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诗选》200期||艾米莉·狄金森:你无法扑灭一种火

艾米莉·狄金森诗选


作者简介:艾米莉·狄金森,又称狄更生(1830—1886),美国传奇诗人。出生于律师家庭。青少年时代生活单调而平静受正规宗教教育。从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女尼般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留下诗稿一千七百余首;生前只是发表过七首,其余的都是她死后才出版,并被世人所知,名气极大。狄金森的诗主要写生活情趣,自然、生命、信仰、友谊、爱情。诗风凝练婉约、意向清新,描绘真切、精微,思想深沉、凝聚力强,极富独创性。她被视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美国诗人最著名的佼佼者是美国文学之父欧文,以及惠特曼和狄金森。她深锁在盒子里的大量创作诗篇是她留给世人的最大礼物。在她有生之年,她的作品未能获得青睐,然而周遭众人对她的不解与误会,却丝毫无法低损她丰富的创作天分。根据统计,艾米莉惊人的创作力为世人留下1800多首诗,包括了定本的1775首与新近发现的25首。

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这是我给世界的信

  

这是我给世界的信

因为它从来不写信给我

那是温柔崇高的存在

自然在把简单的信息诉说

  

她的信是交付给

一双我无法看见的手

因为她的爱,亲切的同乡

请温柔地评判我


树上的茧,地上的茧

悄然之茧,何需躲藏

世界在期盼着什么

一小时后,每棵树上轻快明亮

你的秘密藏身于欣喜之内

拒绝束缚

蛹中安度一小时

终得破茧空中去

蝴蝶天上翩翩起舞

人们不禁扪心自问

生命真谛不止于此

终将探索宇宙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不再疼痛,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如果我能把一个生命的忧烦减轻,

或让悲哀者变镇静,

或者帮助一只昏迷的知更鸟

重新返回它的巢中,

我就没有白活这一生。

  


我是个平凡人

  

我是个平凡人,你是谁?

是否你也是个平凡人?

啊,那我们恰好是一对。

别出声,你知道他们会欺负我们。

  

做个名人多么无聊,

多么炫耀,就像只青蛙

面对着赞美的泥潭,

在整个六月喋喋不休地自夸。


我觉得脑子里有一场葬礼

我觉得脑子里有一场葬礼,

往来的悼念者脚步杂沓,

踩啊踩啊,到了后来

所有感觉仿佛慢慢坍塌

等到所有客人都已就坐,

仪式开始了,像有一面鼓

敲啊敲啊,到了后来

我的心仿佛已渐渐麻木

接着我听到他们扛起棺材,

在我的灵魂里缓缓穿行,

那些铅做的靴子吱嘎作响,

然后,空间里灌满了钟声

仿佛一切星球都变成了丧钟,

存在本身沦为了一只耳朵,

而我,还有某种诡谲的寂静

却在这里面,痛苦,落寞

然后,意识里的木板突然断裂,

我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往下掉

掉一层就撞上一个新的世界,

然后,我就不再知晓,然后


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

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

那将是生命本身

而生命在那边

橱柜的后面

钥匙在教堂司事的手里

他把我俩的生命

他的瓷器,放在高处

像一只茶瓶

被主妇弃置

模样古怪,或是有些残缺

新的法国餐具更讨人欢心

旧的那些迟早会碎裂

我不能死去,和你一起

因为我俩必须有一人

等着合上另一人的眼睛

你,不能

而我,我能忍心在一旁

看着你,慢慢冻僵

我自己却得不到死神的恩赐

领受他的寒霜

我也不能复活,和你一起

因为你的面容

将会盖过耶稣的面容

那种新的光芒

将清晰,而陌生地

照在我怀乡的眼睛上

只不过是你,而不是他

闪耀在我身旁

他们会审判我们,怎样

因为你,曾是天堂的仆人

你知道,或者那是你的愿望

我,不能

你占据了我的一切视觉

我没有多余的眼睛

不会把污秽的神圣

当作乐园的风景

如果你下地狱,我也去

即使我的名字

响亮地在天堂回荡

尊荣无比

如果你,被神拯救

而我,却受咒诅

必须去没有你的地方

那我自己,就是我的地狱

所以,我俩只能望着对方

你那里,我这里

隔着一扇虚掩的门

海一样深,只剩祷告

和那白色的食粮

绝望


因为我不能等待死亡

因为我不能等待死亡

他体贴地停下来等我

马车只载着我们两个

还有永生。

我们慢慢行进,他从不着急

我放下了我的工作,

我的闲暇,

为了他的善意。

我们路过学校,孩子们

在操场上游戏

我们路过凝视的麦田

我们路过西沉的落日

毋宁说,落日路过我们

露水让我直打寒颤

我只穿了一件丝衣

和薄纱的披肩

我们在一间房子前停下

像是地上的小丘

屋顶几乎看不见

泥土——快盖过了檐口

许多世纪过去了,可是

感觉比一天还短

我这才怀疑我们到达的

是无限的时间


说出全部真理,但别太直接

说出全部真理,但别太直接

迂回的路才引向终点

真理的惊喜太明亮,太强烈

我们不敢和它面对面

就像雷声中惶恐不安的孩子

需要温和安慰的话

真理的光也只能慢慢地透射

否则人人都会变瞎


没有一朵快乐的花

没有一朵快乐的花

似乎感到任何惊诧

寒霜让它们尸首分离

权力的无心游戏

金色的杀手无动于衷

太阳依然穿行在天空,

为许可这一切的上帝

量度着又一个日子。


我的生命曾两度终止

我的生命曾两度终止,

在终止之前;它仍在等待,

看第三次苦难的秘密

是否会被时间的手揭开。

如此巨大,如此难于想象,

就像曾经的两次,令我昏厥。

我们只能一次次告别天堂,

一次次梦想着与地狱告别。


声音

最凄凉的声音,最甜蜜的声音,

最疯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那是春天鸟儿们的歌唱,

在那美丽的时刻,当夜将消逝。

在三月和四月之间

一旦越过那奇妙的边界,

犹疑的夏天就像天堂一样,

几乎伸手便可采撷。

它让我们想起所有的死者,

他们曾和我们在此漫步,

彼此隔绝,却更加渴念,

这是别离的残忍法术。

它让我们想起曾拥有的一切,

现在却只剩下感伤的回忆。

我们几乎希望这些可爱的塞壬

能远远飞走,留一片静寂。

耳朵也能刺穿一颗心,

就像长矛一样迅速,

但愿世间没有一颗心

与危险的耳朵比邻而居。


夏之逃逸

不知不觉地,有如忧伤,

夏日竟然消逝了,

如此地难以觉察,简直

不像是有意潜逃。

向晚的微光很早便开始,

沉淀出一片寂静,

不然便是消瘦的四野

将下午深深幽禁。

黄昏比往日来得更早,

清晨的光彩已陌生

一种拘礼而恼人的风度,

像即欲离开的客人。

就像如此,也不用翅膀,

也不劳小舟相送,

我们的夏日轻逸地逃去,

没入了美的境中。


虫鸣

在夏日众禽的啁啾之外,

凄楚地起自草底,

有一个较小的国度举行

它那宁静的赞礼。

我看不见有任何仪式,

祷词是如此舒缓,

它要变成一种沉思的风俗,

扩大了寂寞之感。

日午时最感到了古意悠扬,

当八月焚烧了残烬,

遂唤起这幽灵似的音乐,

作为安息的象征。

迄今盛况犹未见减色,

光彩也未显皱纹,

但是一种神奇的变化,

已侵入自然本身。


某个阳光斜射的时刻

某个阳光斜射的时刻

在冬日的下午

让人抑郁,像沉重的

教堂的旋律

玄妙地伤害我们

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

却在意义隐居的深处

留下记忆

没有人能够传达任何人

它是绝望的印章

不可抗拒的折磨

来自虚空

当它来时,一切都侧耳倾听

影子,屏住了呼吸

当它去时,就像死神脸上

遥远的谜


我从来没觉得这是家

我从来没觉得这是家

在这尘世,在美丽的天空

我也不会自在,我知道

我不喜欢乐园

因为那儿是星期天,永远都是

休憩的时刻,从不降临

伊甸园会多么冷寂

在明媚的星期三下午

如果上帝也会外出

或者打盹儿

这样就看不见我们,然而他们说

他自己,就是一部望远镜

千万年地监视着我们

我就会逃亡,远远地

离开他和圣灵,和一切

可是还有“最后审判日”!


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

我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当我死时

房间里,一片沉寂

就像空气突然平静下来

在风暴的间隙

注视我的眼睛,泪水已经流尽

我的呼吸正渐渐变紧

等待最后的时刻,上帝在房间里

现身的时刻,降临

我已经签好遗嘱,分掉了

我所有可以分掉的

东西,然后我就看见了

一只苍蝇

蓝色的,微妙起伏的嗡嗡声

在我,和光之间

然后窗户关闭,然后

我眼前漆黑一片


但愿我是你的夏季

但愿我是,你的夏季,

当夏季的日子插翅飞去!

我依旧是你耳边的音乐,

当夜莺和黄鹂精疲力竭。

为你开花,逃出墓地,

让我的花开得成行成列!

请采撷我吧—秋牡丹

你的花—永远是你的!


有人说,有一个字

有人说,有一个字

一经说出,也就

死去。

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

才开始。


爱,先于生命

爱,先于生命

后于,死亡

是创造的起点

世界的原型


如果记住就是忘却

如果记住就是忘却

我将不再回忆,

如果忘却就是记住

我多么接近于忘却。

如果相思,是娱乐,

而哀悼,是喜悦,

那些手指何等欢快,今天,

采撷到了这些。


心啊,我们把他忘记

心啊,我们把他忘记!

我和你,今夜!

你可以忘掉他给的温暖

我要把光忘却!

当你忘毕,请给个信息,

好让我立即开始!

快!免得当你迁延

我又把他想起!


我们有一份黑夜要忍受

我们有一份黑夜要忍受

我们有一份黎明

我们有一份欢乐的空白要填充

我们有一份憎恨

这里一颗星那里一颗星,

有些,迷了方向!

这里一团雾那里一团雾,

然后,阳光!


为什么,他把我关在天堂门外

为什么,他把我关在天堂门外?

是我唱得,歌声太高?

但是,我也能降低音调

畏怯有如小鸟!

但愿天使们能让我再试一试

仅仅,试这一次

仅仅,看我,是否打搅他们

却不要,把门紧闭!

哦,如果我是那一位

穿“白袍”的绅士

他们,是那敲门的,小手

我是否会禁止?


如果你能在秋季来到

如果你能在秋季来到,

我会用掸子把夏季掸掉,

一半轻蔑,一半含笑,

象管家妇把苍蝇赶跑。

如果一年后能够见你,

我将把月份缠绕成团

分别存放在不同的抽屉,

免得,混淆了日期

如果只耽搁几个世纪,

我会用我的手算计

把手指逐一屈起,直到

全部倒伏在亡人国里。

如果确知,聚会在生命

你的和我的生命,结束时

我愿意把生命抛弃

如同抛弃一片果皮

但是现在难以确知

相隔还有多长时日

这状况刺痛我有如妖蜂

秘而不宣,是那毒刺。


美,不能造作

美,不能造作,它自生

刻意追求,便消失

听任自然,它留存

当清风吹过草地

风的手指把草地抚弄

要追赶上绿色波纹

上帝会设法制止

使你,永不能完成


你无法扑灭一种火

你无法扑灭一种火

有一种能够发火之物

能够自燃,无需人点

当漫长的黑夜刚过

你无法把洪水包裹起来

放在一个抽屉里边

因为风会把它找到

再告诉你的松木地板


我一直在爱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生命有不休的特性

如果,亲爱的,

对此也抱怀疑

我就无从举证

除了,骷髅的


诗人,照我算计

诗人,照我算计

该列第一,然后,太阳

然后,夏季,然后,上帝的天堂

在就是全部名单

但是,再看一遍,第一

似已包括全体

其余,都不必出现

所以我写,诗人,一切

他们的夏季,常年留驻

他们给得出的太阳

东方会认为奢侈

如果,那更远的天堂

象他们为他们的崇拜者

是准备的那样美

在情理上就太难证明

有必要为做梦而入睡


我们曾在一个夏季结婚

 

我们曾在一个夏季结婚,亲爱的

你最美的时刻,在六月

在你短促的寿命结束以后

我对我的,也感到厌倦

在黑夜里被你赶上

你让我躺下

一旁有人手持烛火

我,也接受超度亡魂的祝福。

是的,我们的未来不同

你的茅屋面向太阳

我的四周,必然是

海洋,和北方

是的,你的园花首先开放

而我的,播种在严寒

然而有一个夏季我们曾是女王

但是你,在六月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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