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表(下)
表哥死的那天,北国的日头懒洋洋的。这与我们镇上的夏天相似,日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空中挂着,好像一点儿也不关心地面上人们的死活。镇上的每个人都吐着热气,连说话也拉里拉塌,长句变成了短句。有时甚至因为热得不想说话,就把平素注重的那些礼节也略去了,见了面只是点头而过。
我表哥那天如往常一样,按照他自己订的作息时间表开始一天的工作。那天早晨他的心情可能很好,一直到上午他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常现象。据他的战友们说,直到12点钟我表哥还一边打药一边哼着《大刀进行曲》,那些人说我表哥平时最爱哼这支曲子。有人还问过他:现在和日本人友好了,大刀还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吗?我表哥是这样回答他们的:难道刀枪入库,就意味着以后就没有仗打了吗?
那些人听了这句话,树桩一样地立住看着我表哥。
我表哥却像没事似的,走了。
因此我好像看到,一边打农药一边想着有一天要打仗的我表哥,那天像往日一样欢快地穿行在田野里。田野里阳光很毒辣,晒在他年轻的皮肤上,像是泼了一层油似的。他原来那白皙的皮肤,到了北国便成了我们镇上那些中年庄稼人的古铜色,甚至还要更浓一些。他看着那些青青的快要抽穗的庄稼,心头肯定涌起了我父亲那样的喜悦。我父亲总说那是丰收的喜悦,他可以一整天呆在田野里,沐浴在太阳光下,闻着稻子的芳香。我表哥在那一刻完全不像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让人尊敬的警察,每天连枪也不带就往那些混混堆里扎,那些混混儿们都非常佩服他,有好些人甚至为此改掉了以前的不良习惯,他父亲便把他们放了。有人指责我姨父心软,他说,人家改了,你还要他怎样?难道非要关进去才算是改造吗?而我表哥呢?他要继承的父志,便是在那看不到边的田野里施肥、锄草和打农药?让我奇怪的是,好像他还迷上了这些工作,所以那天他的战友们看到,大热的天,表哥在田里像一只飞翔的蜜蜂,在传播着花粉似的,把背着的那桶农药打在试验田的禾苗上。
“他真是迷上了种田呀!”
后来一个刚穿上军装不久的战友这样回忆他说。
“他的确是迷上了种田,除了把田种好外,他还自己搞试验,你说他不喜欢种田吗?”
这个小战友的说法马上引来了报社记者的不满意。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不是一个种田的问题,而是热爱本职工作的问题,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的问题,这与炮兵部队钻研炮位、导弹部队钻研发射一样,是热爱本职工作,是在平凡的小事中见到不平凡,懂得吗?
小战友怔住了。他不敢再往下说了。他害怕说不好。记者只好问他其他的一些问题,小战士的眼泪马上掉下来了,他历数我表哥哪一天帮他洗磨破了的脚,哪一天教他走队列,哪一天教他写日记,哪一天夜里起来为他盖被子,哪一天把好吃的菜拨在他的碗里,哪一天批评他浪费了粮食……
小战士说的都是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把记者的眼泪也惹出来了。他说,这就是英雄啊,是真正的英雄啊……
小战士像我后来一样,迷惑不解地望着记者,他后来多次在他们班里嘀咕着说,这样……也是英雄……
他的班长马上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来了一下说,这样不是英雄,那谁是英雄?你是?我是?
小战士吓得不敢吱声了。
记者的长篇大论写完后,报道见稿时却只有一个小小的豆腐块。原因在于主编说部队是打仗的,不是种田种地的,我表哥的事迹没有代表性。
可就是那一小块,我表哥最后被部队评为烈士。也就是大家所说的英雄。
当三姨拿着这样的一张表回来时,镇上的人说,这哪里是个英雄呢?完全是个庄稼汉嘛。我们镇上有名有姓的烈士,哪个不是响当当地死的?种地死了还算是烈士,这可是头一回听说。这样要是烈士,那我们老了不都成了烈士吗?
我三姨那时本来没有哭的,但听了这些话后,她马上泪如泉涌,而且哭了几天几夜。
镇上的人们便都不敢再议论了。
关于我表哥的死是这样的,部队领导在追记他的三等功时这样说道:他平时表现非常积极,对同志友爱,对领导尊重,对工作热情,从来没有抱怨从军后的这个职业。特别是在最近的扫虫活动中,该同志表现尤其突出,在大热天里,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在一个星期里,打农药三百多亩,防止了病虫害对作物的袭击。他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死在太阳光下,死在农田里,死得其所,死得高尚,死得光荣,死得伟大……
部队的立功词写得很好。对于一个死者给予这么高的评价,让我非常羡慕。
到了学校,便向同学吹嘘说,我表哥,英雄!
我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拇指。其他的同学都以羡慕的眼神看着我,因为好多人都见过我表哥的骨灰送回来时,镇上领导前呼后拥的情景。我表哥的坟,与他父亲的坟,紧紧地挨在一起,没有放到我们镇的烈士陵园里去。这是我三姨的坚决要求。
日子一久,我表哥的事便被新生活覆盖,很少有人再提了。再说,镇上的人对我表哥到底算不算是英雄,多抱有异议,只是因为我三姨的缘故,没有人敢说出来。在他们的心里,大家都这样想,一个在部队种田牺牲了的,又不是打仗,怎么能算得上是英雄人物呢?与镇上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烈士们相比,他们觉得我表哥的贡献实在不是太大。
但我三姨不管这些,她把部队发给我表哥的牌子,高高地挂在自家的门上。每次她从镇上的人身边走过,都挺胸抬头,尽管她脸上的表情慈祥而又和蔼,可没有人敢正视她一眼。
日子一久,我表哥真的被人们忘记了。好像我们镇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
有一天,我回家,老远便看到一大堆人围在我表哥和我姨父的坟边上,叽叽喳喳的。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群学生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他们的手上都拿着各自采摘的野花,在烈士的墓前宣誓。
那天下着小雨,看着阴沉的天,我忽然悲伤起来了。
于是我在坟前也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时突然看到了三姨。
三姨抱着一棵松树,伏在上面低低地哭着。不远处,就是她丈夫与她儿子的坟地,可是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刹那间流了下来。我突然想起了外公,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姨父,想起了镇上那些死去的人们,想起了表哥口袋里的那张被人们称做英雄表的纸……
我今天之所以也当了兵,就是在那一刻下的决心。
我后来才记起那天是清明节。那时我表哥所在的部队嫩江基地因为整编,已全部解散了。在那块土地上的四万多名官兵,一下子全部集体转业和复员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后想,那些从此回到自己家乡从事种地而老去或者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有谁称得上是烈士了。因为这个原因,每当我看到三姨在家里骄傲地供奉着我表哥的遗像时,我心里总是说不出是痛苦还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