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小说推荐」王长英｜溜嘴夏金奎（上部）

作者简介

王长英，笔名：黎霜。山西省昔阳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第二届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科幻小说《失踪者回忆录》及《世事年轮》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有短篇小说、散文、诗歌发表并获得全国性奖项。

溜嘴夏金奎

一

来到我们梁平县，提起夏金奎可谓妇孺皆知，他既非英雄豪杰、歌星、影星亦非百万富翁、倒爷、暴发户，仅仅是靠了那张溜嘴而闻名全县。

何谓溜嘴？此乃当地土语，是对那种说话顺溜、上口且耐人寻味的人的褒称。金奎说出的溜话颇具特色，针对性强，与具体环境密切相关；具有地域性，押当地的土韵，地方味浓郁。至于溜话的内容那可是见啥说啥。闲话就此打住，咱们还是先听为快；先看他给小城人划分的等级吧：

一等人是“公仆”

儿孙后代享清福。

二等人是头头，

一屁股坐着一栋楼。

三等人个体户，

存款十万、八万有，

……

九等人，是园丁，

海参鱿鱼分不清。

……

等外人 ，官家狗，

空手登门张开口。

再如前几年的溜话：

高楼成天往起竖，

学校考察漏勺扣。

银行，保险。税务，

奖金福利足够

承包厂长真不赖，

头年装满口袋，

两年工人还债，

三年挪窝当“总裁”！

溜话传得真快，不几天就能在小城荡个来回，久而久之溜话几乎成了小城人生活的一部分。传说有这么两口子斗嘴也用上了溜话。男人在外面喝酒回来，妻子正忙做饭急让男人帮忙？男人不肯，女方就说：

白天上班你垒长城，

喝茶看报聊女人，

宴席上喝得醉醺醺，

回家摆谱你没有门！

男人摇摇晃晃，仍不就范，倒不忘用溜话回击：

在外我管得了上百人，

回家老婆倒不饶生！

吆五喝六当丫环，

只差拽你鞋后跟！

女人发怒，上来撕扯，男人借着酒劲要抖丈夫威风。正做作业的儿子，只有二年级，跑出来拉架，一着急用的也是溜话：

别打啦！

回到家里恶煞神，

老婆哪有情妇亲！

什么？父亲松开了手，恶狠狠的目光对着儿子：你听谁说的？

儿子唯唯嗫嚅：他们说是金奎说的……

我想这段趣话肯定有了“艺术加工”，要不为何这么巧！不过，由此可知金奎的溜话确实深入人心。

二

前头罗嗦一大堆，却忘了交待夏金奎的身世。这还须从柏溪公园的负责人陈老头说起 。几年前，我们梁平县在城东依山傍水修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座公园，山城人为之雀跃。刚竣工建设局便派陈老头去负责。陈老头已经快六十，为人老实敦厚，他去了半年，就犯了愁：公园找不着把门人！平时倒好说，每逢春夏旺季很难把。人多难管，特别是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待业“哥们”，专拣人多往里混，乱挤，打架，吵嘴乱哄哄。其实票价也就两毛钱！换了几个把门人，没几天就着了溜，再加上公园离城三里路，没有伙房，自己还得做饭，看门收票白日黑地在那里守，弄不好还有人到公园里偷钓公园湖里养的鱼。换来换去倒只剩陈老头在顶班，晚上吃饭还得让儿子送，这倒不打紧。问题是年老体弱不是个常法。他思来谋去便想到了村里的夏金奎，陈老头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与金奎说了，没想金奎灿然一笑：一生过了大半辈，背上锅灶寻家哩！第二天就跟了陈老头在柏溪公园安营扎寨了。

寻下了把门人，陈老头心仍未放彻。时值初春， 是公园游人淡季。金奎砌花畦，翻土干力气活倒实受，可到了六月，他能把好门？

转眼就是春末初夏，公园像沐浴的美人仪态大方地展现在游人面前：花木扶疏，青翠欲滴；湖水滟潋，映照蓝天；岸边假山怪石，柳丝拂拂；楼台亭榭，雕梁画柱；曲径通幽，花香扑鼻，好个景致！虽没有大公园的气势，倒也精巧灵秀。实行夏时制，下班早，人们蜂涌而至，金奎就开始履行自己职责。

他今天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浅灰衬衣，下摆束进裤内，戴着黑镜满像回事。

开始，人们排队买票，按次序入门。到后来人骤然增多。因为公园里有一台杂技马戏团演出，城里安不下临时派到公园，这样便吸引了多出往常几倍的人数。

金奎极快地检票，催人快进。无奈大人小孩子相互影响速度，陈老头多派了两人仍忙不过来。正在这时，人群里一阵涌动，几个“哥们”夹在其中朝前挤，前面的人抗不住，排着的队倾刻乱作一团。

陈老头一看，心里很是着急，就想给公安局打电话来维持秩序。

金奎这时倒镇定自若，相声演员似地朝门外的观众抱拳作揖大鞠一躬：求大伙了，静一静，静一静，俺赔礼了， 赔礼了！

他的举动有些斯文，在小城人看来却不免滑稽荒诞，一时间好奇抑住了吵闹，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金奎放下手说：

我的老少爷辈们，

大伙别吵静一静，

游公园，好事情，

要先买票再进门。

人民公园为人民，

俺是公园把门人。

门票两毛本不贵，

且把两毛当冰棍。

如今大家光景好，

区区两毛算个甚？

哪个差余这点钱，

举起手来先声明。

俺金奎替他买好票，

再替诸位开大门，

公园人多排队好，

拥挤只会误时辰！

道理简单也好懂，

大伙看看行不行？

门外的人都被金奎的一段溜话镇住了，跟着起哄的人听明白金奎并不是不让进，而是要大伙买票排队，也就从人堆里退出来。那些个“哥们”见大伙这样也不好混票，况且谁好意思举手说自己买不起票？那太丢人现眼！

很快，门外自觉排成了队。金奎和那俩个人敞开了大门，人们手里举着票自觉伸到他面前，聚集的人流很快进了公园，老陈也为金奎的办法暗暗叫好；悬着的心放下来：看不出这金奎还真有两下。

有几个年青人进门后不着急去看马戏，互相交换着眼色，凑到金奎 跟前，主动搭话：喂，新来的吧？好嘴巴呀伙计！你是哪儿人？金奎边关大门边说：俺本是个乡下人，家住本县水峪村，头回公园把大门，城里哥们就欺生！

那几个年轻人更惊讶了，忙给金奎递烟：噢，老哥，你嘴这么顺溜当过相声演员吧？金奎说：相声演员不简单，嘻嘻哈哈台上站，哪像俺们遭白眼，今日差点捣了蒜！俺们新来混碗饭，全凭大伙来包涵。

没几天，不知是谁以溜话传溜话：“梁平有个夏金奎，住在柏溪公园里，张嘴溜话不断气， 引来游人一大堆。”一时间金奎便出了名，有好奇者为一睹其尊容专门跑一趟，唤金奎之声不绝于耳。

自此，公园门口秩序井然，陈老头不再为把门担心了。

三

公园是小城人生活的一个码头，劳动疲惫了的人便来到这里消闲消闲。这就为金奎溜话的内容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金奎结识了很多人，这些人工作职业年龄大小各不相同，可不少人都愿意把心里话掏出来，他们的喜怒哀乐深深感染着他，金奎自然就把它当成“溜话”的素材。这儿消息灵通，小城里的轶闻奇事，“官场”内幕，街谈巷议均为溜话题材。一段时间，县里要办一大批农转非户口，文件规定明摆着，可有关系有后门的人，条件不够就生法“变通”，不惜采取仿造假证等 手段，以使自己符合转非条件。哪知行动诡秘却瞒不过大伙眼睛，人们一推算有人居然七岁就参加了工作，舆论哗然。可说归说，取伪证的居然办成了，真符合条件的反而办不成！溜话就有了：

听说转户口，

个个争上游，

工龄嫌太短

重钻他娘肚！

说你真就是真假也是真，

说你假就是假真也是假。

是真还是假，

头头一句话。

……

溜话在县城沸沸扬扬，转户口一事在小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地区出动专门调查，转户口一事已被冻结，喟然而叹者，私下叫好者皆有。

众所周知，公款吃喝风在小城也很盛行，老百姓对此怨词甚多：风气太坏！毛主席在那时，谁敢？这样吃下去能不腐败？非吃塌社会主义！上级来检查下级陪吃，你给我办事，陪吃！中央三令五申，可屡禁不止。你有政策我有对策！检查频繁，陪吃成风，溜话自然就有了：

寡妇盼再嫁

头头盼检查。

桌上没茅台，

名次靠后排。

上了甲鱼烫，

上台去领奖。

至于何处吃，那也要依等级而定，溜话是这样说的：

一等人到“九州”，

二等客人“花苑楼”，

相互请吃到“川都”，

剩下群众吃不上，

上街排队买馒头。

溜话传开，老百姓说，咱每天看着的事，也要说，就没人家金奎说的好、顺溜，贴切、准确！真是绝了！不过，有些人也要对溜话加工。一传十，十传百难免走样。有时还要捅漏子。

这一天，细雨绵绵，公园门口清静了许多，金奎 正在票房听半导体收音机，突然门外响起了喇叭声，金奎朝窗外一望，是辆小轿车停在公园门外一侧的公路上；雨水浇着车身，闪着亮光。他以为车要进来，就冒雨去开门，不想听那车门开了，走下一个中年人朝他招手，金奎就走过去：“找我？”

中年人说：金奎在吗？

我就是。有事？

中年人扭头朝车上点点头，然后上了车。金奎 就见车前那块茶色玻璃徐徐下降，露出一个脑袋来。中年人伸出头对金奎说：县委赵副书记有话对你说。

金奎心里咯登一下，我和他赵书记素不相识，找我干啥？正在纳闷，那副书记上下打量一下金奎说：听说你的嘴挺会说的，是个人才。

金奎摇摇头：俺拙嘴笨舌，少见多怪，说过就忘，不带本帐……

那书记打断他的话：我听人说，你说过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这可是有问题呀……

金奎发了个愣怔，前后想想没有说过呀！一定是有人给我编排的！赵副书记，俺可没说过呀！

赵副书记表情严肃：没说过就好。不过，这话传得厉害，还有一等人二等人什么的，也是你说的？

金奎点点头。

这就对了。我提醒你一句：现在搞改革，还是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这其中之一就是坚持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话可不能胡乱瞎编，这是个原则问题哟。再说，这话一传出去，对咱梁平城没有好处，影响极坏，对安定团结、发展经济有害无利，连地区都知道了，梁平经济本来就很落后，这样一说，谁还有心思搞建设？岂不更落后？

这金奎在雨中已经站立个把时辰，这一席话说的他莫名其妙。绕来绕去是他的溜话影响了梁平安定团结、发展经济！你也不先调查一下那句话到底我说没说就拿官腔吓人？你俩车上坐，让俺挨雨听训！越想越气，看着油光发亮的小轿车，不由溜话就冲口而出：

梁平经济不发达，

书记你坐的是桑塔纳！

书记给噎了个倒憋气，扭头对那个中年人说：田主任，走！

汽车一溜烟驶去，金奎淋了个精湿。

第二天，一个电话打到了公园，专叫陈老头。电话是建设局老吴打来的，他先训了陈老头一顿，说怎么左挑右选挑了这么个看门人！不管怎样你得把他辞了，另换别人！这下陈老头着了急，搁下电话跑到局长那里去问，这才知道是金奎伤了赵副书记。不过这陈老头也不是任人挤捏的泥人。对局长也发了脾气：就因为一句话就辞人！这像什么共产党的书记？你这局长的原则跑到哪里了？金奎他咋啦？他在公园里哪样干错了，他的哪句话哪句说错了？不是他，谁能把住那门？不是笑话你，你局长去了也得被包了饺子。我不是局长，更不是书记，你们要辞连我也辞掉算了，省得我费力耗神去当那大要饭的！

局长一看陈老头动了气，也就有了几分软。说实在，修起这公园，因为派谁去管理可真够局长挠头的，多亏陈老头解了他这个愁包袱。而眼下公园里又要修纪念碑，款项全是各单位捐的，会上定的好好的，各家出钱数目在文件上也都定好，眼看已经开工，仍有好多单位就是不出钱，只好停工待料，供料单位多次催款，弄得陈老头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上门去和那些捐款单位去磨缠，要不怎么说是当大要饭的！真让陈老头不干，谁去接这个摊子？

局长只得收回他的辞退令，至于如何向上解释那就不得而知了。

四

从吴局长那里回来，陈老头脸色不好，被金奎看出来：大伯，你遇啥事了？咋个脸色这么难看？

陈老头自然不敢讲真话。金奎的脾气他知道，说走那可是饭前等不到饭后，见金奎问，他只得往一边扯话头，：唉！还不是为那几个单位的钱，我快六十的人了，再差点就给他们下跪了。这些个鬼单位，真是说了的话当放屁了，供料单位真个不供料，把我切吃了也要不回那些大理石呀……陈老头说着挠挠头。

见陈老头这么一说，金奎也就信了。他看得最清楚，为修这纪念碑，老头操碎了心。要是还这么要钱，工程早就停了，看着陈老头忙里忙外，金奎咋能不急？他私下里也想过不少要钱的办法，只是觉得既不成熟又没有把握，就没和陈老头讲，今天话说到这里也就不再多考虑，是好是坏干脆全讲出来，有些参考价值也行。就说：大伯，硬这么要钱怕拖不起。现在不论单位还是个人除了割肉疼就数出钱疼，该也不是该个人的，会上说同意捐款这只是句话。有，才能捐。况且人家也不说不出钱，只是没有，咱也不好硬来，文件上规定也没法子，这就拿他们没法。他们不按文件办，咱要钱也得想个别的法。我考虑过，过几天，就是咱县城的传统庙会，白天人们热闹赶集，晚上闲得慌，电视也没个耐看的，人们吃惯了一种饭也思谋着换换口味，咱借此把公园湖边那个怡神斋打扫布置一下，搬些凳子，借个大电视，我再托人要盘武打带子和放像机，定个日期把那些欠咱款的头头，会计们请来，就说我夏金奎要给他们编溜话，图他们取个乐，临走时咱们再把湖里的鲜鱼每人带几条回去。这样把他们弄高兴了，再去要款，或许他们会松松手。能要几个算几个。

听金奎这么一说，陈老头也挑剔不出什么。心想，咱老脑筋，跟不上形势，眼下求人办事哪有空手的？于是就点头同意：好呀，你还想得不劣哩，比大伯脑子活，饥不择食，就这么干！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日子到了。

这天清晨，陈老头先到怡神斋检查了一遍。他自己也感到惊讶：怡神斋可从来没有这么气派神气过：迎面朱红门柱，各式仿古的花棂窗子，梁上绘制的各种彩图，屋里桌子上一律罩着雪白的台布，临门那儿放着彩电。电扇，古色古香的建筑与现代化的电器布置一新，准备迎接客人到来。

陈老头从怡神斋返出来。昨天已经分别作了通知，时间就定在今晚八点钟，现在就单等去借鱼网网鱼。原想这事挺简单，不想犯了周折：借了几处都没有。金奎今早坐车走了，说老家水库，他认识一个人，那人和他在一个专业队拉过车，要有，肯定能借到。

过了晌午，陈老头就在门口等上了，一直等到七点，才见金 奎 胳膊弯提着个大黑包，肩上扛个大竹篓走了过来，浑身上下尽是泥迹，进门就说：等急了吧？借网误了事，要不，早回来了！

陈老头长出了口气：可把我急坏了，网借到就好，那篓子装的啥？

红枣，俺从家里摘的，快去摆到桌上，我就去网鱼。

你休息让别人……陈老头话说了半截，他知道除了金奎别人谁也不会网鱼！

时间已经八点整，那些被通知的人还果然如约而至，一个个满脸笑容游闲地迈着八字步，居高临下地和老陈打着招呼，用眼睛四下瞅着：金奎呢？

一会到，请大家到怡 神斋稍等等。那儿给大家准备了茶水。

人们走进了怡神斋。室内的布置，桌上的各式水果按金奎的要求 摆成各种形状，鲜红的脆枣点缀期间，真个好看。

坐定后，马上送来了热茶，录像也跟着播放，很快屋内便被有节奏的咀嚼声包围。

陈老头赶紧抽身出来叫金奎。

金奎一身湿淋淋的正忙着把网到的鱼朝塑料袋里装，他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身子似乎要倒下去，见陈老头来叫，马上强打精神说：就来！没走几步就跌倒。陈老头赶紧去扶，金奎往起站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么啦？哪儿受伤啦？

没，没有！金奎拨开陈老头的手，径自一人走，没走几步，趔趄着身子又要倒，多亏托住了树杆。陈老头才不由金奎分说把他扶进了屋。金奎要陈老头先走一步，他说换换衣服就去，陈老头故意先走出门又返回来。金奎正脱着半截衣服，慌忙掩饰什么扭过身子。陈老头上前一看，金奎的上身有几处紫色的伤痕，腿上几道伤口还朝外渗着血，踝骨那儿肿起了老高：金奎，你老实说，你咋受的伤？金奎见难遮掩只得照实说了。

原来今早金奎坐车回村，刚下车朝水峪村走，猛然从身后驶来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两个后生，样子他仿佛在车站见过。驾车的戴着头盔，车子猛然在他面前停下，两人跳下来，对着他左肋就是一拳，他一下子跌倒。另一个人在一旁守着车，他正想往起站，那人飞来一脚，正踢到他腿上，又一脚跺到他脚上。力气用得很大，一阵钻心地疼，他叫道：光天化日 之下为啥打人！那人冷笑一声：打是轻的。不给你放血便宜了你。让你再胡说！接着又是几拳，碰好公路上来了一辆汽车，那两人才骑车扬长而去，金奎拖着伤腿借到鱼网，返回水峪的家，在院里又摘下红枣，才赶回县城。

陈老头把金奎 扶到床上，你不该瞒大伯，又去网鱼么！来，大伯给你擦擦伤口，等明天到医院去看看有没有内伤，那两个坏蛋真他妈杂种！逮住了，老汉也揍他一顿！

金奎说；大伯，你快去招待客人，看人家等急了。

你还惦那个！咱为了他们差点要了命，今晚不说了！你快躺着，我去回话！

金奎坐起来，急得就要下床：大伯千万不能，那会前功尽弃的！

怡神斋的的客人吃的牙帮也困了，录相也看得没滋味，由于他们想急于想听到金奎的溜话，便耐不住了，陈老头进来，便把目光射了过去：老陈，金奎该露面了吧？

老陈还挺会事的，把压轴戏留在后头！

陈老关歉意地朝大空摆摆手：实在对不起各位，真不凑巧，金奎今天脚受了伤，伤不轻，今晚来不了，请大家原谅，有兴趣改日我再请大家。

人们不信：别开玩笑了，莫非是要俺亲自去请？

就是！刚才还说一会就来的，转眼不认账了！

俺可是听编溜话的，是你亲自请俺来的，可别把俺当猴耍了……

气氛骤然紧张了，再解释也是多余。陈老头暗暗叫苦。人们开始往外走，那几个端水的临时工笑脸相留：不忙，不忙，再坐会！

正在这时，金奎 突然出现在门口，陈老头几乎叫出声来。金奎满脸笑容，把人挡回屋内，张嘴就说：大伙们，别扫兴，刚才金奎去相亲，老陈硬是不准假，只好装作小腿疼！

几句话，屋内的气氛既缓和又活跃了。金奎说相亲的话头，更引起客人们的兴致，主动向金奎提着问题：

你的对象多大了，脸蛋咋样？

刚才见面亲嘴来没有？

金奎知道这些人的口味，等问声稍静便抱拳鞠躬，编开了溜话：

俺的相好叫秀荣，脸蛋白净肉也嫩。

两条辫子黑又黑，腮上酒窝豆眼深。

头回相亲俺没准备，见她模样心高兴。

喉咙痒痒想举动，起来下去实难忍。

既想攥那白嫩手，更想张嘴把她亲。

仔细一想也不妥，又伤雅观不文明！

忽然心里生出法，先引她进这“水帘洞”。

水帘洞里水晶宫，曲里拐弯路不平。

俺们路熟走在前，丢她身后难紧跟。

我先学几声蛤蟆叫，再学几声猫头鹰。

秀荣她害怕忙叫哥，慢走慢走略等等！

俺们装作没听清，秀荣她可着了紧。

磕磕拌拌往过蹦，俺自己款款伸出手，

可把她嫩手握了个紧……

说到这儿人们笑声大作：“你法子还挺多的”“握了多长时间？”“快往下说！”金奎笑笑接着再说：绵湖湖，细润润，还用鼻子闻了闻，雪花膏，香喷喷，秀荣唤疼俺手才松……

喝彩声把金奎的声音打断了：“金奎有艳福，头次见面就握了人家的手！”

“金奎，精彩的呢？快往下说呀！”

“秀荣她脚下一闪空，跌入俺怀里不敢动，你说日怪不日怪，脸蛋正碰俺嘴唇。”

人们前仰后合，开怀大笑：快说亲了几口？

“俺可不敢没有够，还怕秀荣生疑心，何况洞里还有灯，怕她认出俺瞎眼睛……”

怡神斋被笑声淹没，陈老头心里却直叫苦，看着金奎那肿了的脚弯，站在那里还打战，他从心里诅咒这些听客的残忍，简直是在看戴脚镣跳舞！他不忍心看下去，趁热闹之际走出怡神斋。

溜话终于在陈老头焦灼的等待中结束，等人走出屋子，金奎额头冒汗，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嘴里仍提醒那几个倒水的临时工：鱼，快拿鱼！

金奎 第二天被陈老头送进医院。还好，没伤着骨头。

几个人分头 上门去要钱，还果然见效，百分之八十的单位都给了钱，把个陈老头乐得头次唱了句山西梆，几个人都惊得愣了半天。

五

金奎出院后的两个月，公园里的纪念碑终于竣工了。

为此，县里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纪念碑前彩旗飘动，锣鼓喧天，少先队员庄重地朝纪碑行礼，敬献花圈……

仪式结束，县委大院伙房小设便宴，邀请施工单位，捐款单位及几个老干部代表出席宴会，公园代表是陈老头。按理这样的宴会虽说花得是食堂的钱，也该由县里一、二把手主持，可碰巧省里有人来，头头忙陪客，就委托县委办公室田主任主持。其实出席便宴的也就四十多个人，人也没到齐，由于没有了县委、书记的顶头上司，少去了不少拘束，到会各位之间平起平坐级别不分上下，说话就自由多了。席间坐定后，互相打了照面，发现有不少人都是那天在公园里听过金奎溜话的，有人就提议：老陈该叫金奎来么，修纪念碑人家没少受累，也有人家一份苦嘛！轮到这会倒少了？

陈老头瞅了一眼说话人：要我说，没有金奎呀，可真是修不起这碑，至少现在竣不了工。你们这些小阎王，就知道扣钱！这不说，还有人想把他打发了。

听到这儿，那吴局长脸上就有了不悦。好在陈老头继续圆了场：不过，多亏领导才保住了他。你们请金奎来自然同意，不过领导点了头才同意，说完拿目光去看田主任。其实人们刚才议论时，田主任心就动开了。那天在公园门口闹了别扭，他很生气。回到家拿起电话就要吴局长辞人，事后一想，其实当时金奎并没有给他难堪，矛头对的是赵副书记。今天叫金奎来，一则能体现他的大度，二来也能缓和一下矛盾，就说：陈老头，他是你手下的人，去叫吧，就说我请他来！说完派了司机和陈老头一起出了餐厅 。

金奎走进餐厅气氛马上活跃了。

田主任首先站起，将酒杯端到齐眉高：快拿杯，大伙等你有一会阵了。金 奎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而且这第一个招呼他的就是那天冒雨叫他的田主任，心里的不快的一扫而光，端起酒杯，张嘴就说：

金奎我今天好风光

坐吉普，进饭堂，

还有领导来赏光，

北方烧，满斟上，

可惜我金奎没酒量……

喝了吧你！不喝不行，今天是啥日子，难道不给大伙点面子？人们鼓动着。金奎犹豫片刻：不喝对不起热心肠！说完一饮而尽！

好，真爽快！像个男子汉！你光给领导喝，也来咱们这桌喝一杯！金奎就被叫到了第二桌。这样喝开头，还有个完？金奎说：金奎说话不扯淡，一桌一杯喝完算！

对，金奎酒量有限，一桌一杯，不过大家难得凑在一块，喝一杯得给大伙说一段，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金奎喝了酒，吃一口菜便说：纪念碑已修成，全凭诸位发善心，陈大伯他真热心，应该记上头一功，俺 金奎一辈死败兴，尽怨张嘴数落人……席间还真有那细心人，怕金奎顺着这话说下去，伤了大伙的面，赶紧说，金奎你这可不算数，说点有味道的么！大伙为了开心，酒席宴上可没正经！得罚你一杯！

金奎笑笑，理解了这意图，其实他来就知道这些人想听啥。不过，我金奎可不是随你支使的碾磨：好！大家劝酒热心肠，今天三碗不过岗！要说有味道，吃最有味道。

好！好！众人一致同意。

今天说个新花样，

梁平县里四只狼！

狼？啥狼？人们面面相觑，没等反应过来，金奎就开了口：

县医院有只大白狼，

吃了死人吃活人。

人们稍停片刻，眼珠子一转：齐声叫好，因为他们知道这潜台词。说第二只！

三排窑有只大肥狼，

吃了农户吃非农！

这次人们很快理解了肥狼所指。陈老头怕金奎嘴说溜了收不住，挤进人圈：金奎，你少喝些，别乱说！可人们哪里肯让金奎住口，老头倒被人拉开了：接着说呀，那第三只在哪儿？

工商局有只大灰狼，

吃了集体吃个体！

妙！妙！对极了，那个鬼东西就是他妈的坏，凭他那职权，横行霸道！快说，我陪你喝，我替你喝，你尽管说！听你这话，我真个痛快！席间有人激动，挤进人圈连饮三杯：说吧！那第四只。

金奎已经有些醉，耳朵也显了红，不过他脑袋还清醒，吃了口菜，说：

公安局有只黄鼠狼，

吃了正房吃偏房！

这下子，人们的喝彩声嘎然而止，目光不约而同朝靠窗台旁的穿制服 的公安局副局长望去。因为大伙都听说这姓黄的最近和老婆不合，已有一儿一女，硬闹着离婚，闹得很凶，老婆还寻过死，被人救活。这姓黄的数月不回家，和电影公司一个女人打得火热！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却被金奎当着本人面说出来，能不令人担心！果然，那局长把酒盅“砰”地朝地下一摔：夏金奎，你说清楚，这黄鼠狼指得是谁？对你的话要负责！

金奎却坦然自若，不慌不忙吃了一口菜，面带笑容环顾四周：大伙怎么不吃了？不吃，我说！酒没进肚杯先碎，看来局长真动气。金奎虽是庄稼佬，说话从没不牢靠，你先喝酒压压火，仔细听我来唠叨。金奎说话不伤人，有天夜里救了条命，那女人到湖上寻短见，多亏俺耳朵还灵验……说到此故意打住。

人们听着餐厅静得出奇，在座的谁也没有想到是金奎救了黄局长老婆的命。其实那天夜里，金奎救上那个女人后，也不知道黄局长的老婆。到了第三天晚上，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提着一大包礼物和三百块钱走进他的屋子，说他代表两个外甥和他，感谢金奎救了他的亲姐姐。金奎一抬头便大吃一惊：这人不就是那天在公路 上打他的那个人！他火气中烧：你他妈上门来了，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那样打我害得我住了五天医院！那人耷拉着脑袋说：大哥，今天我一来是感谢你救了俺姐，二来是向你谢罪，要不也不亲自上门，愿打愿踢由你吧！金奎这人不怕硬，就怕软，听他这么一说火气就消了一半：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只给我说说为啥那样恨我？那人便如实讲了。原来这人想沾他姐夫的黄局长的光，把自己老婆转成非农户口，也就扮演了那取伪证伪造工龄的角色。可地区检查组冻结了农转非指标后，伪证便曝光了，金奎溜话一传出，他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工龄嫌太短，重钻他娘肚”的溜话便成了人们奚落他的口头禅，事没办成却引来了没完没了的骂。气愤不过，便寻机报复，那天专程从汽车站跟踪到公路边。金奎听了自然没要那人任何礼物，还把他送出公园大门，那人感激得直叫恩人。其实，今天金奎刚进餐厅就瞅见了黄局长，这一瞅才触发了他说四只狼的念头，如果局长不动气，金奎也能就此打住，可他倒在金奎面前发凶！哼！难道你小舅还亲口为自己受害的姐姐乱编一气！想到此，再去看那局长，早没了踪影，到底你心虚，是吧！

金奎东倒西歪了，陈老头忙把他扶住，送回公园。

几天后街头巷尾便把这四只狼的溜话传开去，人们无不赞叹。

那天回到公园后，陈老头对金奎一阵数叨：请你去吃，你不吃，让那些人鼓弄着都说了些甚？你随便诌些也就日哄过去，可是乱说些甚！金奎呀，你咋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金奎说：大伯，俺没胡说，俺说的是事实，谁来核对，俺有根据，俺说的是有只狼，四只，不是全部。说到这里金奎便把他如何听到反映，如何了解情况是谁提供的事实都一一讲给陈老头：大伯，俺其实根本没醉，到了那种场合想想我听到的那些事实，憋也憋不住，上一次顶撞了赵书记我就知道我干不住了，多亏你给顶住，这次要是借此辞我，我也就受了，省得你去求人。我也想好了，你先物色看门人，人来了，我再走。你也好交待。我在咱村有家有地， 我有力气，啥也不缺……

陈老头打断了金奎的话：别说了，但凡我在公园一天，你就不能走！

六

公园修起纪念碑，游人比以前增多，陈老头也没觉察上面流露辞退金奎的意思，倒是听说省里工作队已来到梁平。

金奎也比往常更忙。这天中午金奎见游人已没多少，便准备关门做饭，猛听在铁栅栏门外有人喊他：同志，请问金奎在吗？“他不在！”金奎头也不没抬回了一句。

那人很失望，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同志，麻烦你转告他，有人找他。

金奎边答应边朝伙房走，老觉得这口声似乎有些熟，又实在记不起来，也就不去多想了。

到了夜里九点钟，天已经大黑，金奎又听到了这个声音：同志，金奎回来了吗？

这可不能再支吾人家了，金奎开门把那人让进自己的屋里。在电灯下，金奎摘掉眼镜仔细打量来人，那人也似乎发现了什么，两眼直盯金奎脸。相持不到几秒钟，两人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骏民！

金奎！

老同学！

两人紧紧拥抱。金奎眼里早已流下泪来，继而看着对方，又都笑了：听说你考上了政法学院，高升了。

骏民笑了笑：谈不上高升，只不过比你多了个铁饭碗。

嘿嘿，金奎 松开了手：比我有出息，比我有出息！哎，老同学回来做甚？

骏民诡秘地一笑：还不是你的溜话吸引来的。你的嘴可真厉害！连省城都知道有个金奎，这省委廉政办公室派了几个工作组分散到几个县，要调查解决群众反映最强烈的热点问题。我也是工作组的一员，来梁平是我主动要求来的，为的就是想见见你。金奎说：早该这样，早该这样，可千万别晴蜓点水抓痒痒就走。骏民，这些年，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咱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好的老百姓。他们忍耐，尤其是对当官的是那么宽容，自己却像老黄牛一样默默地劳作，为甚这样？因为他们是跟着咱的党走过来的，他们信咱们党，对一些歪风邪气，他们看不惯气不顺，最多也就是嘴上说说，他们还是相信党是能把这些败家子教育好或者清除掉的！那些个腐败分子贪官硬是把老百姓对党的信任当成自己胡作非为滥用职权以图私利的保护伞！这样下去，老百姓迟早不会轻饶了他们！真要杀`鸡`，可要看上面动不动手，老百姓可是瞅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呀。老同学，这些年，我对有些事看不惯，就用这张嘴去刺，确实是随口说的，老百姓听了硬是叫好，其实好球甚？只是把看到的一些事说得顺口些，可一出口就传出去了，真有点一呼百应的样子。老百姓的这种情绪可不能不注意。这些年，我天天听收音机，听《法制园地》节目，我觉得国家法制不健全是一方面，而有法不依，执法不严也是不容忽视的，溜话为甚传那么快？因为说的是他们肚里想说的话么！你还记得老师给咱们介绍的那篇《昭公谏厉王止谤>》的古文吧，文中有这么一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当官的都意识到这一点该有多好！

骏民说：是呀，这可是个艰巨任务。腐败不清除，可真是面临亡党亡国的危险，好在咱们党已经开始狠抓了。老同学，别的咱今天夜里暂且不谈，就先从这梁平县里四只'狼'说起怎么样？

这天，金奎屋里的电灯一直亮到深夜。

这些天，金奎屋里的灯光很晚才熄灭。

两个月后的一天，工作组要走了骏民到公园找老同学告别。是个大晴天，太阳笑盈盈地照过来，身上暖融融的。路旁的树木在不知不觉中吐出了米粒大的绿芽，星星点点，翠嫩得让人心颤，这些日子太忙了，忙得竟无暇顾及梁平的街道。工作组面对扑朔迷离的情况曲尽周折地去调查，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中劈杀，终于用正义的利剑有力地痛击了邪恶……这期间，他的老同学帮了多大的忙！

阴影曝光了：县委赵副书记因参与农转非一事，乱批条子收贿舞弊案已停职检查；那辆他曾乘坐的桑特纳轿车竟是动用扶贫款所买！现已封存等待处理，那四只“狼”也因为其引起公愤的行为证据确凿而分别受到撤职、降级等处分。工作组强烈地感受到这些天梁平象过节，他们住地不时有素不相识的群众把队员们连拉带拽叫到家里去吃饭。他们从嘴里听到了金奎为工作队说的溜话：

工作队，动真个，

打狼灭鼠扫四害！

梁平百姓齐称快，

白酒爆竹销得快。

这是骏民在梁平直接听到的溜话。此刻他蓦然涌起一个念头：把梁平的“溜话”收集起来，对其原委好好研究一番，会大有裨益，因为这里面已经包含有群众的创作。对！今天就把想法眼金奎说说。要他支持才行。

骏民走着，想着，一会已看见公园大门：高高的纪念碑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庄严雄伟，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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