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谁(上)

谁是谁的谁

(发表于《解放军文艺》)

1、

肖政委的命令还未宣布,机关的传说却半年了。宣传上的刘干事问干部口的陈干事,此事真假如何?

陈干事管任免调配,属领导信得过的人,平时嘴相当严,像铁公鸡,说话挤牙膏,从不多说半句。实在被人逼着要说,他就说:一切以命令为准。命令到了,也就掀开谜底了。

但刘干事与陈干事同学,两人基本上属四大铁,他也就菩萨开金口,说了一句看上去不痛不痒不置可否的话:一般群众配班子,有时还是相当准的。

此话不虚。无论哪个位置空出,或者哪个位置挪动,无论是好事者还是阴谋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好事者,不免总喜欢在心里蠢蠢欲动,好像人生有了转机,前途从此无限通达。各种想法空中乱舞,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肯轻易错过或罢手。

要说,这些种想法,也不能怪机关的同志们没事瞎琢磨。干部处长程府曾感慨着说:人呀,走上了仕途之路,便像上了一辆高速行使的列车,挟在人群中越跑越快,既不能紧急刹车,又不能闲亭信步。不上车便赶不上趟,势必要掉队;刹车了就意味着甩出去,淘汰出局。

干部处长说此话时,一杯酒下肚,干脆利索。听的人茫然。

干部处长又说,全国大大小小的机关多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是机关人的特色,也是机关工作之性质使然。除了当好党委的嘴和腿,要干好工作外,机关升迁问题似乎成了茶余饭后的大事、要事和喜事,就像人吃五谷杂粮,焉能没有病?人都在孔夫子的文化里浸润成长,革命道理再多,谁又能脱了俗?

本来大家喝酒时兴致挺高,听了这话,沉默不语的人便多了起来。

现在,刘干事问陈干事这个问题,他也知道是有原因的。刘干事调了副团两年,还是干事,而陈干事虽然也是副团,但老政委退下时,据说已安排好了让陈干事接副处长。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政治部门虽属清水衙门,但干事带不带长,开会、分房、表决,待遇不一样。带不带长,嘴头上不在乎,心中淡定的人也有,但多数人说不在乎,纯属睁眼说瞎话。宣传处长何必曾一语中地:干到一定职级,你不往长上带,年龄一限制,最后就只有脱军装转业,离开你心爱的队伍,闪人。

因此,刘干事问准陈副处长这个问题,是带着希望的。个中原因是,肖政委原是刘干事上军校时的政治部主任,算是老上级。虽然部队搞五湖四海,但也不排除历史渊源。按程府处长的话,是熟悉了解的人,知根知底,用起来顺手,落实行动也坚决。这并不叫任人唯亲。

陈干事也懂得这个,虽然他们同是肖政委的下属,但在军校时,陈干事表现并不出色,不像刘干事那样经常抽到机关帮忙,显山露水风风火火人五人六的。而军旅生活就是大浪淘沙,到了部队一磨练,真金不怕火,人上人下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人在军校里纸上谈兵水平高,大会小会发言轰轰烈烈,大演讲小汇报轰动一时,但到部队一磨,很快就小河干了底。而另一些人,却暗中积蓄力量,行胜于言,小流积成大海,在实践中脱颖而出,像一首歌中那样“超越了平凡的生活”,很快就受到了重用。

陈干事就是这一类。他言语不多,做人不卑不亢,说话不温不火,性格不急不燥,原也看上去三脚踢不出个屁,做事却有板有眼,中规中矩。特别是他将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创造性在完成工作任务,便让领导另眼相看了。

话说有回,还没退休的老政委,想为一个转业干部安排个工作,干部处长程府也不知道心中缺了哪根弦,十天半月都搞不定,老政委就有些不高兴。其实说搞不定,也是程府的托辞。搞他这项工作的,总会权衡利弊,左顾右盼,拿捏到位。事实上,他不是搞不定,而是不愿搞,一是老政委快退了,交待的事也不少,得分轻重缓急办,能拖就拖呗。二是这事的确太费劲了,安排工作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程府想,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领导交待了,应付应付就过了,领导也未必那样认真;再说,领导一天要交待多少事?事后也未必记得那么多。

程府曾为此屡试不爽,也就没太当回事。但这回撞在枪口上了,偏偏这个转业干部与老政委的战友沾点关系。既然是战友,年轻时枪林弹雨,同生共死的,说话也就直来直去,当然也就不会把你现在的官当个官,言语里就有了不文明的字句。老政委听了很不爽,但电话还不能这样说。人家没素质,自己不能显得没素质。毕竟人家早到地方工作了,自己还进步得这样快。所以老政委就把干部处长叫来,过问事情进展情况。偏偏搞干部工作的,多少有一些滑头,干部处长程府虽然平时低调,可事毕竟未办,为了早日跨进副师行列,说话也就吞吞吐吐起来。老政委听了一半,火就上来了。火一上来,不挨骂才见鬼!

陈干事当时也在场。那时他恰好分管干部转业,这是份内工作。但领导只交待到干部处长这一级,他还够不上,属不知者不为罪。按说也没事,但他那样跟着程府来汇报,本来汇报也没多大的事,就是请老政委出席一个会议,讲几句。看到政委火头上呢,陈干事眼睛灵光,会议的事也就不汇报了。

陈干事对老政委说:是不是安排工作的事?政委你等等,我打几个电话看!

老政委起初不把一个干事的话当回事,但陈干事就当着他的面打起电话来了。几句话下去,收了线,陈干事说:报告政委,这事你放心,差不多了,明天就让他到国税局去见某某某局长。

老政委是个老革命,眼睛便张大了:真的?

真的。

老政委说,你怎么知道?

陈干事说,我就分管这个,那天你交待时,我也在一边听着呢。

陈干事还想说,本来想办好了再对处长汇报的,但政委是对处长交待的,他也不敢说。只想等办好后再对处长报告,但事没最后敲定,也便不好说。

老政委的眼便垂下来了。他没问怎么办的,只是重新剜了陈干事一眼,说,知道了。辛苦了。

陈干事便退出去了。

第二天,老政委的战友打电话来,声音很大:好啊,你留了一手,上午人去了,协议当时就签了。

老政委事后也没问陈干事是怎么办的,总之这事办妥了,大家你好我好便都好,属好事。但当天下午,政治部主任向老政委汇报干部任用情况时,老政委插了一句话:你们部干部处那个小陈干事,不错,好好培养。

政治部主任当然是身经百战的老机关,心里咯凌一下,嘴上没吱声。

但不几天,管转业的陈干事便管任免和调配了。谈话时,对陈干事说:尊重老同志是对的,无论退没退。

陈干事心知肚明。他倒没有其它个人意图,只是做了份内该干的,只不过时机恰当罢了。

要说在政治部,也就干部处和组织处有点权,权会带来权威。组织口吧,把着立功授奖;干部处呢,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有的福利,包括升迁晋职,都属干部口呢。因此在干部处,人们把管任免和调配的干事,都称第一干事。

陈干事成为第一干事,便让机关的其他同事刮目相看了。原来的第一干事,其实干得也很不错,早就想下去任职。陈干事一顶,他便水涨船高,顺便沾了光,高兴地到下面任职去了。大家皆大欢喜。

2、

这中间的道道,也就刘干事知道。

毕业后,同窗一场的刘干事刘成明与陈干事陈设立分到一个单位,彼此觉得这就是缘份,于是两人约定:每个月要在一起吃顿饭,一是交流一下感情,二是谈谈各自收获。

这规矩坚持了近十年,一直没破。两人经常在一起交流工作的得失,探讨工作的创新方法,偶尔也议议机关的人事。彼此不设防,都还很亲密。遇上没钱的时刻,不是你给我几百,便是我给你几百,彼此很无间,像对亲兄弟。

陈干事成为政治机关第一干事后,刘干事讨陈干事的酒喝。两人便下班后去喝酒,陈干事提到:好像处长程府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总挑工作上的毛病,但也说不出原因在哪里。

刘干事说,肯定是你刺到他了。

陈干事说,没有啊,我一直挺尊重领导的。

刘干事说,你再往深里想想看。

陈干事酒一多,便往深处使劲想。想来想去,便想了安排工作这事,说费了老大劲,自己还贴了钱请客。

刘干事当时便明白了,说:犯忌啦。

陈干事一下觉得酒醒了。身上有些发凉。

那时还是秋天,陈干事却感到周身的寒意。

那些天,第一干事便变得小习翼翼的。

到了冬天,老政委退休前,单位又研究了一批干部,伴随着大家的祝贺,陈干事真的跨入了副处行列。说是副处,但老政委退时,却不宣布命令,说要等新政委来宣布。

这种事也保不了密,陈副处长自己知道,机关的人也都知道。

老政委退休前,到每个办公室也大家道别,大家客客气气的。看上去,机关水波不扬,波澜不兴,还是平平静静的。大家都感谢老政委的关心帮助,老政委感谢大家的关心关照。大家说工作没干好,老政委说工作没做到位,有对不住大家的,原谅啦。

但陈副处长在大家的眼光中感觉到,他仿佛已经被划入了一个圈,好像成了谁的人。

刘成明说,不会吧。

陈设立说,大家见了我,热情是有了,但不说心里话了。

刘成明说,不会。

其实,他心里也有这种感觉了。

3、

在机关,有一点事大家都公认,就是部办公室秘书笑着说的那句话:不入圈子,进不了班子;不进班子,守不好摊子。

本来,对刘成明他们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机关来说,营以下的干事都是普通工作人员,把活干好,把事办好,班子不班子不是他们考虑的事,还进入不了班子的法眼。但机关的日子熬人,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不知不觉,在性格磨得差不多后,大家突然一下子意识到副团了,这个问题便突出了。

一位在总部机关干部部门工作的大校干事吴非曾对陈设立副处长说,别看我们是副师以上的干部,也就和你们单位一个营级干事差不多,都是办事员。看上去光鲜,可长年累月的,积压了那么多副师,不知出路在哪里呀。

陈设立说,总部机关还怕没出路呀,下去就是诸侯,只怕你们不愿下去。

吴非大校说,你们是不在其位,不知其苦呀。我都副师七年了,还是个普通干事。要能下去叫下去了。你以为下面的位子是那么容易呀?那么多人在熬,在等,在盼,你去占他们的位子,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不知怎么想呢。

陈设立说,你们是总部机关,干到两杠四星,四室一厅,找个老婆,留在北京,也很不错了。而我们下面,只能望梅止渴啊。

吴非说,下面有的是机会啊。

陈设立马上反驳了:机会?难啊,在我们机关,大家私下里便有一种说法,说是团以下无压力,团以上无动力。也就是说,大家干到副团这一级,无论是司政后的参谋、干事或助理,只要不犯错误,不出问题,随随便便可以调到副团,但到正团,位子便突然少了,再往上走,便困难了。好不容易腾出一个位置,突然被外单位的或者总部的人来占了,一压就是多少人啊!

莫非说,那倒是。都不容易。

陈设立说,最怕的就是这种局面,正营以下的单位吧,比如基层单位,反正正营也就是坎,还年轻,还可以转业,到地方争一争,但到了我们这个团一级,转业便不好安置了。人家地方,哪有那么多的位置空着呢?即使转业安置好了,现在的大学生,年纪轻轻的,但学历高,一下子便成了自己的领导,还得从基础做起。

莫非说,团一级都这样,到了我们副师这一级,更是如此呀。

两个人便感慨:机关多少人有心报国,却无力自拔啊。

两个人都是做干部工作,对每年两个季度的干部调整,都了如指掌。个中滋味,多少人甘苦自知。

感慨归感慨,工作还得继续。尽管基层总是喜欢批评机关官僚主义呀,形式主义呀,但机关的人其实也并非他们想像的那样,“一张报纸一杯茶,一个话题聊半天”。机关工作重在指导,但并不轻松,加班加点,便是家常便饭。

每次回到家,陈设立的老婆,一位小学语文老师,总爱数落:全中国就你们军队忙,总在加班,不知加什么?现在又不打仗。

陈设立说,不打仗也是在准备打仗,打仗的事还能是小事?

老婆说,得了吧。你无非也就是个橡皮图章,到办公室天天打表格,搞测评,这事我的学生们都能做。

陈设立说,那能一样吗?我这是国家大事,孙子不是说,兵者,国之大事也吗?

老婆说,行了。不抓你辫子就行了。上次去,还看到你在电脑上打扑克。

陈设立说,加了一天的班,等领导来定方案,休息那么一会,娱乐一下脑子,刚好被你看到了,这就算无所事事呀?

老婆不说话。陈设立一生气,吃完饭便又到办公室加班了。

4、

路上,不凑巧,遇到了刘成明。

你干啥呢?

有个材料没写完,明天领导要讲呢。

材料材料,你们也写个没完,写短些不行吗?每次上面讲时,下面多少人打磕睡!

兄弟,不是我们不想写短啊,这大一点材料,哪里由自己做主,这个提一点意见,那个提几点看法,都得总结,都得归纳,你当我愿意把它写成臭婆娘的裹脚布啊?

两个人站在路边抽烟。

当了副处长,还得去加班啊?

当不当也就那回事,那只是个名份,事还得自己干。

那不同啊,当了副处长,有岗位津贴了,怎么能一样?我老婆还批评我不向你看齐呢。

陈设立想起刚与老婆拌嘴的事,便信口说了句,女人懂什么。

刘成明说,不能这样说,你多几百块钱,女人一下子便看得很清楚。你老婆一讲,我老婆便来吹枕头风了,让我向你学习。

陈设立忍不住笑了,女人的话你也听啊。

刘成明说,那还得听。不听怎么行?我老婆说,不听她的话,永远进不了步。

两人笑起来。

夜色裹着他们的烟雾,在深秋的风中打摆。

刘成明说,这情景,有点像我在边疆当兵时,那时的军营生活,多么火热啊。

陈设立说,边防那样苦的生活都过来了,知足吧。

刘成明说,是的,应该知足。有的战友,还牺牲在阿里没有回家呢。

这一说,空气便沉默了。

陈设立虽然没有在边防站过岗,但也知道边防不容易。现在大家都军校毕业了,又奋斗到了大城市,与边防的将士一比,按说有什么不容易满足的呢?

但人就怕比。人比人生气,货比货该丢。在机关,不比能行么?按莫非大校的话说,不比,人就很快不行了,因为没有前进的动力。和平年代,虽说未必要当将军,也不再老提“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同职级的、同层次的、同阅历的人提了,升了,走了,你还在原地踏步,不比行么?刘成明总是告诫自己心里要淡定,但淡定之后,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不就是个副处长么?以后还正处、副师、正师,说不定还副军、正军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陈设立说。

刘成明不说话了。他想,陈副处长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跑得前面的,总是忘了走在后面的……

两个人静在那里,像路边的两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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