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罗时进|情到狂时烧破眼 ——解读清初虞山派诗人钱曾
内容提要: 钱曾历来备受文献目录学史重视而长期为文学史家忽视,然而他是一位具有强烈民族感和深厚才学性情的诗人,是清代虞山诗派的中坚。在清初用诗笔记录了血与火的历史,留下了许多有思想和艺术价值的篇章。他的一些以西昆为范式的诗绮丽瑰妍而朦胧凄迷,其中部分作品有所寄托,值得重视和研究。
关键字: 虞山派 钱曾 至情诗人
作者简介: 作者罗时进,1956年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苏州 215006)
清初是诗坛风云际会的时代,而江南虞山尤是诗人聚集之渊薮,风气转移之发源。以往文学史家研究清初诗歌都注意到虞山派,这无疑是有识见的。然而既称诗派必有一个诗人群体,形成一定的规模,但当我们检视这一群体的时候,看到文学史家所提及的往往只有钱谦益、冯舒、冯班,却忽视了在清初江南颇有影响的如钱曾等其它一批诗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偏颇。在一定的文学研究背景中“忽视”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现象,但今天我们显然不应仍然将那些堪称流派中坚的重要诗人置于研究视野之外。事实上当我们要深入探讨虞山诗派的时候,是实在无法忽略像钱曾这样的至情诗人的。
一
钱曾1629~1701,字遵王,自号也是翁、贯花道人、篯后人、述古堂主人。遵王出生于仕宦世家, 这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史学养的家庭。曾祖岱(秀峰公),着有《两晋南北朝史合纂》四十卷。祖时俊,着有《春秋胡传翼》三十卷。父裔肃,天启间尝官史局,与人商订《宋史》。先祖中最为显赫,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曾祖。秀峰公出张居正门下,侍御一生曾四典乡会试掇巍科登显要地位尊崇而极尽风流。遵王崇祯癸未(1643)年十五以第五名入学补生员,如果明社不倾,以其“兰椅依然,流风未艾”的家世背景他亦当走向仕途。但就在他刚补生员的次年便逢清兵入关,明朝覆亡,革鼎易代,自此不涉场屋,毕生在家乡虞山甘为一遗民。初从族叔钱陆灿游,为忘年叔侄之交,后入牧斋门下,进入虞山诗文化圈,并成为虞山诗派之辅丞。今存诗集有《怀园小集》、《交芦言怨集》、《莺花集》、《夙兴草堂集》、《今吾集》、《判春集》、《奚囊集》七种,加之集外诗凡五百一十三首。①除以诗而名外,钱曾也是著名的藏书家、书目文献学家。其藏书总数超过四千种,卷帙庞大,曾为江南一时之盛。书目文献有《也是园书目》、《述古堂书目》、《读书敏求记》三种,后者对嗜古籍和治目录学者最有影响。
钱曾的交游范围主要是虞山诗文化圈和吴中及东南的藏书家、诗人,他的上述诗集和《读书敏求记》中共记载了与七十多人互通古籍,商榷风雅,其中顺治四年(1647)始交于二冯,顺治五年与毛晋定交于尚湖舟中,都是其重要的交游活动,而最值得提及的交游对象毫无疑问是钱谦益。与谦益的交游不但与他毕生的藏书事业、诗歌创作、学术著述有密切关系,而且还在清初虞山诗派中平添了一桩“公案”。论遵王则不能不叙及这一恩怨并存的交往。
遵王是牧斋的族曾孙,顺治五年(1648)年及弱冠时成为牧斋的晚年弟子。他虽为钱氏鼎贵一支,生长于绮纨绔之间,但能以学问自励,故为牧斋器重,授以诗法。其时牧斋之门海内学者联翩而至,遵王每执都养,相与议论,自有见识,牧斋喜谓“得遵王而门人加亲也。”②遵王家藏书籍颇富,又诚心访求,因而牧斋在顺治七年绛云楼失火图籍被焚后,将烬余书悉数转授遵王,使其藏籍一时雄视东南,自此二人交谊更密。顺治十三(1656)年秋,遵王作有《秋夜宿破山寺绝句十二首》,八月十二日牧斋偶从扇头得“莫取”云云新句,不觉老眼如月,遂动“摘取时人清词丽句”编为《吾炙集》之意。编辑时以遵王此诗为压卷之作,跋云:
诗家之铺陈攒俪,装金抹粉,可勉而能也。灵心慧眼,玲珑穿透,本之胎性,出乎毫端,非有使然也。“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取出世间妙义,写世间感慨,正如利天宫殿楼观,影现琉璃地上,殆所谓非子莫证,非我莫识也。
不久遵王以新作《交芦言怨集》请牧斋剪削,牧斋题序称之“学益富,心益苦。其新诗陶洗熔炼,不遗余力矣。”在虞山诸多诗人中,牧斋对遵王最为赏契,数致其书均厚称其“好学深思”,《怀园小集序》中亦赞许“其为诗,别裁真伪,区明风雅,有志于古学者也”,因而与之交往越来越频繁,到顺治十八年经常在红豆庄和述古堂举行酒宴而达到高潮。遵王请牧斋名其四子,因红豆树开花而作诗酬唱,虞山诗人(包括虞山诗文化圈中的太仓顾湄等)聚集限韵赋诗,使师生交谊更加亲密。牧斋《有学集》卷十一《红豆三集》有《辛丑二月四日宿述古堂张灯夜饮酒罢有作》诗,其三“醉倒绿窗宾作主,笑喧红袖祭为尸”的描写最能见出二者亲密得无拘无束。由欣赏而至推许,由交谊而生信任,牧斋不仅选诗以作压卷,题序以予奖拔,授书以助藏庋,还将自己所笺《杜工部集》、所辑《全唐诗》未完稿本及前后诗文稿尽付遵王。牧斋平生于杜诗研治用力最多,注杜之役前后约三十年。经过与吴江朱鹤龄一番“注杜之争”后,正是遵王建议牧斋将《草堂诗笺》单刊别行,而谦益与遵王往来商榷后,郑重交由他补注刊行。由此可见牧斋对遵王确有极大的期许,也可见牧斋所说遵王“助我良多”并非虚言。
其实在牧斋生前师生之间有着难以言喻的契谊,无怨可言。但康熙三年(1664)五月牧斋卒,柳如是留城守丧,因初牧斋与其族并不和睦,此时族人托言牧斋旧有所欠,聚闹于堂,河东君竟以身殉。这一钱氏家变事涉遵王,甚而有人直指其为要挟蜂涌之祸首,遵王遂被远近深责为不义,一时颇有与之绝交者。此事衡之以道德,实在不可为遵王置喙一辩,而他对此也从未作任何申辩,这笔心债应是沉重地荷负到终生。但是他通过笺注牧斋三《集》、竭尽心力谋求梓行《钱注杜诗》,发扬牧斋学术精神,扩大其诗歌影响,以至不朽,从而证明了自己仍然是牧斋思想上的同路人、诗学上的继承人。季振宜是尊仰牧斋而又深知遵王者,他的《钱注杜诗序》所言可以作为理清纷绪的评说:“ 噫,斯幸矣,牧翁著述,自少至老,连屋迭床,使非遵王笃信而死守之,其漫漶不可料理,纵免绛云楼之一炬,亦将在白鸡栖床之辰也。谋于予则获,遵王真不负牧翁幽冥之中者哉。”因为与牧斋丧期突发的悲剧事件的关系,在道德、文章所结合成的评价体系中,钱曾的诗难免受世人冷落。但是他终生以实际行动作出的真诚忏悔,应当能换得我们的一些宽容,站在文学的立场上,从时代背景着眼,对其人格道德和诗歌创作做出客观而全面的评价。
二
入清以后遵王似乎极力用搜求古籍文献来建造一座书城将自己与政治隔绝开来,在顺治十八年(1661)江南奏销案中,名列欠册而被革去生员,也没有卷起他心中太大的波澜。但是在那个血与火的时代 一个具有民族情感的诗人其创作是不可能脱离社会 漠视现实的。 只要深入一层 细按心脉就可以看到遵王诗与同时沉陷于易代劫灰中的遗民诗人的作品一样,刻印着深刻的时代的印记,既充满了沧桑变改、陵谷摧迁的悲哀,也交织着沉夜待明的焦灼期待和大业难成的失望无奈,具有强烈的故国情怀。遵王尝用“情到狂时烧破眼”(《夜深》)来描绘其性情,那么我们可以说他的至情至性首先体现于这种民族感情、民族意识。乙酉之变清兵下江南时,遵王正当十七岁血气方刚之时,目击惨祸他丝毫不辞“放笔狂言”。《悲歌十首》即“中怀多所蕴塞,外扬为声音”之作,诗中充满了“茫茫海底看扬尘,残山剩水难回首”的风轮火劫后的悲慨。他用直笔记录了一个个悲惨惊心的场景:“平明胡骑入城中,乱杀居民无处避。生擒妇女到营前,少者拘留老者弃。衣裳垢敝随犬羊,坐卧相牵真断肠。”“路旁妇女吞声哭,面黑耳焦半头秃。右抱啼儿左挽衣,衣穿骨露身无肉。”“孤儿死父妾死夫,旦莫存亡那可必。”清兵在吴中大肆屠戮的惨状如在目前。约为同时所写的《悲秋》有“金爵风烟天地恨”、“木落天高双泪垂”句,稍后作的《读宋遗民录泫然题其后》有“浮云惨淡蔽扶桑,堤唱羌歌尽犬羊”句,都能道出诗人深恨如海,啼鹃滴血的心境。这里自然要提到那首长达千言的《哭留守相公诗一百韵》和一千三百多字的《问月诗》。前诗为悼念抗清忠臣瞿式耜而作,诗中以史笔全面表现出乙酉以后持续的兵灾,迸发出心底的呼喊:“兵劫几时消,国仇何处雪!”诗人将瞿氏喻为回曜鲁阳、奔日夸父,对英雄的无限景仰中包孕着至深的民族意识和感情。后一首诗系遵王诗稿中最堪注意的悯时伤乱之作,全诗“规抚卢仝《月蚀诗》”而成,③以对月而问为经,天上地下情景为纬,较全面地反映出伤乱中的社会现实:
可怜今夜端正月,还应去照流民哭。旱蝗兵燹十年来,中原到处无完族。高墉名邑作芜城,往往狐狸嚎大屋。呜呻鬼面百存一,糟糠曾未厌其腹。昨朝路侧鬻妻女,明日门前卖儿肉。……可怜今夜端正月,还应去照沙场之暴骨。金疮深入犹带瘢,断项摧头光突兀。有时霜风至,吹起乌鸢衔乱发。一点两点马血火,争向草根明又没。
这首诗钱大成《钱遵王年谱稿》系于顺治三年(1646),盖根据首句“岁在柔兆阉茂”而订,然诗中有“旱蝗兵燹十年来”和“诗人辛卯歌灾异”语,则知当作于顺治八年(1651)。作者是用回忆的口吻描写明末以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极其悲惨的社会现实,所展现的情景真令人摧肝惊魂。记录下这一悲惨的情状就是保存了一段历史,然而面对这段历史诗人发出沉重的叩问:“古来亡国因峻宇,好色令目盲”,那么朱明王朝何以灭亡呢?在诗中作者用了遗民常用的以“太阳”喻“朱明”的手法发出呼唤:“日是太阳飞上天,月是阴精,胡不沉入地”;犹嫌不够,进一步质问:“既云圆缺避阳光,何能横来掩日?”诗人坚信“圆缺”(月)不会长久,“必然玄夜要光明,但愿只使太阳挂空长不落!”数百年之后读此等诗也不能不惊叹当年年轻的诗人如此披肝沥胆,敢吐“狂言”。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由崇明渡江,继而破瓜洲、攻陷镇江,直逼南京,张煌言又从另一路围攻,自芜湖而取徽、宁。但成功兵临南京坚城之下,终为清军所败,遁归厦门。遵王有《海上》诗云:“烽烟海上羽书催,鼙鼓时闻动地来……眼底悠悠谁可语,英雄成败总堪哀。”此事牧斋《投笔集》之《后秋兴》中亦有咏叹。合而读之并考之牧斋与郑成功暗中联络和援助的事实,可知遵王不仅知其事,亦或也间接参与,果如此则诗人已不止于敢吐“狂言”,“英雄成败总堪哀”实乃枕戈泣血之心音。
钱谦益称赏遵王诗“灵心慧眼,玲珑穿透,本之胎性,出乎毫端”。何谓“胎性”?它应该具有两层涵义:一是真情,即出之于内心,发之于肺腑,是全部情感、人格的体现;二是自然,即我主诗奴,以性情驱使诗笔,从而陶洗熔炼,脱去俗气,“天然去雕饰者,自在西施之嫣然一笑。”④《秋日杂怀八首》是牧斋称及的一组“胎性”诗,试读其四:
怪来咄咄自书空,满眼兴亡劫火中。
废冢银凫愁夜月,荒谷金狄泣秋风。
愿留若木栖神鸟,欲采灵芝豢卧龙。
莫讶频年易憔悴,绿章常拟问天公。
这首诗收于《夙兴草堂集》。夙兴者,思父母也,此名与《怀园》、《判春》诸集名暗喻思故明的取意相同,前举《海上》诗亦在此集。这两首诗都有顺治十六年六月郑成功逼攻南京的背景,而此诗时当秋令,则作于《海上》之后。“书空咄咄”典出《世说新语·黜免》,而此句则显然取意于杜甫《对雪》“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一联。成功败师后仅以少数舰只遁避厦门,诗人欲知其消息,“书空”正显出焦虑与不安。银凫、金狄,托物寓情。初唐诗人王绩曾慨叹“金秋移灞岸,铜盘向洛阳”(《过汉故城》),这里思接千古,同悲汉亡。神鸟、卧龙谓恢复之机尚存,故以青词上奏叩问天公。全诗忧端洞,无限兴亡之感发自于深心,至情言语即成天声,虽然几乎句句用典,但并非庾辞乱语,陶炼功深而化为情之橐钥,故既气韵沈郁又自然生动。随手摘录这组诗中“雾塞飚回六蚫歌,月中影是旧山河”;“领略停云哀故鬼,商量听雨识前非”;“谁家蚭鸟上承尘,禅板秋灯寄此身”;“话到沧桑唯恸哭,愿随鸟犬逐狂秦”,苍凉之笔抒神州陆沉之悲慨,有骨有气,俱发之“胎性”。以下是《秋夜宿破山寺绝句十二首》其一、其四:
禅房花木荡穷尘,白发观河喻性因。
省得浮生俱幻泡,山光潭影即前身。
空庭月白树阴多,崖石岩似钵罗。
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
这两首诗仍然是抒发对山河易帜、人世沧桑的感伤,然而精于内典而善用之,构思更诡谲,含义更深微。从遵王诗中可以看出他在表现民族意识而“情到狂时”,或走向事件的前台直抒胸臆,一吐为快,或迭取各类典故,拉远距离,用“石马铜驼记往年”的手法阐绎人间奥义,后者在遵王诗中所占比重更大。有学问作创作根柢,既显出虞山派诗人才锐而博洽,同时使诗人“狂情”的表现更睿智而深刻,牧斋及当时江南诗人对遵王赏契甚重,原因正在于此。
三
解读钱曾诗歌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在他集中占有一定比重的爱情诗。实际上“情到狂时烧破眼”是易代之际诗人强烈的民族情感的体现,也是那个特殊时代诗人多情个性的反映。关于遵王的性情和生活情况文献记载不多,王应奎《海虞诗苑》卷四《钱文学曾》小传有“在绮襦纨绔之间”一语,或出于遵王《江城子》(晓起)词中自述“人在绮罗香里度轻寒”,但是只要读一读他的《菩萨蛮》词便可以对之有较为具体的了解了。这是一组词共四首,每首自成情境,合为一段艳事始末。试读其二:“朱栏回牙长廊接,逡巡欲到心还怯。微露九枝光,帘前认暗香。频频呼小玉,特地教催促。 匝锦屏风,繁花一树红。”其四:“花冠胶角登墙叫,高唐惊醒鸳鸯笑。蚕梦尚迷离,香浓欲起时。断肠床下立,握手微微泣。珍重结罗裳,晓风窗外凉。”从这里可知“小玉”实如小蛮、樊素之云鬓红袖,遵王与之颇有一段浪漫情事。另外《判春词二十五意之所至笔亦及之都无伦次》其十一有“一堆黄土葬朝云”,“鸳鸯相对吊荒坟”句,注“追悼文漪和,忽生韩凭之感。”既比之宋代朝云又有韩凭之感,则文漪为遵王相爱的爱妾无疑。
遵王的爱情诗散见于各集中,而尤以《莺花集》最为集中。莺花,春花之谓。集名取意于唐人“莺花烂漫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卢仝:《楼上女儿曲》)之意,可见其为爱情专集。此集具体写作时间难考,但集中部分诗冯班曾有和作,收于《钝吟集》,虞山诗人陆贻典康熙七年(1668)序之,据推可知遵王莺花诗当为四十岁前所作。全集共四十首,除少数几首用长吉体外,皆为玉台、西昆风格。其中部分作品带着浓重的香奁腻脂气息直接抒发男女慕悦之情 ,甚至描写内房儿女欢乐之景,最突出的是《曲房春昼四首》。诗中写曲房外部环境和内部环境的雅丽豪华,写曼妙女子罗裙粉絮、腮花晕醉的着装美、形貌美,甚至用“蝶翻”、“莺散”、“铜鹊飞”、“银蛇走”之类的浅俗的暗喻来表现性爱的过程。这类诗执貌以求,性情不傅,风调未谐,性心理的表现也落于俗套,缺少作为文学作品应蕴涵的美感表现力。但是《莺花集》中更多的作品却与之不同。这些诗写“情到狂时”过后的失落和对往昔美好爱情的追忆和怀念,沉博绝丽而情思深挚,始终带着或淡或浓的悲剧色彩,颇为感人。这方面《夜深》堪称代表作:“池面风来拂槛凉,夜深无睡立斜廊。一楼春梦人千里,满地桐花月半墙。情到狂时烧破眼,酒初醒处断回肠。可能六扇屏山里,翠幕生波透异香。”“情到狂时”、“酒初醒时”一联生出方临高峰即入浪底的巨大的跌宕感,“断回肠”是熟语,但“烧破眼”却运笔开张,字字生新,极富情感表现力。就此诗来看,已可见遵王并非爱情诗的等闲作者了。这里我们再来读一下他的七律《有怀》:
小阑芳径独徘徊,烟染花枝湿露苔。
安稳乌龙眠锦罽,放娇青鸟过香台。
相思不共朝云散,好梦多随夜月来。
海底仙桃无处觅,漫劳方朔问花开。
首句直取晏元献的词句稍易一字而用,便是一片婉约多情的底色。春花如染,朝露润苔,这是目前之景与往昔之景联系的意象媒介,由此自然无痕地过渡到对曾经拥有过的良辰美景的追怀。颔联即化用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中“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二句来描写爱遇的缠绵悱恻。如今此情可待成追忆了,但相思刻骨铭心,“不共朝云散,多随夜月来”,无时无刻不萦怀于心。最后诗人不辞“獭祭惊博”迭用典故,驱使方朔问花寻桃,极抒心中爱恋的情思。这里我们不能不注意到那首规制甚大的《无题诗一百韵》。全诗展开逶迤婉转的脉络,叙述了一个情境真实可感而又朦胧惝恍的爱情故事。看来这是一段“走私的爱情”,对方是一个“妙解攻诗赋,平居玩简编”,且能琴擅画的才女,两人相见时难而又后约难定,半是幽怀,半是激情,诗人写得婉转曲折而又淋漓尽致。最后以“回首岚光隔,低头树影连。楼台何处寻,想象梦游仙”作结,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缥缈绮丽的境界。诗中虽不乏“借梦行云雨,惊尘绕市廛”的俗情俗态,但总体上仍然是以委曲缜密的感情抒发称胜。此诗写成后遵王甚为自得示于冯班,竟戏称冯班“不耐此长篇”,从而“激”出钝吟一篇丽藻夺目的唱和诗,在虞山派里形成一段佳话,遵王这类诗在当时的影响也由此可见。
遵王爱情诗的创作是清初虞山遗民群体特殊的文化和生活状态的反映。虞山山清水秀,人文会萃,是江南典型的诗画风流地。在杀气阴凝,坚冰冬冽的清开国之初,虞山遗民诗人一部分以潜隐的姿态进行着抗清斗争,而更多者则带着悲哀和无望的心境泄情于诗文,甚至专心于垒砌诗书典籍的坚城。从地域文化传统上看,“虞故多诗人,好为脂腻铅黛之词”⑤,而此时这些风流的“绮纨子弟会集之间必有丝竹管弦,红妆夹坐,刻烛擘笺,尚于绮丽”⑥。他们在这种偎红倚翠、玉钟醉颜的氛围中放荡性情,大量的儿女之事入诗也就不足为怪。有了这样的前提以后,他们的诗歌创作趋尚也就必然在中、晚唐,法乳李商隐兼及温庭筠了。清初虞山诗家何以“总爱西昆好”?对此我们是不难从那种带着鲜明的时代与地域特点的遗民生活态中找到答案的。
当然这个答案也许还应包含一些更复杂的内容,也就是说遵王(包括其它虞山诗人)以西昆体为范式多写情事固然与其风流的生活以及与之不无关联的喜好玩挹情味,追求绮丽瑰妍的美学趣味有关,但是如果我们联系清初乌云压城、血色苍茫的背景来看,特别是注意到发生在江南甚至就在吴中的一系列旨在征服南方世人的大案冤狱,就不难看出诗人希风义山,多写香草美人,造境时而百宝流苏,时而朦胧隐约,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得不采用的表现某种深微思想的手法。应该说遵王一部分看似写爱情的诗,其对良缘的赞美,对往昔的追怀,实际上正是李商隐式的“楚雨含情皆有托”,隐含思明复明的寓意。以《莺花集》中《偶感》为例:“小院帘垂白日低,情随芳草恨萋萋。九渊偏是骊龙睡,三岛曾容紫凤栖。阿母得钱教买酒,娥奔月不须梯。殷勤为探蓬莱水,清浅安能贮玉泥。”钱仲联先生《梦苕庵诗话》就指出“细味之,多寄托,不尽为儿女私情也。”此诗即“似为郑成功兵败长江后,于顺治十八年辛丑入台湾而作”,诗人为明桂王政权没落(白日低)而哀,为成功远走(情随芳草)而思,颇致恨于明帝无能(骊龙睡),婉娈寄托,情韵深厚。此类性情风骨兼备,可称高格的诗在遵王集中并非一二,而恰恰是这类诗在虞山派流裔中影响相当大。综观遵王的诗歌创作,虽然诚如沉德潜《国朝诗别裁集》所指出间或“流易有余,精警不足”,但总的来说他的诗植根于时代社会的土壤,体现了遗民诗人不屈的人格力量,有丰富的思想蕴涵,诗学上兼容唐宋,也有相当高的艺术造诣和美感价值。就其在清初虞山诗派中的地位来说,固然不可如钱陆灿《今吾集序》所说的那样,将他与牧斋相提并论,甚至以为大可比拟为杜审言与杜甫祖孙,但其艺术成就当在颇具声名的冯舒、陆敕先等人之上,已可与冯班比肩俪坐。钱曾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地刻进了中国文献目录学史,这个名字同样应该写进清代诗歌史。
注释:
①据谢正光《钱遵王诗集笺校·前言》统计。谢着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6月出版。
②③王应奎:《海虞诗苑》卷四。
④《有学集》卷十九,《交芦言怨集序》。
⑤冯班:《钝吟老人文稿·叶祖仁江村诗序》。
⑥冯班:《钝吟老人文稿·同人拟西昆体诗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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