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新 鲜 泥 土》

谨以此文,纪念一切美好的事物。

新 鲜 泥 土

1

石从土城来时是一个阴天的日子,那个日子我所在的城市正值服装节。穿着军官服装的石从新疆土城大老远的地方来原是带有几分骄傲的,但在我带着他参观完一次模特表演后,石沉默了。

“城市原来有这般好处,难怪你不回去了。”石点了烟说。

石的烟圈吐得很大。城市无风无雨,得以让他吐得更加自然。很快,他就淹没在一片烟的海洋中了。

我一再说明我毕业后是学校留下的,是学校里要的。石怎么也不相信。

“我想你是怕土城的风沙和雨雪了。”石坚持着说。他是一个不易改变主意的人。我便缄默不言了。往回走时,石再没有来这个城市时的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接到电报去接他时,他曾当着站台上那么多的人紧紧地抱住了我。然后我们两个人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旁边的人说:“看呀,还是解放军同志之间有感情,见了面就如亲兄弟。”

另一个人说:“现在像这样的真情,怕是渐渐地少了呢!”

这种羡慕,让从边疆路过城市的石感动得掉了不少眼泪,他一再说:“你没变,我以为别了四五年,见了面,你都认不出我来了呢!”

我只是笑了笑,心想石还是像当初那样容易激动。由于无休止的风沙,石的脸色,的确有些苍老了。但一下火车,仅仅凭着他的背影我就认出来了,并且还在他肩上狠狠地来了一拳。石一转身眼睛就湿漉漉的。

石说:“我这次来,什么也没带,除了两瓶伊犁特,还有一件东西,我只在走时才告诉你,因为它太珍贵了。”

我只是笑了笑。心想土城除了漫天的风沙雨雪,还有什么弥足珍贵?我认为一向爱开玩笑的石只是又要耍一下神秘罢了。

然而第一次到达大城市的石,在我带着他参观了服装节表演后,失眠了。

我说:“睡吧,石。”

他说睡不着。

我们俩就坐在床上聊天,然后聊着聊着我就酣然入梦了。石肯定坐了一晚,第二天我起床时,发现烟头撒了一地。

2

石路过这个城市原来是没有计划的,他出差山东,去处理连队一个战士家的纠纷时偶尔想到了要来看一看我。那正是他休假的季节。

五年多来,自我军校毕业而石在边疆提干后,连绵的西部群山与风雪把我们阻隔断了,城市的各色故事每日演绎得淋漓尽致,没有边疆的故事那么深沉与单纯。

我考上军校的第二年石转了志愿兵,我毕业时他提了干。他曾在信中讲过他提干时的心情,组织上的关怀和信任使他感动得彻夜难寐。于是他把连绵的爱倾注在了连队,倾注在了战士们的身上,与我在城市里为了房子的事那种恼火与伤心的心情完全相反。

我找对象的那年差不多跨入大龄青年了,当初在土城时想寻找一个梦中的楼兰女子的希望破灭以后,在城市中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跨入了俗世,迅速的恋爱、结婚快得像闪电一样,以至于连我自己领了结婚证后还在怀疑身边要携手同行的那个人是不是我这生的惟一。无论怎样说,一个军人很容易把一个女孩子对他的好感当作爱情。好歹结婚了,就要考虑永远的责任。责任不责任先放在一边,摆在我面前的是沉甸甸的房子。房子即是家,没有房子怎么谈得上家呢?

房子在我们学院原本是不算什么问题的。院里的房子多的是,而且学院每年还建上一两栋,师职楼和团职楼不时拔地而起,这些楼住满后以下的干部才能依次流动。但这只是囿于理论上的一个说明,实际上并非如此。主要原因在于转业了的干部还在部队上住着,有的在地方上干到了退休还住着部队原来的房子。无论地方上分房与否,由于部队便利的条件,他们一色是舍不得离开的。这就使得每年建起的房子总是入不敷出,因为转业的干部是一批又一批的,建房快不如转业快。轮到我们这些年轻的尉官头上,天快亮了也没门。我对象因此常常问我:“结婚证领了快半年了,你到底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是后悔了吗?”

我只有报以苦笑,人岂能是想结婚就结婚的?那种倾心一世的纯粹爱情越来越稀罕,因此对婚姻抱有了太大希望的人,收获的失望恐怕也就越多了。

我把这个想法对石说了。石不相信这个城市没有爱情。因为纯粹的爱情在土城里发生过,土城里有一个姑娘发疯似的爱上了石,在石还只是志愿兵的时候,但是石退缩了,因为志愿兵是不准在当地找对象的。因此直到姑娘出嫁,恪守军纪的石只是含着热泪看着迎亲的马车丁丁当当地消失在戈壁的深处。

那时候我要是提了干该多好啊!石多次这样对他的战友们说。战友们都为他感到惋惜,要是提了干,那个姑娘就是他的人了。姑娘我没见过,据说很漂亮。兵团里漂亮的姑娘就是多,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冰清玉洁,但是城市里不一样,城市不再像过去那样盛行淑女,更多的女人在自己需要与被需要的时候,毫无保留地挥洒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城市的许多女人往往喜欢把爱情靠在金钱的树上,那些减足了肥的唯美“排骨”和满身脂粉气的男人上演了一场又一场五彩缤纷的闹剧。

那天我带着石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石看到了那些迎亲队伍一大溜高级车的豪华奢侈的婚宴场面时叹息着说:“太奢华了,太奢侈了!”

石不停地摇头叹息。这个场面是石在土城里从来没有见过的。我在那儿当兵时也没见过,那儿的迎亲队伍不过是几辆马车罢了。而现在我已习以为常了。城市天天上演着相同的一幕,如果没有这一幕,那么他或她就上了新闻报纸,成为人们议论纷纷的新闻人物。有次我看到电视中出现的集体结婚的镜头,就听到同事们说:“那些人一定是不太有钱的人物。”我想这句话要是让石听到了,他一定会呛个半死。

因此,石看到我为房子而奔波、操心的时候,奇怪得直摇头。

“要是在土城……”他说。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已发现他在同情或者怜悯我了。

3

是呀,要是在土城,那儿有着宽敞的房子。房子上爬满了葡萄藤,院子里结满了果实。从院子出去就是有着宽阔胸怀的戈壁滩,戈壁滩的公路两侧耸立着胡杨林。空气很新鲜,羊儿很肥美,人情很温厚,风俗很纯正……

我知道石一定会这样说的。但这里不是土城。土城长在戈壁滩上,那儿有沙,有红柳树和骆驼刺。这里却长在水泥地板上,生活在半空中,我们在闭塞的笼子中跳舞,谈情说爱,发牢骚。我们的地底下是水泥和钢筋,水泥下又是密布的水道或油道,像供应城市呼吸的内脏。即使地面上人工种植了草坪,剪了齐齐整整的枝丫,有一点我们却必须正视,我们是生活在水泥的气息中的,地面、公路、墙壁,立交桥、广告墙……这种水泥的气息深入了我们的骨髓,呛在了我们的肺部,以至于有人穷红了眼,有人却得了富贵病……

石固执地偏守着他土城的原因最初他自己也未必知道是为了什么,后来他发现了城市的夜生活,忽然感到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不一样了。

“土城的夜景的确没有城市的好!”石说,“土城的夜漆黑黑的只有风沙,我们至今还点着蜡烛。”石有些伤感的样子。那天我恰好在一个酒店里请他吃饭。酒店不是最高级的酒店,但也可以划为中级。

“你干吗非要在这地方来请我呢?”石说。他说话时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么五六百,还不如我在土城里拿的高,你干吗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石这样说。他唠唠叨叨地回忆起了我们在土城里当战士时,两个人为了请老班长一餐借了全连几个人的钱才凑足。我们本来想为即将退伍的老班长风光一下,结果老班长却不去。狗日的搞铺张浪费,我可没这样教你们,老班长说。我们的脸红红的。那是老班长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然后一向把我们当孩子般照顾的他退伍走了。我们在土城从此再也没有那样请过客。土城是不兴这个的,谁有事,或者谁需要帮忙,买上一包雪莲烟散一圈,拎上一小袋花生米回来一坐就行了。土城里也盛行伊犁特,但我们一直是不喝酒的。

“那才叫朴素呢!”石边吃菜边说。他固执地只要了两个菜,说什么再也不多要了。再多就是奢侈,连酒店服务员都在笑我们:“跑这么高档的酒店,才点两个菜,真没见过。”

“那么今天让你们见识一下。”石笑嘻嘻地说。

他完全忽略了我脸上在发烧,只要了最便宜的丽都啤酒。但酒店里没有这种啤酒,酒店里只有青岛、莱格、豪门和百威。

“这种酒是不上我们饭店档次的。”服务员说。

“那就来豪门吧。”我想折中一下。

石却毫不领情:“我不喝那些带洋味儿的贵族酒,我只喝平民的酒。”

服务小姐有些冷笑了。石却头也不回地说:“我只知道你们这样的酒店是不会对上帝说不的。”

服务小姐怔住了。后来他们终于从外面买回了丽都。石倒了一杯说:“好喝!好喝!比起我们当初在戈壁上迷路时喝自己的尿强多了!”

我脸上热辣辣的。那档子事怎么能够忘记?不是自己的尿救了我们,也许今天我们就不会坐在一块了。

“你们还像原来那样巡逻?”我问他。

“还那样。”

“连队的房子还漏风?”

“比原来好多了,配了卡拉OK和电视。”

“指导员怎么样了?”

“在营里当教导员。”

“连长呢?”

“转了业。”

“老宋的腿怎么样?”

“还是一到阴天就痛,习惯了。”

……

看起来石对我关心连队很高兴,因为我毕竟和他谈到连队了。而前几天,我给他讲的,只是恋爱是如何的艰难,机关是如何的平淡而又复杂,人际关系是怎样的高深与诡秘,车子、房子、票子和位子是怎样的让一些人绞尽脑汁……我给石说这些的时候他只是不出声地听着,后来我讲着讲着竟发现他睡着了。

如果不是服务小姐的打搅,我想今天我和石的谈兴是很热烈的。没有什么比他的连队更为重要,比他的兵更重要。他一再唠叨他是怎么治好了新战士的罗圈腿和溺床症,又是怎样带着他们熬过了一个漫长冬天的风雪……几天来唯有此刻石的脸上才露出了兴奋,而偏偏此刻一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人笑嘻嘻地凑上来,像是谁邀请了她似的把脸伸到石的耳根边娇滴滴地说:“先生,需要陪酒吗?”

一口喷嚏从石的口里冲出来,他的脸马上涨红了。

“陪你妈的个×,滚开!”

从我认识石的八年中,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粗野过。这个夜晚于是因为这个陪酒女郎的败兴而结束。我们从酒店里出来时石的脸一直是阴沉沉的。

我说:“打的回去吧?”

他一口咬定要坐公汽。我们两个僵了一会儿。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就和他一起坐公汽了。其实平日里我难得上一回街,也难得去一次这么高级的酒店,而且每出去一次,我也总是坐公汽的。

那天夜里,是石坚持付的饭费。我想两个男人为付饭钱而争抢,多少有些不雅,就让着他了。他说:“反正你也难得回土城去了,我也请不上你,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请你,那就让我在这里请你一次吧。”

回来时,我们一路无话。在夜里,我们早早就睡下了,石还是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4

石到我这儿来的第四天下午,我的未婚妻又来了。她一直逼着我找房子结婚。石显得有些拘束,他一见我对象就很拘束,仿佛她身上的那些“洋装”吓倒了他。兵团的姑娘虽然长得很漂亮,但在打扮上比这个城市的丫头们落伍、逊色多了。我看到石搓着手,嘿嘿地憨笑。他的笑是很特别的,透出一股子傻劲来。我对象对他很热情,这是少有的。因为我的战友们非常多,许多都路过这个城市,到这儿来哪次不出去撮一顿?哪个月不出现财政赤字?慢慢地我对象的脸色有些晴转多云了。因此以后遇到我军校时的同学来,我常常是拿了自己“小金库”的钱去请客。我们同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教员,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把奖金和福利方面的钱存进去,由于大部分同事的对象是在地方工作的,她们也不知道我们除了工资单外还有多少钱,反正部队在目前的市场下相对寒酸些是出了名的。这一点对我们私设“小金库”很有利。

而这次我女朋友对石竟然很亲热。我曾私下讨好地问她为什么会阴转晴。她揪着我的鼻子说:“咳,边疆来的战友不容易,再说那儿好歹是你梦中喊的第二故乡。”我听了有些感动,禁不住吻她。她却把嘴一撅说:“你干脆回那儿去得了,反正你总是放不下那儿。”

石听了这句话很高兴。我和他是无话不谈的。但石对我对象为了达到早日分房的目的去给别人送礼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一顾。尽管他没完全表露出来,但我已发现他脸上充满了鄙夷和蔑视。

“我们土城办事直来直去,可从来不讲什么送礼的。”

“可这儿不是土城。”

“不是土城又怎么了?难道就没个规矩?”

“石,这儿是城市,这是这儿的游戏规则。”

“你变了!”石说。石有些蔫蔫的。他似乎一再强调我变了,不是在土城时和他呆在一起的那个连的战友了。

“我是变了,”我对石说,“我现在不是土城里的那个主人,我生活在这里,就必须适应它。”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理想主义者,实际上你连个守望者也不是。”石说。他的脸上又罩了阴云。

我一时无话可说。其实我心里想,从土城归来,我什么时候适应过这里的生活?我什么时候又曾融入过这个城市的人群之中?我老是想啊想啊,竟全是土城里的旧事。戈壁、荒滩、沙漠、大山、炊烟、流水和瓜果飘香的季节,迷人的风景与异域的风情……

尽管如此,我没有对石说出来。我怕他误会我出自于讳饰或矫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取了我女朋友的“通牒”,准备到房子管理人员家中去“拜访”一下。我让石一个人呆在房子里,石问有什么事。我说出去一下,找个人。石满脸怀疑的神色,他说:“莫不是送礼吧?”

我的两鬓有些发热,脸红了。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从前可不是这种人!”

我没有回答他,轻轻地带上门走了。有些事是生活在土城里的人们永远不会理解的。

我到门外的烟酒店里买东西。东西都贵得吓人,我有了寒酸的感觉。但想到房子,想到了家与婚姻,一咬牙买了两瓶五粮液,又买了一条红塔山。售货员笑着问:“是送人吧?”

我很反感这种问法,回敬她道:“为什么偏得送人呢?”

“不送人谁舍得花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这年头……”她脸上有了和石一样不屑的笑。

我的热情和勇气被她这种笑所冲击,一下子觉得脚下的路变得漫长而又遥远,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站在初秋的夜里,顿觉得人活着是多么的无助而又寒冷,人的一生又是多么的窝囊而又委屈。那么,我们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奔波、忙碌,胡思乱想,身不由己,全不是石在土城里所遇到的那些。我忽然丧失了要把这件事做下去的勇气了——为了它我想了多少天啊!站在打听到的房管人员的家门口,我只感觉自己在夜的凉风中,在钢筋水泥的楼群里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贼。

“这年头……”售货员说。

“这年头……”许许多多的人都这样说。

这年头又怎么了?一丝眼泪从我脸上流下来。我转身就往回走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去他妈的!

去他妈的房子!

我提着两瓶酒和一条烟回到宿舍,石在抽烟,看到我满脸沮丧的样子,马上明白了什么。他说,“是被拒绝,还是没有勇气?”

他悠然地笑了起来,那是他来这几天中惟一开心的一笑。

“我想你也不至于是那样的人嘛。”他说。

那天夜里石跑到外面去买了些凉菜回来,我们打开平日里闻也未闻过的五粮液开怀大饮。结果我们都喝醉了。石是很容易喝醉的一个人。他边喝边说:

“还……还五粮液……呢!不如我……我们土城……的……伊……伊犁特曲……”

城市四处都布满了虚情和假意,何况两瓶五粮液呢?

5

第二天,石和我一起跑到外面的房屋出租公司。磨破了嘴皮之后,我也像我们学院里许许多多的年轻干部一样,在市里租到了月租金为三百的一间房子。

有了一个安身的房子,一个家就基本上有了雏形。

石说:“活该你没福气,土城里四处都是房子,没房子我们就支起帐篷随地造一个家。你呀,是做了笼子里的乌龟了。”

我轻轻一笑。看来他对他的土城是爱得入骨了。

相反,土城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大雪和风沙,只有蛮荒和无休止的寂寞。对于像石这样从未到过城市里的人,我是充满了同情的目光来看他的,就如他看到了商场那琳琅满目、搔首弄姿的模特而不敢正视一样。也许,土城,连同它的记忆,将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日益清晰,或者日趋飘渺。

6

在石执意要走的前夜,我们去大光明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是纯粹的语言垃圾,贫嘴和调侃充斥了整个过程。石说:“什么玩意儿也叫艺术?”

我没吱声,心想平日里我都难得到这儿来奢侈一次,特地请你来看一场,也不讲个人情,但石在土城那个地方生活惯了,他已习惯和战友们在那个整天刮西北风的地方直来直去,我的不快也就没有了。

出了电影院,我们在街道上散步。夜色融融,四处有望不到头的灯光,把个城市的夜打扮得格外迷人。说城市是一个丰腴成熟的少妇吧,它又没有少女的清纯,说她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和活力的少女吧,她又没有少妇的风韵。总之城市就像一个迷宫一样,她有很强的吞吐能力。不要说像石这样在边陲呆惯了的人不适应,就是慢慢走入其中的我也不适应。

“我初进这个城市时是有很强的失落感的,但生活了几天,这种感觉慢慢消失了。有时倒觉得它不如我们土城好。不就是人和车多些,灯火辉煌一些吗?”石说。

我对石的看法表示赞同。一个人即使一辈子生活在城市,但要想让自己的脉搏和它一起跳动,让自己的血液流入其中,还是很困难的。因此我说我常常感觉到自己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他人的城市里一样,然而即是这样,我们又脱离不了它。

我和石这样一边走一边聊着,看起来他的兴致和心情蛮好。我们谈起各自的工作,谈起战友们的景况,谈起生活中的趣闻和轶事,找到了自石到这儿来少有的默契。

“你还是爱土城的。”石说。

“我从来就没有把它从生命中忘记。”我说。

我们便又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时土城里风雪翻飞、流年似火的岁月。这种美好的感觉直到被一个意外的插曲打断为止。就是这个小插曲,使得石在离开这里时带着一种十分幽晦的心情,也给那夜的美好心情打上了一个十分遗憾的休止符。

原因起于在街道上的一个拐角处,一个浓妆艳抹、满嘴猩红的女郎从黑暗中蹿出来问:“先生,你需要服务吗?”

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服务?”

女郎腰肢一摆,嘻嘻嘻地笑了说:“先生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作不知道?”

石回过头来,我以为他又会发怒了,好半天他都没有明白过来,直到女郎用手势做了一个动作。石立即涨红了脸,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了,石气得牙齿格格地响。最后我看到,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从他的眼角里滚落出来。

夜里,我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石问我:“你的女朋友是人介绍的吗?”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说:“是呀!”

“介绍人和你熟不熟?”

“非常熟。”我越发觉得他问得奇怪。

“那还差不多。”他长叹了一口气说,“介绍人要是不熟,不对你负责,还不知道他介绍的人从前是干什么的呢!”

我一下子噎在那里,忍不住骂了石一句缺德。石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为你好。”

我对石这样直率的人真是毫无办法。土城就是培养他这样人的地方。我从前,不也和他一样?只是在城里生活长了久了头破血流了也就世故和沉默了。

沉默,是世间一种最好的语言。

7

石走的那天上午,城里的阳光很好。秋日的太阳晒在人身上懒洋洋的真舒服。早晨我们出门时他给我女朋友打了个电话,无非是告别之类,然后他正告我女朋友,要她待我好些,说像我这样脆弱而又善良的好孩子太难找了。

我们都嘻嘻地一笑。不知为什么,笑过之后,我们都感到鼻子酸酸涩涩的。

“这次回去了,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了。”我对石说。我忽然觉得十分的伤感。

“人生何处不相逢呢?”石说,“你经常这样说的。”

“是呀,可有些人天天在一起,却话不投机半句多嘛。”

“我们才是真正的天涯若比邻,只是你千万别变了,变得让我以后不敢认了。”

“在你面前岂敢?”我一笑。

“也说不准,”石一本正经地说,“说实在的,只有我来时你那一巴掌,我才觉得离你很近,还是当初在连里的那个兵。”

我们无言一笑。火车开过来了,旅客开始上车。石也挤在人群中上了车,我在站台上,看到他把头伸出来,忽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惆怅。

“你过来。”他说。

我靠近车窗。石递出一包东西说:“我说过我走时要送给你一件礼物的,现在我给你。”

“是什么呢?”我说。我把这件事忘了。

“你猜猜?”

“是什么呢?”我又说。我接连猜了好几遍,但石都只是摇摇头。

“不是!不是!你绝对不会想到的,我给你带来了土城里的一包泥土!”

“泥土?”我满脸惊讶地问。

“是的,是泥土。”石说,“这泥土,是我从我们站岗的那个戈壁深处采来的。无论你怎样看,我的一辈子就交给那儿了。不管它在你眼里怎么样,但我敢说这是那块荒蛮之地中的,从未有人涉足与抚摸的,也从未曾受过人为污染的新鲜泥土!你最纯洁的泪、最真挚的情,最热烈的爱,就洒在那儿了!”

石说着说着流泪了。猛然间,泪水哗哗哗地从我眼里溢出来。

火车动了。一声汽笛拉响,石把手挥向窗外,大声说:“珍惜它吧,爱护它吧!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就像我们的友谊一样!”

列车越滑越远,我泪流满面地追起来,站台上的人纷纷侧目。

“记住我啊……”

这是我听到石最后的声音。

列车咣当咣当地消失,捧着泥土,我在空落落的站台上禁不住伤心泪落。从此一别,相见何时?

啊,泥土,你这朴素的平凡的泥土!

啊,泥土,我的泥土!我的新鲜泥土!我的净土和生命啊!我的土城、我的纯洁和我的青春岁月啊!我亲爱的战友啊!

啊,泥土!你这珍贵的礼物!你这无上的纯洁和朴实的灵魂!你是平凡的绝美!是我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思念与祝福!

8

结婚后,我一直将石从边疆土城带来的那包泥土摆在我的书架上。我在书架上装了两块透明的有机玻璃,又上了锁小心翼翼地将它锁起来。

妻子说:“一包泥土值得你那么看重?”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是永远不会理解这包泥土和我们战友的。”

她有些委屈地说:“天天嘴里唠叨的是你的战友,我看你娶你们土城的战友得了。”

我一笑说:“没有经历过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是不会读懂泥土的,就像没有种过田地侍弄过庄稼一样,是不会理解泥土的。你没有在土城生活过,当然不会珍惜这包泥土了。”

妻子嘟哝着说:“无论怎么说,我一直觉得你的战友带来这种东西是个不祥的预兆。”

我怪她瞎说。

然而事实却被她不幸言中。一个冬天的早上,我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报道说,在新疆南部的土城区附近发生了六级地震,为抢救灾民,我人民解放军驻守附近的部队投入了紧张的抢险。我慌忙找出地图,按报道中的经纬度仔细定位,发现震区就在我们连队附近。我突然感到无限的恐惧。

几天后,我从军报的英雄谱上看到,我的战友、已当副连长却还未结婚的石,连同他手下的十三个兵,在余震中不幸遇难。年方二十八岁。

我不禁眼前一黑……

捧着石从土城带来的那包新鲜泥土,我和妻子双双垂泪。妻子哭得十分伤心,我仿佛看到了石沉没在暴风雪的深渊中对着我高声呼喊:

“记住我吧!”

“记住我啊!”

9

那段时间我老是做噩梦,梦醒之后便大汗淋漓。我老是梦见石又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带着十分忧郁的神情,在城市的街道里忧伤地走来走去,看上去非常孤独……

妻子几次被我的梦无端地惊醒,后来她说:“把那包泥土,倒了吧?”

我气得不理她。

隔了些时日,她实在不安了,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用它来种花?”

于是,石带来的那包泥土,倒在花盆里成了植物的生命。我用它种了一株旱地的仙人掌,第二年春天就长出了新鲜的嫩叶。……绝色的生命,从此一年四季在我的书房中悄悄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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