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视与被歧视

我西人明清之际倍受歧视，清人笔记有一档没一档，总将一些笑料移植其身，因老西在外者，多商贾。商人重利，其俗在骨，诚信的幡幌，难掩贪婪的本性，遂令世人无端生憎，百般生厌，钱确是窥视人格的面镜。还有一些笑话，安排到了徽人身上，盖也商人因素。余幼时，居县城，商家后人，对其出生讳莫如深，有如此先人，简直抬不起头来。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近世以来，晋商衰败殆尽，歧视竟去。繁华之后，落花遍地，时间废墟，留存记忆，几处遗址，森森大院，反被后人艳羡不已。

歧视无处不在，性别之间，阶级之间，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省份之间，城乡之间，一个地域对另一个地域，均能构成歧视。除此之外，学科之间，门户之间，也存异词，钱钟书说：“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所言为民国大学里的一趣，与当下学院中的情形大致同。胡适于1958年6月5日 在台湾大学演讲时说：“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哥哥为我送行，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其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中国人治学之弊，一是苟且速成，二是不重文科，三是不重学术，只重技术。导致这三者的原因，就在于国人急于速成，不要过程，只要结果。而最终的结果，是学界表现为两个特点，一是没有自尊心，没有思想当然没有自尊。二是没有输入文明的能力，因为技术只是文明之果，没有栽培，何来果实。”就业出路，引导教学，此时一流才俊已转向理工，如今的人文失落，渊源久矣。花侧柳旁虽曼妙，无奈微云淡月已昏黄。

琐碎庸常，一地鸡毛。歧视者固然存偏见，被歧视者是否也事出有因。一个地域被歧视，大凡穷困之后，民风颟顸，行为局促，教化遂滞，文明遂瘀，所谓穷山恶水，出丑妇刁民也。有段子云：“美国人瞧不起日本人，日本人瞧不起韩国人，韩国人瞧不起中国人，中国人没什么国家的人好瞧不起的，只能瞧不起自己国家乡下种地的人了。”乡下种地，劳作甚勤，投入产出却不成正比，到头来依旧倥偬窘迫，阮囊羞涩，持家徒有四立壁。此歧视已延及子孙，故有人大代表公然声称：农村考生高分低能，而京沪考生综合素质高，故低分入北大清华情理之中。其以为综合素质，即琴棋书画，农林渔牧则不值一提。鲁迅所言“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之外，盖要添加歧视一项了。多么忙不重要，忙什么才当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是所耕土地为其所有，所栽林木为其所属，是否还留此般歧视，土地即农人之渔。就是乡下种地者，也存相互间的轻藐，富乡歧视穷村，平川歧视山区。然战事一起，平川姑娘争嫁山区，贫富倒成了次要选择，此事多年前于洪洞乡下闻得，为抗战时情形。

若心为物役，穷人在哪，歧视就在哪，窘困在哪，白眼就在哪。哈代《苔丝》道：“在乡下，穷是一种悲哀；可在城市，穷是一种恐怖。”心忧炭贱愿天寒，商贩情绪耳；眼前突兀见此屋，房奴期待矣。

人非圣贤，焉能无过，无论转身多少次，屁股总在后边。关键是受歧视后，如何面对之。已故画家朱新建有奇才，每每画作落款，名前必冠以“大丰”，大丰乃苏北一县，属苏南人的歧视区域，此即自信。“人真的要自己争气。一作出成绩来，全世界和颜悦色”，盖朱新建即亦舒所指一类。梁任公尝言：“自信与骄傲有异，自信者常沉着，而骄傲者常浮扬。”别人那么有钱，自己啥都没有，受歧视者如何自信之，而歧视者的浅薄骄傲，恰是架构在对方不自信台阶上的。

忌人有，笑人无，歧视由此生。林语堂《扣头与卫生》一文道：“据兄弟私见，摩登姑娘，欲求苗条身段，当以练习叩头为上策。与其倒卧地上两脚跷天乱踢，莫如学习叩头，日行三次，一起一伏，腹部之余脂剩油尽溶解矣。”正言若反，深有旨喻，对自以为是的施蔑者，幽默告诫，真是厚道。阎锡山有话也厚道：“智不难于知人，是难于自知；仁不难于爱人，是难于自爱。”

穷困潦倒之时，不被歧视，飞黄腾达之日，不歧视人，朱彝尊劝化“同是肚皮，饱者不知饥者苦；一般面目，得时休笑失时人”，只当一桩愿望。“没有必要相信超自然的罪恶之源，人类本身就能作出各种罪恶之举”（康拉德语），歧视即歧见，歧视同歧途，也一大罪恶。倘若苍生皆饱暖，歧视可否除？恐不能，尚有胖瘦高矮之间、老少美丑之间的比较，有比较，便有歧视。

行业也有鄙视链。据《白石老人自述》载：“记得那年秋天我跟着齐师傅做完工回来，在乡里的田塍上，远远地看见对面过来三个人，肩上有的背了木箱，有的背着很坚实的粗布大口袋，箱里袋里装的。也都是些斧锯钻凿这一类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木匠，当然是我们的同行了，我并不在意。想不到走到近身，我的齐师傅垂下了双手，侧着身体，站在旁边，满面堆着笑意，问他们好。他们三个人，却倨傲得很；略微地点了一点头，爱理不理地搭讪着：'从哪里来？’齐师傅很恭敬的答道：'刚给人家做了几件粗糙家具回来。’交谈了不多几句话，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齐师傅等他们走远，才拉着我往前走。我觉得很诧异，问道：'我们是木匠，他们也木匠，师傅为什么要这样恭敬？’齐师傅拉长了脸说：'小孩子不懂得规矩！我们是大器作，做的是粗活，他们是小器作，做的是细活。他们能做精致小巧的东西，还会雕花，这种手艺，不是聪明人，一辈子也学不成的，我们大器作的人，怎敢和他们并起并坐呢？’”就我从事的编辑行当，图书编辑、期刊编辑、报纸编辑、广播编辑、电视编辑、网络编辑，一级瞧不起一级，我属期刊编辑，真就被图书编辑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