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人生只合扬州死”
游江南必去苏州,去苏州必游园林。
苏州古典园林是一个群芳荟萃的园林网络。千变万化、亦真亦幻的苏州园林,在咫尺天地之间,容纳了万里山河,说不尽的山水林泉之趣,诗情画意之美。
苏州园林的定位就是归隐。尝到过宦海风浪之险恶的官吏,先后把苏州园林当作他们贬、退或告老的理想隐居地。园林中有一部分为古代文人所修建,其中最古老的沧浪亭,就是北宋诗人苏舜钦丢官流寓苏州买下的废园,成为他“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的避俗自娱之所。清著名书画家、藏书家刘恕修建的留园,又称刘园或寒碧山庄,其建筑结局在苏州园林中首屈一指。
然而,这些有能力筑起一个颐养天年的生活港湾的文人,毕竟是凤毛麟角,他们都是有过为官经历者。相形之下,大批布衣寒士却未能在园林一隅获取一尺之地,难以在贫困寂寞中安度残年。
大历五年(770年)初,贫病交加的杜甫登上了由潭州开往岳阳的一条破船,寂寂地死于舟中,那年他59岁。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备尝73年人间辛酸痛苦的徐渭凄楚地离开了人间,死前身边唯有一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乾隆二十七年(1763年2月12日),在凄凉悲惨的境况中离开人世的曹雪芹,死后全赖生前相交甚厚的敦诚、敦敏兄弟和张宜泉等“二三友朋,赙赠相资,草草殡葬。”
吴敬梓也毫不例外地加入到贫穷文人的行列,尤其到晚年时,“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仅靠以书易米和朋友接济度日。他在《雨》诗中叹曰:“明晨衔泥问杨子,妻儿待米何时还”,等待革职回乡的官绅杨凯送来资助。每到气温苦寒的严冬,就与朋友在晚上到城外绕行,歌吟啸呼,称之为“暖足”。
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说,在他生平所交的朋友中,没有比吴敬梓更贫穷的了。一次吴敬梓到淮安造访,在其行囊里连笔砚都没有,使程晋芳感到奇怪,问道:“笔砚是我们读书人赖以为生的,怎能须臾离开呢?”吴敬梓笑答道:“我胸中自有笔墨,不耐烦带这些东西。”
乾隆十九年十月二十八日(1754 年12 月11 日),吴敬梓猝死于异乡扬州,身后也是何其萧条。随侍在侧的续弦夫人和幼子悲伤痛哭,她首先就近请来了金兆燕,第二位请来的是王又曾。两位吴敬梓生前好友目睹他家徒四壁的惨状:“典衣钱”所余无几还在其次,时值初冬,亟须赎回典押的衣物,需要更多的钱,却没有着落,殓殡后事也更无从谈起了,感伤不已。于是金兆燕和王又曾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卢见曾,他们一个是他的幕宾,一个是他的朋友,遂决定由王又曾出面向卢见曾求助。所幸卢氏对吴敬梓十分敬重,那首题《出塞图》的送别诗的真情厚意更使他非常感激,记忆犹新,当即慷慨解囊,出资周济。
当年吴敬梓题诗送别之时,不可能预料后来卢见曾从边塞被召回之后,几经迁调又会回到扬州官复原职,也不可能设想14年后自己恰好再游扬州又得重逢。他更不可能预定死期,等待最终仰仗这位“大公祖”捐赠棺木送自己的遗体归葬南京。那么,所有这一切是纯属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情真意感动天地、冥冥之中安排前定呢?谁又能解释、破译其中的信息密码呢?
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 十月,在南京、扬州两地常来常往的吴敬梓,又一次从南京来到扬州,寓居在因生长琼花而闻名的后土祠附近。他与当地一些诗文才士、方外名流过从甚密,一起同游琼花台、碧天观等名胜寺观。尽管囊中羞涩,却常常倾其所有邀二三知己痛饮畅叙,纵论古今,谈笑风生。每至薄醉微醺之时,他往往高声吟诵张祜的七绝“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两句,一再在席间引发声声唏嘘之叹。
在群星灿烂的唐代诗坛,南阳人张祜称不上一流诗人。他生性喜爱山水,游览了江南许多名寺古刹,所到之处总要题诗作赋。当经过广陵(今扬州)时,留下一首《纵游淮扬》之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此诗未必称得上上乘佳作,但是诗后两句的重大发现——扬州竟是人生的最好死所,却使得古往今来多少到过或没到过扬州的文人墨客为之倾倒、折服或神往。宁愿长眠扬州,并且以此作为惟一最佳选择,把对扬州的赞美和关爱推到人生的极限,堪称突发奇想。曾经是隋炀帝故宫的禅智寺,青苔满地,暮霭斜阳,一片宁静空寂,确是安息的风水之地。
然而,张祜离开扬州之后,萍踪浪迹,寒风泊江湖,转了一圈落脚长江对岸的丹阳,直至终老,大概他已无力也无意重返扬州,实践当年的诺言。然而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他身后的900多年,一位大文豪却实现了“人生只合扬州死”的愿望。
“生耽白下”,“死恋扬州”,“出游江淮间,留扬最久”,吴敬梓的确与扬州有着一份特殊的情缘。这份情缘系于何处?是由于“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绮丽风光,令他驻足观赏,流连忘返?还是因为广陵人文荟萃,有他许多文朋诗友,与他常相唱酬,乐而忘忧?
扬州的美景佳园,文化氛围,固然是吴敬梓游踪屡至的重要原因,然而在扬州的至亲好友,更是他对这座名城念念不忘、情有独钟的主要因素。他与他们诗酒酬唱,倾心相交,那种人间最珍贵和难觅的真诚与质朴,带给他莫大的慰藉,成为他人生苦旅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金榘、金兆燕父子,江昱,李葂,周榘,吴楷,石庄上人……他们或者是外来人士而久居扬州,或者是扬州本地人;他们或者是精神上的同道,或者是诗文中的同好。无论年龄少长,都曾经亲密过从,甚至风雨晨夕契合无间。
在扬州和淮扬地区,还有两个人与吴敬梓另有一种特殊的因缘。其中一个是堪称儒商俊彦之一的两淮盐商程晋芳,另一个则是两度出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雅雨)。
吴敬梓原与“性又好客,延揽四方名流”的程晋芳在南京过从,意趣相投,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交。在吴敬梓衣食无着的困难时刻,程晋芳曾给予他接济援助,在他迭遭穷困的垂暮之年,程晋芳又以诗称赞和鼓励自己的好友:
《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
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乾隆六年(1741年)冬,受程晋芳邀请,吴敬梓经扬州北上赴淮安其家作客,他此次应邀前往,另有求取衣食之助的意图。在程家小住一段时日,除与程氏研讨学问、诗赋唱和外,也给吴敬梓亲身观察和体验两淮盐商的生活起居提供了机会,为其创作《儒林外史》积累了生活素材。乾隆八年(1743年)至十四年(1749年)之间,囊空如洗的吴敬梓为谋求衣食曾再度由南京赴淮安拜访程晋芳。
这次吴敬梓到扬州,竟与程晋芳不期相遇。当得悉友人因嗜书交文,耗资太多又不善经营管理,以致荡尽家财、债积如山的情况时,吴敬梓执之手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程晋芳在离开扬州时,二人挥泪道别。
曾两度任两准盐运使的卢见曾,第一次选授此职是乾隆元年(1736年),正遇上当地盐商勾结官府侵占灶户(盐民)盐池的讼案。卢见曾果断地作出了“灶属商亭,粮归灶纳”的判决,并核发文契,维护了盐民利益,但也因此得罪了贪官污吏及不法盐商。乾隆三年(1738年),卢见曾终因被诬而罢职,并于乾隆五年(1740年)被革职充军,远戍塞外乌鲁木齐。乾隆五年(1740年)四月,卢见曾的幕宾、好友高凤翰作《出塞图》并题《丈夫行》为他送行。当时扬州许多文人均纷纷在画上题诗,其中就有吴敬梓所题《奉题雅雨大公祖出塞图》长诗。在充满依依惜别之情的字里行间,寄寓了他对远行人挟带风沙、塞外归来的坚定期待,以及焕发精神、昂扬以待的热情鼓励:
他日携从塞外归,图中宜带风沙态。
披图指点到穷发,转使精神同发越。
时到十月下旬,扬州已是寒意袭人的初冬时节,吴敬梓也打算返回南京了。一天,吴敬梓接待了一位慕名来访的远客,他就是与其长子吴烺一起被乾隆皇帝擢拔为中书舍人的王又曾。王又曾对吴敬梓早已十分景仰,又从吴烺处得知老人借寓族人吴一山家的地址,所以从京城南返,船抵扬州后,立即登岸趋谒。两人虽是初次见面,却似旧识,欢谈甚洽。吴敬梓对王又曾的见识和文才十分欣赏,薄暮时分又亲到舟中回访,篷窗秉烛,论文评诗,谈兴益浓。入夜告别,意犹未尽,吴敬梓又盛情邀请王又曾再叙。
这次见面让吴敬梓太兴奋和激动了,加之过于疲劳,回寓又自斟自饮,略带醉意即解衫高卧。谁知他安枕未久,忽然痰涌如流,来不及延医用药,就猝然撒手,仙逝西去。“人生只合扬州死”竟一语成谶,这一年,吴敬梓54岁。
凌晨惊闻噩耗的王又曾,不胜叹惋:“唉!多麽令人痛心啊!我王又曾想见先生的心意已经暗藏多年,没想到刚得到一次见面机会,先生竟在一夜间去世。人世间还有比这还怪异的事吗!”又赋诗云:
尘海抽身意渐灰,江湖耆旧好追陪。
那知一夕芜城语,特与先生永诀来!
与吴敬梓才分手7天的程晋芳,得到吴敬梓猝逝的噩耗,极度悲痛,当即写下一首《哭吴敏轩》的吊诗,诗云:
三年别意语缠绵,记得维舟水驿前。
转眼讵知成永诀,拊膺直欲问苍天。
生耽白下残烟景,死恋扬州好墓田。
涂殡匆匆谁料理?可怜犹剩典衣钱。
第二年(1755年),远在京师的吴烺获悉父亲去世的噩耗,悲痛欲绝,泪如泉涌,和泪写下《南还舟中述怀却寄都下诸子八首》,其中六、七、八三首是忆悼父亲之作。在诗七中,他抒写了父亲吴敬梓对自己的抚育之恩。诗云:
我已悲风木,凄凉一鲜民。
深惭乌鸟情,只益蓼虫辛。
道拙身偏懒,时清仕守贫。
南云穿望眼,遗榇滞江滨。
一位伟大作家,一生坎坷,身后落得如此悲惨,不能不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泪。其实,自古以来,作家诗人们在留下许多美谈佳话的同时,更留下了许多晚景凄凉、困厄而死的凄惨往事,吴敬梓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实在是东方文明古国的悲哀。
贫穷可以困乏吴敬梓的身体,却不能遮掩他的流风余韵照耀文坛,也不能阻碍他的文章学业流传千古。
吴敬梓此次扬州之游,与金兆燕有亲密过从,几乎天天见面。金兆燕对这位长者最后的一段生活知之甚详,在五言古诗《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中有生动具体的描述。其中说到:“著书寿千秋,岂在骨与肌。”是啊!一个穷困潦倒的儒生挥袖西逝,这是一幅天天发生在神州大地的平常画图,如果没有《儒林外史》的不朽著述,又有谁能在千百年后知道吴敬梓其人呢?
尽管老先生生前曾反复吟诵张祜诗句,金兆燕还是坚持叶落归根,既不能“归”之于全椒,那还得尊重他生前意愿:“生平爱秦淮,吟魂应念兹”,圆他“终焉”之梦。
吴敬梓与南京的不解之缘,一如他生前写在《沁园春》中那一声发自内心的率真呼喊——我爱秦淮!
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脱,濯足沧浪。 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就在吴敬梓归天未久的“仲冬”,金兆燕陪同其妻、子,亲扶灵柩去南京归葬。程晋芳诗云:
身后茅堂余破漏,当年丹篆想飞腾。
过江寒浪连天白,忍看灵车指秣陵。
江水多情,当为之呜咽失声!
吴敬梓的走诚然是一个悲剧,所幸的是他留下了一部完整的时代巨作《儒林外史》。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及改良主义先驱者龚自珍的大声呐喊,一直萦绕在时空走廊。人才来到世间固然很难,但有人才而无伯乐,有伯乐而无关爱,多少不名一文的人才也只能一个个被葬送!翻看史册,尽管也不乏吴敬梓那样的人才,不弃初心,不折风骨,一生都在贫困苦难中度过,却依然用心血浇灌文化和科技花朵。然而他们的付出实在太多,而活得也太累了。
八百里秦川的土地上,出现过一个作家路遥,他的整个人生都在贫穷中度过的。当自己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时,路遥连去领奖的路费都拿不出,还是借钱买的火车票。路遥在年仅42岁时英年早逝,只给13岁的女儿留下了万元的欠条。
一位李政道念念不忘的恩师、世界一流的物理学教授束星北,才华横溢却又“不合时宜”。1958年,他被开除公职,成为劳改大军中的一员在青岛修水库,又苦又累的艰辛岁月带给他一身伤病。一次饥肠辘辘的他跑到西瓜田里偷瓜,被看瓜的老农当场抓住,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老农同情地给了他一捧花生,他小心地捧在手上,连皮一起吞到肚子里。
在听到龚自珍的呐喊后,再听一听杜甫的呼号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吴敬梓归葬何处?当年的穷儒陋墓,大概过不了多少年就在风吹雨打中化为尘土了。然而一部长篇巨制,却让后人久久缅怀着这位文学大师,他的故居秦淮水亭被后人精心地保存和保护,也算对他不幸一生的回报,光辉一生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