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鸟兽散
作鸟兽散
人的一生,有许许多多的相聚,亦有许许多多的别离。
许许多多的别离,在人生的旅程里,永远难以忘记。
我最初的告别,是当年别了初中的那一帮同学。那时,我们在乡村虚构着人生的乌托邦般的理想。从一个破落的学校到另一个破落的上课地,我们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渐渐走上人生的另一面。在丰富了知识的同时,我们亦在春夏秋冬中,结下深厚的友谊。贫穷的乡间生活,以及读书带来的压力,让我们团结得很紧很紧。
那时,我们多愁善感,为每一个寒假和暑假的到来而依依不舍。特别是到了毕业的那一年,我们高声歌唱,悲伤地告别。在前途都已化作虚无之后,我们更是惦念着在乡村之外的另一个乡村,某某同学生活在哪里。我们有着同甘共苦的经历,也有着小有收获的喜悦,还有朦胧的情感。最后,随着一场考试的结束,一切便让少年之梦变得遥遥。那个夏天,我在等待考试结果的同时,还在写一部关于中学生自杀的长篇小说。在那部没写完的小说里,当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河水时,我想起了与某某一起挑石头卖的夏季,想起了思念某某时觉得光阴的漫长和天地的无奈,想起了某某曾在月下的散步,想起了某某在自习时的交流,想起了某某的雄心壮志,想起了某某的亲密无间,想起了某某电光火石般的对碰。然而,随着我们人生的各自落幕,一切作鸟兽散。我们执爱的班主任最后从一个教改先行者骤然沉默,而某某和某某从此只是书信中的一个文字,只是一段歌声中的一个音符,只是思念中的一个影子,只是越过了乡村之后,看到的一回辛酸往事。多少年后,一起挑石头的某某因车祸去世,思念过的某某远嫁他乡,散步谈天的某某大学毕业后逃离故土,自习时交流的某某虽仍在故里,却已是多年杳无音讯,雄心壮志的某某曾辉煌一时最终不知所终,亲密无间的好友一个家族几代人都死于肝癌,还有电光火石般的某某抑或某某,今天却叫不出名字……
最后,我们都在逃离,只不过方式不同。包括教会我们要有梦想的最后却落寞无边的班主任。
后来,我又去了另外的地方,认识了另一群人。同样的理想,同样的贫困,同样的无奈……我们依是同学情深,依是甘苦与共,依是乡情浓郁。至今,这群人中除了少数几个与我仍有来往,其他的都不知所终。那怕曾同桌过,同床共枕谈天过,同一个碗筷用过,天地之大,却音讯了了。而有相同理想的,有的仍在故里,或经商,或教书,或行医,或机关,大都身居小城,功成名就,心有所属,家庭幸福;有的流落在别的城市,从事其它职业,偶有小聚,相互关照;也有奔波千里,少回故里的异乡之客。值得珍惜的是,这些人即使关山阻隔,多年不见,而一见面,仍似当年亲切,仍像当年一样儿女情长,仍是当年一般激情相拥。我们是血肉相连的兄弟,即使时光走远,亦并不妨碍我们的心息相通。万里乡愁,此时只不过是“遥想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无论你曾爱过恨过,无论你有冤有屈,多年相见欢后,一切如烟飘散。
及至新疆西藏,那些同行的战友,经过岁月的苍桑,多数如棋散落四方。能记得音容,能想起笑貌,却听不见声音。大抵生活的重担,已使共闯天山、同越阿里、齐翻昆仑的记忆,永远成为昨日。那飘扬的大雪,那飘香的狗肉,那飘起的黄沙,那没完没了的风声,那缺氧的经历,只是一个人在闲了的时光,独自饮酌。三年之久的大漠风沙,西域高原,后来成为梦境,仿佛主人公,不再是自己。而偶尔有声音通过电波穿过城市,让我在城市的人群中嘎然而止。泪水,有时就在刹那间奔涌而出,害怕别人看见,我装做眼中吹进了沙子。而那车群越过高原的雄壮,那歌声刺破天穹的寂寞,仍让我想起天边的那群男子汉们,想起我一介书生,与他们同踢正步,同举红旗,同步长途奔袭的日子。那些日子,常常下雪。因此,雪地便丰富了记忆的土壤,让我看到了昔日在雪野里奔跑的孤单。
终于有一天,我在前面那几拔们大学毕业的时候,挤进城市上大学。学校的男人们,从各个战区、各个部队精挑万选而来,从此我们便拼了心智,想要一个好的前程。我们开始像城市里的人们那样,不再单纯,不再幻想,一切全是活生生的现实。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如此发生:今天我们交往最多的,便是这群人。我们生活得现实,比较得疯狂,我们迷失了理想,又紧跟脚下的土地。一切开花结果,不再以激情开始,而是以实际结束。我们的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好,看上去好像兴旺发达,但我们清楚明白,面对城市的柴米油盐,我们的生活也变得愈来愈平庸下去。终于,我们成为这个城市里普通的大多数。没事时,我们不联系,亦很少相聚;而一旦有事时,我们如惊弓之鸟,翻遍电话号码,想要找出这个城市甚至全中国人与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好让一切令人烦恼的世事,变得一路无阻和格外畅通。我们看上去得心应手,其实仍是作兽鸟散的一群。逻辑经不起推敲,文章经不住修饰,品质经不了检验,你好与不好,都是命运中注定的一环。无所谓逃,亦逃不了;无所谓爱,亦爱不起。我们在各自家庭环绕的所谓爱的名义下,从此像所有的人那样平凡地生活,并且自以为成熟,自以为获得了人生的真谛。其实夜深人静,如果还有自省能力,我们便会看到,原来今天生活的我们,有多少人在做着自欺欺人的把戏。而这些戏,看上去比真实更加逼真!
一颗种子种下,必定可能结出一种果实。一种爱心植下,必定可能收获一种安慰。来来去去,多少人经过你的身边,多少人相臂交错,只有少数树可能成活,只有少数故事仍在流传,只有保守秘密才能让人长久,只有一个人可能跟你一辈子,既然如许,作鸟兽散有何不可?泛爱不如执爱,常恨不若不恨,相见不如怀念,千年来弄明白了的,又何必在佛缘尽过之后,执著地再去回头?一切放下,也许就是立地成佛,让你找到心安的家园。过去的那些朋友们,我愿一切美丽的花,都开在身边经过女人的脸上;我愿一切结实的果,都长自男人坚硬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