我护在身后,跑到讲台前跟正在填写学费收据的班主任做介绍:

老师,我女儿刚转过来,您多关照关照,她成绩可好了,尤其是作文,经常作范文全校朗读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浸满骄傲,眼里闪着光。

过去的荣耀不足以代表现在的一切。班主任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先生,未等母亲说完,就匆匆甩出这句。他抬头,扶了扶眼镜,视线从镜框里斜睨出来,瞟了母亲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埋头写收据。

母亲眼里原本闪烁的光,瞬间黯淡下来,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凝固住了,但很快又像早春的融雪般缓和过来,她拉扯起微张的嘴角,弓腰连连点头:是是是,老师您说得对,颖儿,快谢谢老师教导,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哈。

她弓腰说着很多客气场面话,面上依然陪着笑。那时我还小,尚不明白其中深情,而今想来喉咙有点发堵。

05.

母亲把我送到座位上,走出教室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直到今日,我还是忘不了,平日无比要强的母亲,在老师面前宛然做错事的小孩子的那种顺服讨好的表情。

也许,让一个女子或男子真正成熟的,不单是生命中的另一半,更是流着自己血脉的骨肉。而让一个刚硬的女性越来越柔软的,除了伴侣的呵护与爱,此是输入,还有对下一代的惦念与牵挂,此是输出。

06.

其实我从小到大,学习都还算自觉,不至于让母亲操心太多。但读书这么多年,也没少让她怄气担心

——

高中数学考差哭得撕心裂肺时,她跟我一起哭;

考前紧张,我整夜整夜说胡话睡不好,她急得直跺脚;

冬天早晨去上早自习,湖南天亮得晚,五六点多还是疏星朗月,我哆哆嗦嗦下楼,常常走出小区老远,回头看到母亲还举着手电筒在昏暗的路灯下哆哆嗦嗦。

……

好多好多,那些深深沉在记忆里的画面,这一刻像一箱打翻了的相册,一张张摊在地面,我整箱倾倒出,颜色橙黄的过去。

07.

我是那种,从小到大就乖乖读书的孩子,几乎没有成长叛逆期,一度很像书呆子。儿时和母亲去超市,常常泡在图书区,蹲在地下读书,待母亲买好日用品了,就来寻我,我们再一起回家。所以,虽然幼时家里几乎没有藏书,但我的阅读量可能并不低于其他藏书丰富的孩子。现在想来,小孩子,哪知道自己去看书呢?都是母亲不知不觉的引导罢了。

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学生时代最爱作文书,以前会跟我讲老师经常把她的作文当范文来读——每每念及此,她大大的眼睛就眯起来,脸上爬上柔和的光。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为何强迫我写日记,为何逼着我背成语,为何走在路上总教我认路边的招牌,为何在我作文拿了满分后,开心得像个孩子。所有的一切,也许也是为了延续,她还是姑娘时,那残存的微弱的荣耀。

08.

读小学的时候,学校老师要求每周都要写周记。我不知何时在哪里习得了行文的娇气,非得到截止日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十点后,才所谓的“文思泉涌”。

于是,很多个周日的夜晚,我搬把小板凳,俯在靠背椅子上握着铅笔,一字一画写作文,大约快到子夜,才写好,把本子放在椅子上,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是周一,要交作文,我常常起得很早,因为前夜下半夜母亲一定醒来改了我的作文,用铅笔改掉错别字,或者添上一些句子。她特别注重细节描写,最爱说的一句是:“我告诉你,写细节,一定要写得比头发丝还细,让人一读就想象得出你描述的画面”。

09.

“比头发丝还要细”。我在后来的很多岁月里,常想起母亲这句,她幼时家贫,读书不多,说话没那么多咬文嚼字的修饰,但恰恰因为质朴,才动人心。

这样改作文的日子,大约持续了小学好几年,在我没转学到广州之前,母亲给我改过无数篇作文。后来相关的记忆,突然就断层了。

读大学开了公号,偶然把随手写的胡诌念给她听,有时她会道一声:写得真好!但大多时候,还是悻悻地说声:太长了,流水账,没人看的;或者:诶,你这段删掉嘛。过了一会,又嘻嘻地笑起来:你都大学生了,还问我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人意见么。你自己喜欢就好,妈没意见。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有没有一种苍老的感觉。也许苍老就是,曾经可以指手画脚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你想插几句话,却还是摇摇头便作罢。

10.

她不知道的是,现在的我,有多么感激她当年逼着我写日记、背成语、看作文书。和成就无关,我从未刻意追求过在写作上有任何成就,也自知没那个能耐。但母亲,却让我在此后漫长的孤独时光里,培植了最好的倾诉方式。

很大程度上而言,独生子女的成长过程,是很孤单的。心里明明有满腔的话,却没有同龄人可以倾诉。那就写在纸上吧,打在电脑里吧,用文字铭记那些过往。当年写过的八本日记,是我对成长拙劣却真挚的纪念。

写作于我,是怎样的存在呢。是难过时最好的陪伴,是振奋时最好的鼓励,是黑暗时街角突然亮起的一束光。这一切,都归功于母亲,她没有为我生一个哥哥或姐姐,却手把手领着我敲开了文字的大门,从此,不离不弃。

11.

读大学后,是第一次和朝夕相处的母亲两地分隔,寒暑假她是从来不准我出去玩的,怕我遇到危险。去年大四毕业前夕,我一时兴起,买了火车票第二天就要独自北上西安。

一直跟我说“不”的母亲,那一刻终于哀哀怨怨地点了头。后来我问她:怎么就同意我出远门了呢?她低头淡淡一笑:你说你票都买好了啊。我笑:其实我骗你的,还没买,谁知你就说了好。她笑起来,骂我:你这砍脑壳的家伙!末了又讪讪地喃喃道:算了算了,你也大了,我管不了了。

12.

那一刻,我盯着她眼角的纹路,悲伤在胸腔里排山倒海。

想起小时候背不出乘法口诀表,她急得拿衣架打我,打完后又抱着我掉眼泪。

想起小时候痴迷写作业不按时吃饭,她一把扯过我的作业本就要撕开,最后终于作罢。

想起小时候我没考“双百分”,她酸酸地说起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多么多么好。

……

记忆里那么严厉的她,终于软下语气,像个铩羽而归的英雄,丢盔弃甲,说一声:你大了,我管不了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但我的心里,却漫起一阵说不出的疼。

13.

我曾以为,为人父母由严厉变得温和,只是龙应台女士写的那句”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的目送他渐行渐逝,你站在路的这一端,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然后,他用背影默默的告诉你:'不必追。’ ”,只是在和岁月的对抗里,不断地缴械投降,最后被苍老击打得溃不成军。

但这一刻,回应文首,我才明白,为人父母一场,本来就是刚柔并济的旅途。所谓柔软,是在你儿时,Ta在你老师面前毕恭毕敬,再往前推,你发烧时,从来不哭的Ta急得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再往前,便是你出产房时,Ta眼里从未有过的柔情。而所谓刚硬,不过是Ta“玉不琢不成器”的外化,不过是,面对还是孩子的你,Ta必须全副武装,满身铠甲为你抵挡满世界的风风雨雨。

现在,轮到你来守护Ta了。

谨以此文献给陪我长大的母亲。

愿天下父母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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