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波|与黄裳先生一个甲子的“旧书缘”
黄裳像
9月7日在报上看到当代著名藏书家黄裳先生于6日下午在上海瑞金医院逝世,不禁悲从中来。我与他相识于建国初期,结下了书缘情谊,书信往来一直延续至今年春节以后。虽然我先后任职文学山房、古旧书店、文育山房,但是我们两人之间对古籍的交流,却从未间断过,屈指算来已达六十个年头。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一位爱淘古书的老读者,承他不弃,在业务上也给了我诸多帮助,因此也可以说是我的老师。
一
20世纪五十年代初,黄裳在上海《文汇报》担任副刊主编,每逢星期天休息,就偕同夫人小雁来苏访书,我与他因此得以相识。他抓住中国古代典籍重新大聚散、大组合的时机,十分积极地淘沥旧书,即便冷落的书店和书摊从不放过。而且他很有先见之明,不但购藏全套,连明版僻书的残本,也兼收并蓄。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这些残本书也已成为宝物了。我们彼此熟悉以后有了默契,我每次收到新书都留给他先看,待他看后再另行销售。一次,藏家送来一部明代坊刊的《枝山先生柔情小集》,题“异香椽吏”著,共有“醉红”、“窥帘”等集四卷,我就写信向他请教。隔了两天,就收到他的回信,他告诉我这书是明代苏州人祝允明所作,在黄虞稷《千顷堂书目》中有著录,名为《祝氏小集》,应有“金缕”、“醉红”、“窥帘”、“畅哉”、“掷果”、“拂弦”、“玉期”等七卷才完全。祝枝山是苏州人,以风流不检传于里巷之间,又谱入弹词,与唐伯虎同为浪子典型,由来已久,“今观此小集,知非无因,所著《祝氏集略》及《怀星堂集》尚有藏者,此为其佚著,亦可收。”我因此与物主协商以后提供给他。还有一部明人王路辑,万历时刊本的《烟花小史》八种,虽然亦是残本,却是人间孤本。可见其版本学识之广。由此,也加深了我对他的敬佩。他连续得到好书后,十分高兴,就不断给我写信:“澄波同志:又剪下邮票几枚寄奉。上月本拟去苏,因故未果。不知道近来收到什么书?有可见让者否?希随时见告,不胜感激!又,新文艺书之旧本、毛边书,如鲁迅等著作,也很想买一点。匆祝冬安。黄裳。十二月七日。”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苏州古旧书店工作时,受市文管会主任王言同志委托,注意苏州地方文献的收集。有一次在拜访黄裳先生时,得见一部苏州人戴冠所著《濯缨亭笔记》十卷,系嘉靖丁未(1547)无锡华察刊本,末有刻书跋。华察字子潜,号鸿山,生于明代弘治十年(1497),卒于万历二年(1574),系嘉靖五年进士,历任兵部郎中,翰林院修撰,曾出使朝鲜,劾罢,起历侍讲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著有《岩居稿》、《翰苑集》、《皇华集》等传于世。此人即弹词《三笑姻缘》中所谓唐伯虎去卖身投靠之华太师(实际上华仅是太史)。经查考唐寅生于成化六年(1470),年龄要比华察大二十七岁,故嘉靖二年(1523)唐寅逝世时,华察还没有考中进士。其次,华察的儿子名叔阳,官礼部主事,为太仓大文学家王世贞之婿,著有《华礼部集》八卷,乾隆时收入《四库全书》,绝非庸才,可见弹词小说内容之无稽。因为此书是苏州地方文献,故一再向他协商,承于俯允收归。后为南京博物院院长姚迁同志闻讯后,来苏购去,藏于该院,也可说是购得其所了。“文革”前夕,文化上掀起了“反对厚古薄今”之风,由此引起书市萧条,又承黄裳先生转让一部宁波天一阁主人范钦之侄范大澈的手稿本。书名是《史记摘丽》,全部十册,系明代白棉纸黑格精写,书上钤有范氏印记累累,十分古雅。据《甬上耆旧传》称:“初,范钦归里,筑'天一阁'以藏书,极浙江之盛,大澈数以借观,不时应,乃怫然。遍搜海内异书秘本,不惜重价购之,凡得一种为'天一阁'所未有者,辄具茗酒佳馔,迎范钦至其家,以所得书置几上,钦取阅后默然而去。其嗜奇相尚如此。”此书收购以后,及时提供给了浙江图书馆作永久保藏。1978年落实政策,我从下放地苏北阜宁回到苏州原单位(古旧书店)工作,黄裳先生也恢复来苏访书的习惯。曾与之谈及“苏州有很多的藏书家,他们藏书的主要内容,流散始末……这一类地方性文献资料,都是值得搜集保存的。”由此,我得到了启发和鼓励。当他看到我在《苏州杂志》和《苏州文物》上发表的《古刻名钞经眼录》片段后,再次来信提出他的意见,“……尊著颇欲一观,此种小文已集有不少,似可编集。江苏古籍出版社似可接受出版,不知尊意如何?”自此以后,我加快步伐撰写提要,终于获得出版行世。所以说,我对他的关爱是感激并且终生不忘的。在“文革”后期,上海图书馆落实政策,把当年从他家抄出去的古书发还。由于经历长达十年,黄裳家里房屋早已作了调整,一时难于容纳。他就写信告诉我,要我在一星期之内到他家里去,把他理出之书收购回来。我们随后去了三个人,看书以后扎成二十五大包,其中大多数是清代康熙至道光时刊本的诗文集。在议价过程中,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知道我们店里有二册金农用宋纸印的《冬心砚铭》和《画竹题记》,他准备用名人郑晓旧藏的嘉靖刊本《皇明诏令》二册交换。当时我认为,既然他舍近(上海古籍书店)而取远,写信给苏州,这是对我们的信任,于情于理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后来他在写文章时表达了他的心声,认为非常满意。这批书运回店中以后,刚好有天津社会科学院图书馆的馆长来苏访书,见到以后同我们商量说,馆里刚好有一批经费,要求全部提供给他们。经请示领导后,黄裳的这批书全部供应给了他们。2006年4月6日,我在文育山房工作,接到古旧书店打来电话,告诉我“上海黄裳先生在店里,希望和你见个面”。放下电话,我取了一锭光绪时胡开文所制的“曲园老人著书之墨”,马上赶到乐桥古旧书店,在门口见到了由他女儿女婿陪着的他,因而就在文物商店门前的护栏石上坐下,交谈了近一小时。谈话内容,先是他问我小店的经营情况,接着是谈到马路对面过云楼藏书的归公经过,最后他劝我,要把文学山房的百年老店招牌恢复。临别时我把预先准备好的小礼物“春花堂朱砂墨”奉赠给他,他极为高兴,返沪之后再给我寄来了一册签名本的《清代版刻一隅》作为纪念——哪知,这竟是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今年春节前,我参加了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召开的“老顾问迎春茶话会”,局领导希望我设法搜集园林名胜资料,我因此想起当年曾在来燕榭藏书中见到过一部清初抄本的《虎丘诗集》,所以给他写信告知原委,问他是否愿意割爱。没几天就收到回信,内容如下:“澄波同志:大札奉悉。所说旧钞本事,实为康熙刻《虎丘胜集》,附词一卷,共二册。鄙藏词集以此书甲观,在藏词中不拟抽出使之离群。诸希鉴亮。年来贵店收到何种佳本?盼望不吝告知一二,以慰饥渴。幸甚!匆复即请大安。黄裳壬辰正月十二。”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将把它作为传家之宝而世代珍藏。最近经过广大读者和媒体的呼吁,并得到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百年老店“文学山房”的老牌子已经恢复,惜乎黄裳先生已乘鹤仙逝,未能见到他的愿望实现。如果先生地下有知,定能含笑九泉了。今后我还将一如既往做好古籍的挖掘、抢救、保护工作,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使得明清以来姑苏名城的传统古旧书业发扬光大,继续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服务。亦见《吴门贩书丛谈》 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