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小说】吃了藕 / 开普饭

一

程前进从西北出差回来，撂下行李箱就奔母亲房间，向她汇报：“妈呃，我吃到了荷花冲的藕啦，清炒藕片、骨头炖藕、油炸藕夹、藕粉圆子都吃到了！” 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到书房从一个柜子里“请”出程前进他父亲的遗像，支在桌案中央，焚上三炷香，又命程前进给他爸深深地三鞠躬，她低声说：“老程头，你听到了吧，你儿前进替你回荷花冲去吃了藕了，样样都吃到口了。”又低声问程前进：“叫你回去给爷爷磕头，你办了吗？”程前进忙对他爸爸的遗像说：“爸，您放心，我这回回去在二叔的指导下，给爷爷还有祖坟山上的所有先人都磕了头，烧了纸钱，还放了三个大烟花。”

原来，早在出差之前，母亲就吩咐程前进回老家荷花冲走一趟，看看老家的山水，感受一下老家的人情，品尝一下老家的美食；替爸爸在爷爷坟前磕头。严格意义上讲，荷花冲是程前进父亲的老家。当年从“三线”退下来以后，程前进的父亲听了妻子的建议跟她回春江市定居了，然后就有了程前进。程前进打小就以为春江就是他的老家，直到高中毕业要上大学了，父亲才告诉他，远在千里之外的中部地区有一个叫荷花冲的村子，那里河汊湖荡众多，盛产莲藕。那才是他老程家的祖居地。那年，老程带着儿子程前进回过荷花冲一趟。此后，断断续续地，程前进也随父亲回过几次荷花冲，但都是年三十到家，年初二就离开了，来去匆匆，印象不深。

十年前，父亲老程去世了。跟早年把家安在春江一样，老程到死也是埋骨春江。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走“三线”是因为家里不支持他当兵而负气出走的；爷爷发毒誓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所以父亲老程的选择实属无奈，骨子里他还是希望认祖归宗的。程前进要去大西北出差一段时间，母亲特意关照他：“你爸走了以后，咱们跟荷花冲本来就不多的联系又断了。这回你出差，完成了公司的事之后顺道去荷花冲走一遭吧！把你爸的遗憾帮他填补上，尤其是你爸念念不忘的荷花冲的藕，替他去尝尝，回来再一样一样地告诉他。”

二

其实，程前进还有一些事情没告诉他母亲。这次回荷花冲他呆了七天，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长。除了按照母亲的吩咐，领略老家的人情世故，品尝荷花冲独特的各种藕的吃法，他还发现了一个不小的商机：那就是荷花冲的大白藕节长孔大，含水量足，肉质酥脆。清炒了吃爽口，炖着吃粉糯；拿来生吃，兼有香梨和甜瓜的口味，是春江市面上卖的那种褐皮藕无法比拟的。住在二叔家，吃藕粉圆子的时候，程前进告诉二叔，他想把荷花冲的藕销到沿海一带。

荷花冲地势低洼，河汊纵横，能种植藕的湿地很多，很多年以来就是如此。但是，从来没有谁想过要将荷花冲的藕规模化种植，大批量销售出去。程二叔听侄子这么一说，想了一个晚上，觉得有理，就带着程前进去荷花冲小超市兼棋牌室见村委主任王大任，看看王主任有什么想法。小超市就开在荷花冲通向乡村公路的东坪地上，没什么生意；七八个人围着两张桌子看，另有八个人坐在牌桌上打麻将。看上去这些人都比程前进的年纪大很多，程前进猜想他们应该都是长辈吧，便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点头，算是问好。

王大任也有六十开外吧。头发灰白，面皮黝黑，斜叼着一支烟，正在揸开十指洗牌；程二叔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便叫了身边一个女的顶了他的位子，走出来跟程前进说话。“王主任......”程前进刚一开口，王大任赶紧制止他：“快别叫我主任，你叫我大任哥就行，论辈分我得叫你爸爸叫叔呢。”回头冲程二叔说，“二叔，你说是吧？”程二叔在一旁嘿嘿笑，没说话。王大任接着说：“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其实也就是替乡里看着这村里留守的老老少少，所有人平平安安就是万事大吉。”

程前进怕他扯远了，赶紧递上一支烟：“大任哥哥，我有个事儿想跟您交流一下：这几天吃了我们荷花冲的藕啊，觉得特别好吃，就想啊如果把它们销到沿海地区去，肯定有市场。”这时程二叔已经给王大任续上了烟，王大任猛吸了一口：“是这个啊，前进弟弟，你是城里来的哈，你可能还不清楚荷花冲的现状，全村四个小组，共有763人，但是如今在村里起伙吃饭的不到100人，不是读书的伢沫坨子，就是眼前你看到的这些六七十岁的老家伙了，年轻力壮的都在外头打工去了，挖藕的人都找不齐一双手（十个）！”

程二叔开这时口了：“大任你莫把话说死了喂。过几时打工的后生哥都回来了，你问问他们么想法；依我看，今年是没法搞这个事情，明年可得不可得，也说不定哦！”程前进也点点头：“大任哥哥，我也是这个意思哈，今天跟你提了个议，不是说今年就要操作，我是想明年，或者后年，我去找资金，找企业一起来开发咱们荷花冲的大白藕，外出打工是打工，留在本村打工也是打工，总有人会选择留下来的......”

王大任看了看这叔侄俩，又沉思了一会，猛吸一口烟：“那过几时，等村里党员们开碰头会，我提出来议论议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让二叔联系你。”

三

农历腊月二十那天，程前进读小学的儿子程小朱刚放寒假，程前进跟他母亲说：“我想带小朱回荷花冲过一回乡下的年。”母亲问：“那小朱妈妈也去吗？”程前进点点头：“去，您也去，咱们全家都去！”母亲摆摆手：“我就不去了！我一走，你爸爸、你姥爷姥姥过年想回来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怎么行？让他们在外面飘荡，做游魂野鬼不成？”程前进知道母亲丢不下春江这边家里的一切，便不再多言。

又过了一周，媳妇朱小颜在单位办理好年休假，程前进一家三口就立马自驾回了荷花冲老家。一路上朱小颜抱怨不已，说过年这么大的事也不晓得提前规划，怪程前进临时起意，自说自话就把过年的安排定下来了。等到车子开进村口，朱小颜看见百余名男女老少列队欢迎的阵势，他隐隐觉得程前进这次行动是“蓄谋已久”的！

车缓缓行进到程二叔的家门口停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热切期盼的神情，他们众星拱月地将程前进、朱小颜、程小朱三人簇拥进门。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贵脚客回了，么不放炮？”说毕，就有三五个小伙子抬着两箱大烟花，盘着一饼浏阳河的响鞭炮到门外平地上乒乒乓乓地燃放去了。村委主任王大任和程二叔并排站立迎接一家三口。王大任对着朱小颜竖大拇指：“你这个城里媳妇有眼光，程前进顶呱呱！”朱小颜没听懂村主任的乡下方言，问程前进啥意思，程前进装傻呵呵一笑：“村主任说，代表老家乡亲们欢迎你！”

热热闹闹地用过晚饭，程前进就跟着村主任走村串户去了，把朱小颜、程小朱扔在二叔家里。幸好程二叔在外打工的女儿程喜鹊在家，叽叽喳喳的稀奇事儿讲个没玩，朱小颜和程小朱才不会感到没趣。在程喜鹊无尽头的稀奇事儿的间隙里，朱小颜好不容易才插上话问她：“你哥在村里这么吃香，我咋没听他说起过啊？”程喜鹊惊诧不已：“啊？嫂子，我哥要回村里投资你都不知道啊？”程二叔纠正道：“不是投资，是他给村里牵线搭桥，找企业来投资，开发我们的大白藕，把我们的藕销到沿海去！”程小朱可乐坏了：“就是刚刚吃到的排骨炖藕吗？哎呀，那以后在春江也吃得到这么好的藕，好耶，好耶！”

程喜鹊脑袋一歪，打岔道：“小朱，小帅哥，你这么喜欢吃藕啊？”程小朱不明就里，忙不迭地点头：“嗯，好吃，我喜欢吃藕！”但是朱小颜听出了小姑子的话里有话，再看二叔的眼神，也觉察到有微微的一丝异样的光芒飘忽而过。二叔瞪了喜鹊一眼，喜鹊赶紧转移话题：“走，嫂子，小朱帅哥，我们去厨房里掏藕粉圆子吃！”——此时正是腊月二十七的夜晚，程二婶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明天早晨一家的还福大餐。

吃了三个圆子，小朱就喊撑得慌，缠着喜鹊姑姑出门去放烟花玩。二叔在堂屋里看电视，朱小颜留在厨房里给程二婶打下手。她借机跟程二婶学荷花冲的方言，打听一些方言的双关含义，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到了“吃藕”一词。二婶全然不知，掏心掏肺地告诉她：“比如说，你给前进熬了汤，送给他喝，他却不领情，叫你放一边，就叫吃了藕；再比如说，前进问你借钱，你不信他将来会还给你，你就告诉他说你没钱，那他就是吃了藕；还比如，隔壁老王婆儿伙的吵嘴打架，你好心去劝，他们俩却一致对外，一起骂你多管闲事，你这也叫吃了藕！”朱小颜若有所思：“哦......”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连着几天，程前进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跟着村主任王大任出去串门。有时候还拉着程二叔一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