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张行健丨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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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作协主席团委员、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娘子关优秀作家奖。

在故里的上空飞翔(上)

张行健

阳光晴好的日子,故里的天,纯净得像少女的脸。仰头深看一眼,那种蓝,让人的心也发醉,看着,望着,就想掉泪。在迷茫空泛一尘不染的深蓝里,倏然间,便从清淡的云朵边飘过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大多的时辰,老鹰并不是在飞动,它只是借了高空里风的力量,展开双翅在舒缓地飘移,如同一条黑色的精灵,在高远的湛蓝里滑动。从故里的土地上瞭望,它是天空里一袭美丽的点缀。

鹞子——

作务活计的乡人每每停下劳作,深情地浩叹一声;

翔翔——

正玩耍的孩娃们欣喜着一张张小脸,激动地叫唤;

故里的孩娃们是富于想象的,他们如此生动地唤它,充盈着童稚的亲切。

老远老远地看它,在无边的浩茫里,它只是非常细弱的一个小黑条。近距离见过它的乡人都不无惊讶地说,好家伙,两条翅膀展开,足有一条扁担长呢,光它那身子,少说也抵了,抵了,抵了三只公鸡连在一起那么大;它那一颗脑袋,嗨嗨,就比了村西头老铁老汉握起来的拳头。老铁是故里有名的铁匠,同样出名的是他两只硕大无比的有力的拳头。握起来,像园子里吊起的一颗老南瓜。乡人用他们熟悉的物象来描摹老鹰的修长与雄奇。

就唤它大翔吧。

在故里的上空,在这片丘陵地带的沟豁山峁和田畴上面,大翔已经盘旋飞翔数十年,它熟知它身下的土地河流,就如同故里乡人对它的熟知一样。

早些年,故里的上空飞翔着许多只老鹰,苍灰色的居多,也有黑褐色的,无论大小肥瘦,无论何等颜色,凶猛都是一样的。在空里,在清淡的云层下面,它们就那么悠然地划动着,尽情地展了双翅,随了罡风的吹拂而游移。其实,貌似闲逸的它们并不清闲,那是在静谧里睁大了机警的鹰眼在搜寻猎物。突然,其中的一只急转直下,像一支黑色的箭,自空里射下。这就牵引了乡人的目光,追寻了它,在那片山峁上,或在塬面的平缓处,等着看一场捕猎与反捕猎的好戏。

老鹰毕竟是迅猛而沉着的,它并不是刚刚看见了猎物就急忙俯冲。它已发现猎物好一会了,它依然在空里徘徊着。这是一个细心观察和短暂决策的时段,它留意着猎物的来龙去脉,可能逃逸的地方,草丛庄禾的高低和疏密……这一切,都必须拾进它的视野里,在它认为最合适的时候,便果断地直冲而下,它的翅膀如同两把生硬的砍刀,把空气切割得呼呼作响,双目死死盯了地上的猎物,一条野兔或一只田鼠,一条山狐或一只黄鼬……

山狐和田鼠们有着天然的警觉,它们警觉地上的对头,也得防范天上的天敌,对从天而降的敌人如老雕、秃鹫、鹞子、老鹰之类,它们有着本能的察觉和感应。这种感应往往都晚了一步,是老鹰双翅将空中劈得吱吱作响的声音告知了它们危险的来临,或是老鹰的身躯在土地上掠过的那一个模糊的影子,提醒了它们天敌的到来。当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危险便紧追它们不放,或迅速逃命或就地藏匿,得作出果断选择。对于逃命的它们,眼前的草丛与庄禾此时成了阻碍四爪的羁绊,而在光裸的山坡上奔跑更容易变成老鹰爪下的食物;藏匿却谈何容易,矮矮的草丛与稀疏的庄禾藏不住它们的身躯,除非有一眼现成的土洞钻进去,啥时会有这等好事?慌不择路,跑吧!慌乱与惧怕使田鼠野兔们就那么盲目地狂奔着,它们哪能跑得过老鹰的双翅。渐渐,老鹰尖利的长喙和坚硬的双爪就接近了它们的身体,猛然间,一叼一逮,野兔或田鼠柔软的腰腹已被钢铁一样的利爪钳制,身躯自然离了地面被腾空勾起,在痛苦与无奈中成了老鹰口中的美食……

由于距离的原因,乡人们不会看清老鹰捕逮田鼠的细节,乡人执着的眼光会看到空中起飞的老鹰双爪中一团儿灰色的收获。一缕莫大的快感像山野清风,掠拂着他们朴素的心。平时,无论野兔田鼠抑或黄鼬,这些机敏的小东西都是糟践庄稼的行家里手,啃食禾叶儿咬断禾杆吃颗粒不说了,还要连偷带拉把诸如玉茭、豆子、高粱、小麦、糜子、谷子等穗子颗粒拉运到它们深长的窝洞里,就连地下的花生、土豆、红薯也不会放过,尖嘴与双爪刨挖拱翻,把生瓜蛋蛋们咬噬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乡人恨透了这些祸害庄稼的害物,却对它们无可奈何。他们曾下鼠药设夹板挖陷井,但制服的田鼠们却寥寥无几。看到鹞子们如此潇洒地将这些害物捕获,了却心头之恨的同时自然对老鹰们多了几分感激。

感激并不等于尊重,其实,乡人对老鹰们是怀有复杂心态的,说白了,是一种爱恨交织的情绪,这常常表现在家里的鸡呀鸭呀丢失的时候。

在故里上空飞翔着的各种鹰鹞们,有着令人惊奇的千里眼,在辽阔高远的空里,徘徊游移着,却能把山坡田野里活动着的小动物们拾进眼窝,这当然也包括在村巷和场院里游走觅食的鸡群。

鸡群的多少是不等的,三只五只或十只八只,一个农户饲养的鸡就是一个小群体,小群体里大多是母鸡,也往往有一只大公鸡作为领率,有公鸡守护的鸡群要相对安全一些。也有不合群的草鸡儿在单独觅食,它们性格怪癖或者特立独行,总和群体拉开一大段距离,或者干脆单个出动,在草坡里逮虫,在场院的一隅刨扒,没有同类的相争,它们往往能吃到丰美的野食,同时也冒了巨大的风险,这种风险是在它们的不知不觉中。

天空里老鹰中的某一只,在逮不到野兔和田鼠的时候,两只犀利而饥饿的眼睛就盯住了这些不合鸡群的独行者,看看四下无人,又看看独行者的专注模样,觉得捕获的时机到了,便一个猛子扎下来,借了飞行的惯性,在距草鸡十余步的地方就伸出了有力坚硬的利爪,只一扑一抓,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那寻食刨虫的草鸡就在巨大的惊吓中被掳上青天。捕获这样的草鸡要比捕获田鼠和野兔容易得多。草鸡木讷笨拙,并且没有一点警惕,即使忽然意识到危险的来临也惊慌失措,有逃脱的愿望但两只腿迟钝短小无法快跑,只能在一两声惊叫中被老鹰抓获。也有不甘就范者,在刚刚离了地面的那一刻里拼死挣脱,咯咯惊叫,抖起双翅企图摆脱那双利爪的钳制。它得到的是致命的几啄,老鹰的长喙首先啄瞎草鸡的双眼,再朝那小小的鸡头啄去,这样,草鸡被啄晕了,老鹰腾空飞去,空里,只飘落下几片白的或黑的鸡毛翅羽……

这情状还是被眼尖的乡人看见了,乡人手指着空中,或顺手拾起地里的土块朝空中抛去,嘴里便喷出几句气愤的骂话,就有被掳草鸡的主人,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或一个清瘦的老太婆颠颠地从土院里跑出来,念叨着她的月白鸡或是兰花鸡,看着天空里渐飞渐远已变作一团儿的小黑点,她们的心尖尖上也颤抖着心疼。

春夏之交的日子,是故里的老母鸡们忙于孵小鸡的日子。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故里的场院里游动着一群群小鸡的队伍,毛绒绒的小鸡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它们无忧无虑地散步,天真可爱,纯洁无瑕。在灿烂的阳光下,它们迈开童年的步伐……可是,这一群群毛绒绒的小东西也未能跑出老鹰敏锐开阔的视野,居然叼空子窜将下来,一道阴影在场院的上空掠过,老鹰兜开双翅在场院轻易一扫,便抓走两三只憨态可掬的小鸡娃。

这可是作孽哟,连这么一点点鸡娃娃也不放过!故里的女人们这么抱怨。

对于故里上空的鹞子老雕和巨鹰们,乡人的感情是难以描摹的复杂。

大翔就是这诸多老鹰中的一只,它在天空遨游,或在山顶回旋,自有一种属于自个儿的姿态。这,并没有引起乡人过多的留意。

渐渐地,故里的天空上,鹰就少了起来,深邃的湛蓝里,仅有两三只在作着灰黑色的划动,这使得天空显得好空旷好寥廓。

是田鼠和野兔的泛滥才使得乡人们醒悟的,仰起一张张脸子看天,但见高远空阔的天上老鹰寥寥,倒是有其它的小雀们在低空里作着优美的交织,或在杜梨树山枣树上发出一串串轻俏的呢喃。

咋回事么?当一个硕大的问号在乡人的心里滋生的时候,便有失落的表情在脸子上凝固。对天空和天空上老鹰的关注,就分外地多了起来。

大翔就是这时候进入乡人视野的。

大翔修长硕大的身躯,大翔在空中高傲优雅的飞姿,大翔捕捉猎物的勇猛与矫捷,使得乡人对它留有深深的印象。

夏日,日头把山峁土塬和乡人的一张张脸子染成了小麦的颜色,偷吃麦粒的田鼠们皮皮毛毛也泛了一层麦黄。一片不大的坡地,常遭到三五只田鼠的扰害。它们皮厚嘴尖,牙齿锋利,在麦行里窜着,窜着,尖嘴一探,细长的利齿就把麦杆咬断,然后贼贼地偷噬倒下的麦穗。有时候不耐烦了,便用两只前爪扑到麦杆。三五只在一起的时候,索性一个个团起身子来,将身子缩成一个结实的肉球,再用这一只只圆圆的肉球顺着麦行滚压,第一只滚过去未能完全压倒,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依次滚压过去,泛黄成熟的麦杆失去了青绿时的柔韧,秸杆发脆经不住这再三滚压,便成行成片地倒下去,田鼠们便将麦穗齐脖处切断,三穗五穗地叼了,朝窝穴里跑去……一个晚上下来,大片大片的麦杆被压倒了,倒下的麦杆上不见了麦穗,直把乡人气得顿足叹息。

田鼠这东西狡猾诡诈,身躯灵巧,来去快疾,人是很难捕捉到它们的。

乡人们却多次目睹过大翔捕猎田鼠的过程,那可真是一个个令人激动、解气、过瘾的场景。

在千米的高空,大翔盯住了山坡里一只硕大而异常活跃的田鼠。

田鼠先是从一条高高的地垅根下的窝洞里,探出尖尖的灰黄色的小脑袋的。它几根麦芒一样的长须先伸缩了一下,打探了一下,小脑袋在窝外面机警地转了几圈,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在窥视着什么。这时候,如果周边有什么异样,小脑袋会很快缩回去的。山岚静谧,只有山风在轻轻吹拂,麦穗与其它庄禾们在轻风下慢慢摇曳。

田鼠小心翼翼地钻出窝洞。这东西的洞口极小,一个圆圆的黑黑的小眼儿,是很不被人留意的。

洞里却异常宽大,它们所偷拉的如麦穗、豆子、玉茭、谷子甚或红薯土豆一层层一摞摞地储存在最里边。

田鼠身子一钻出来后,就极快地朝麦田里跑去,要到麦田,必须经过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山坡的杂草齐人的脚面,田鼠尽量选择草疏的地方跑动着。

这是老鹰大翔早在空中观察到的,要捕捉这只硕大的田鼠,在麦田里是有相当困难的,半人高的麦杆自然会成为田鼠的遮掩物,也会阻碍大翔修长的双翅,它必须等田鼠跑出麦田才可以实施逮捕。

田鼠是十分贪婪的,一旦进入麦田,必定要尽可能地吃撑了肚皮。这需要好长好长的时间,大翔不会等它吃饱了肚子往回返时对它下爪。大翔要趁它刚进入麦田就在天空里朝下俯冲,用它修长的双翅和巨大的身影掠过麦田,惊跑田鼠,田鼠要么从原路返回,经过那片草坡地;要么惊慌失措,出了麦田便无目的地胡乱跑窜。

正如大翔的意料,那只刚刚偷吃麦穗的田鼠被空中异样的风声和阳光下一道长长的黑黑的可疑的阴影所惊吓,放下正咀嚼的喷香的麦穗,拖一只粗长的尾巴从麦行里窜出麦田。这是一只绝对理性的田鼠,在极度的恐慌中它没有乱了方寸,它不会在山坡里乱跑,它知道它的四只小爪跑不过老鹰可怕的双翅,它只有原路回返,才不至于多跑那些冤枉的坡坡坎坎,早一点夺路而逃,钻进自己的窝洞里。

以前,这只肥硕的田鼠曾被另一只老鹰追捕过。那是在秋天的谷地里,那只老鹰块头并不大,身子灵活。田鼠察觉老鹰时老鹰正在头顶的谷杆子上面徘徊,它惊惧得四爪发软,本能使得它盲目地朝前跑去。是茂密的谷杆谷穗的遮挡,才使得老鹰的双翅不能附地掠飞,从而快疾地扑捕住这只田鼠。逃出谷田时,是一道陡长的坡,坡里光裸一片,田鼠便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又是陡峭的下坡,是根本不可能跑快的,眼看就要被老鹰双爪勾了去时,巨大的惯性使田鼠栽倒了,它索性缩了脑袋,弓起了腰身,使得全身变成了一只圆圆的球状,这颗肉球便在陡陡的土坡里毫无规则地蹦跳,一直跳到半坡里一大丛浓浓的荆刺底下。

那只老鹰无奈而不甘心地飞去了。

是浓密的荆刺救了这只田鼠的命。

今儿,田鼠还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么?

这只肥硕的田鼠却是被大翔盯上的。

大翔从一开始就具有细密的捕猎计划。它从麦田的另一头飞起,在接近田鼠时,故意扇动起它有力的双翅,在空中制造一点响动,让田鼠发现它的到来,从而没有选择地朝前逃去。前边,十丈八丈的样子,就会跑出了麦田,来到那片长满荒草的山坡。

麦田上空,大翔紧盯着麦行中惊慌逃跑的田鼠,它并没有加快飞行的速度,低低地,紧掠着一只只麦穗麦芒,它在有意驱赶这只田鼠,它甚至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来打量这只田鼠的身长和体胖,看它慌忙逃跑的可笑而滑稽的姿态。一旦跑出麦地,一旦进入草坡,大翔的飞速就倏然间加快了,双翅将山坡上的风,切割得吱——吱——作响。在这富有磁性的声响里,它缓缓地探出了双爪,那是黑褐色的铁钳一样的坚硬爪子,每只爪子上带有同样坚硬又分外锐利的指甲,爪子与指甲们此时一下子张开了,伸开了……

大翔在选择最佳的抓捕时机。它要等田鼠跑到相对平缓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灌木或其它小树,以避免在猛烈捕获的一刹那,双翅受到外物不必要的碰撞而带来的损伤。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到了一片斜坡上,这里开阔、平缓,坡上除了几寸高的野草儿没有任何灌木杂物,田鼠仍吃力地笨拙地逃着,一丛丛野草儿显然成了它逃亡的障碍。大翔的身躯猛一下俯,一双利爪借了飞行的惯性像铁耙子一样耧了前去,在一松一紧一张一合中,已经准确无误地将田鼠捕在了爪掌之中。山风仍在呼呼地吹,山风里听得见被掳上空中的田鼠生发出吱——吱——的叫唤,只两三声,大翔就远离了山坡,远离了地面。乡人看到它像一架苍灰色的飞机一样,带着它的收获,直朝空里飞升而去了。

每每这时,乡人都咂巴咂巴嘴,带着快意和感激,将一张张黑红的脸子仰起来,看着空中的湛蓝和湛蓝里那一袭从容的黑影。

最令乡人叫绝的是目睹了在村落边上大翔追击叼鸡贼黄鼠狼的那一幕。

当故里浩瀚的空中只剩有老鹰大翔孤独飞翔的身姿时,乡人才忽然明白,这种勇猛高傲又有些神秘的大鸟儿,由于诸多诸多的原因,愈来愈少了,它们是飞往了遥远的他乡,在陌生的却适合它们生存的地域开始了新的栖居,还是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老鹰的锐减让乡人产生从未有过的失落,从而对现有的老鹰无比珍视。

乡人的眼睛是饱含期盼的。在村落的巷道里游走,在山峁的坡地里做务活计,或是在沟沟岔岔里吹柴禾拾谷根,总会长时间的在空里瞭望,巴望着能看到大翔之外的另一只老鹰出现。可是,放出去的热热的眼光又灰灰地收回来,空旷无际的空里除了大翔那一袭熟悉的身影外,依然是令人怅然的空落,自然,对大翔的珍爱会重重地添上几分的。

当故里的上空只留下孤独的大翔的时候,故里的鸡,无论公鸡草鸡,毛绒绒的小鸡,抑或正成长中的无比活泼的半大鸡,再未被叼捕过。乡人至此才知道,在以往的如烟岁月里,大翔压根就没有捕啄过故里鸡群的,捕鸡叼鸭的,是老鹰群体中极个别的几只。

敢情,人和人不一样,这鹰和鹰也不一样啊!

乡人这样浩叹过,会不由地去探寻空中飞翔的大翔。一只只亮亮的眼睛里,除了感激外又增添了许多的尊重。

故里的鸡鸭并不安宁,它们的头号敌人便是可怕的黄鼠狼,而乡人对黄鼠狼是防不胜防的。夜晚偷袭鸡窝就不说了,常常在大白天里,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就把鸡群中的某一只给咬死吸了血。等其它鸡们发出异样的惊叫以告诉主人的时候,黄鼠狼早已溜之大吉了。

这家伙来无影去无踪,比田鼠要贼,比狐子还猾,它的身子比狐狸小,行动起来目标就小,不易被人察觉;它的身子比田鼠要大,但跑起来却比田鼠要快得多,也不易被人捕捉。黄鼠狼有田鼠两三倍的身长,毛色灰黄,脑袋又尖又瘪,这便于它能钻进细小的缝隙和窝洞里,特别是鸡窝外围不为人留意的缝隙。那么窄窄的一道小细缝儿,是让鸡窝通风透气的,黄鼠狼却像变魔术一样用缩身术就钻进去了。这家伙嘴大齿利,叼住鸡脖子,几颗利齿就深深切进肌肉里,它能一气吸干七八只鸡儿的血,它没充裕的时间去啖食鲜美的鸡肉,又不能像狐狸那样叼走整只鸡,到窝洞去慢慢分享。黄鼠狼心极短,即使它吸饱了鸡血,对其它活着的鸡也要凶残地一一咬死。

乡人恨透了黄鼠狼。

那是一个上午时分,乡人陆续地从田地里作务完活计,朝村落里返去的路上,就碰见了老鹰大翔奋力捕捉一只黄鼠狼的情景。

那只硕大的黄鼠狼刚刚在一家场院里咬死一只老母鸡,嗜血成癖的它又准备朝第二只母鸡下口的时候,被人惊动了,这家伙便朝着来路逃去。

大翔原本在高远的空中,黄鼠狼仓皇逃离的身影被它拾进了眼睛,它一下警觉起来。振一下双翅便直冲而下,在朝下翻飞的短暂时间里,它得将捕捉这只黄鼠狼的步骤大致筹划一下:首先,它得在黄鼠狼逃离的前方截住它,迫使黄鼠狼掉转头来朝后逃去。因为,前方是黄鼠狼来时的路子,它当然熟悉地形地貌,当它意识到逃不脱老鹰的追击时,慌忙中会钻进山路边任何一个废弃的洞穴里,到那时大翔只能望洞穴而徒生感叹,只有悻悻地离去而已……如果在黄鼠狼的前方出现,使那可恶东西措手不及,只好掉头朝村落的方向逃奔,那里地形相对平整,村路又比较宽阔坦荡,便于大翔的奋飞追捕。其次,在较陌生的村路上逃离的黄鼠狼,心里发虚,方寸自然大乱,因要选择前方路线,必然会影响它逃跑的速度,这又给大翔的抓捕在客观上创造了有利条件……

空中奋飞的大翔这样想着,身躯已经接近了地面,正如它所计划的那样,当双翅振抖的呼呼声响在黄鼠狼的前方上空响起时,那灰黄的家伙情急之下就是一个猛然的转身,朝后,即朝着村落的方向急急地逃去,大翔追着,由于接近了地面,也拉近了距离,便将这只黄鼠狼看个一清二楚,这家伙好长的身段,真抵了田鼠的三四个,从它跑动的身躯和抖动的皮毛上不难看出,这只黄鼠狼又是很丰肥的,滚圆滚圆的腰腹上,灰黄的毛儿十分地顺溜,只有营养很好的家伙才会有这等好的皮毛。可见,这只黄鼠狼不知吸食了多少只鸡血,起码近一个时期是屡屡得逞的。

尽管跑上了一条陌生的土路,黄鼠狼的速度却快得吃惊,它好像不是在用四只短爪子跑动,是它的一条灰黄灰黄的身子在土路上作窜动状。大翔以前捕捉过许多草蛇和土蛇,在它追赶这些草绿色或土黄色大蛇的时候,它们也是这般快快窜动的,着急了,还要一跃一跳地。不过,黄鼠狼比草蛇土蛇身子要短得多,自然就灵巧得多,它的身子像充了电,就那么不可思议地吱溜吱溜地快快逃窜。

在土路低低的上空飞行,老鹰大翔根本就不用抖动双翅,它就那么直直地平行地飞着,寻找着最佳的捕抓时机。时机终于来了,那是在下一个小缓坡的时候。下坡不比上坡,对于黄鼠狼来说,下坡更为困难,上坡可以拼命蹬起四爪,而下坡一快了则不断摔跟头,甚至滚下坡去,这样,下意识里跑动就慢下来。

大翔就抓住了这个最好时机,它一个迅猛的加速就前去了,在离地面四五尺时便探出铁青色双爪,在双翅掠过地面的一刹那,双爪伸张开来一个海底捞月,那只黄鼠狼便飞离了地面,出于救生本能的黄鼠狼张开它尖尖的长嘴欲撕咬大翔时,颇富经验的大翔,腾出一只爪来,只朝它的脑袋处一捏,黄鼠狼的脑袋便生发出嘎吱一声脆响,头骨已碎裂开来,肥胖的身子像一个面团一样绵软在铁爪之中。

老鹰大翔腾空而上,带着它的一团丰美收获,也带着目睹了这次捕猎经过的乡人的一束束敬畏的目光。

老鹰大翔飞去了,朝苍天的湛蓝里飞去了,也朝东山的苍茫里飞去了。那里,是太岳大山的陡峭和绵延,也是乡人心目中遥远的神秘。

难道老鹰大翔就栖息在大山深处的朦胧里么?

这一直是乡人猜测大翔也困惑于大翔的一个疑问。

在故里,或者离故里稍远的地场,各种粗壮高大的树木们,在托举一片浓郁伞状的同时,也三棵五棵地用顶端的枝杈环抱一蓬半圆或椭圆的柴草窝儿。那是故里上空的各种鸟儿们的栖居地,无论喜鹊或是乌鸦,无论红嘴鸟儿或是白鹫雀,当然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儿的山鹊儿们,都栖息在这许许多多大大小小温馨的柴窝里,日出外出寻食,日落回窝歇息,温饱而清闲的时候呢,就在窝外的枝条和青叶间呢喃啾啾,扑腾嬉耍。乡人却从未见到过老鹰们的巢穴,当暮色降临的时候,有几分苍茫和灰暗的空里便没有了老鹰的点缀,谁也不知道这勇猛而神秘的大鸟飞往了哪里,何处才是它们神秘的栖居地。

当故里的上空仅仅只有老鹰大翔在孤独飞翔的时候,看到大翔形只影单的身影,乡人对它的敬重增添了几分的同时,对它的神秘也增加了几分。

乡人不会知道,大翔有两个隐秘的巢窝。一处呢,是在故里东边的山岳间,那里有浓密的山林,山林间有古老的树种,在一棵千年古榛上,枝杈树干和硕大的树冠交叉成一片气势非凡又神秘隐蔽的所在,在每年的春季夏季和秋季里,老鹰大翔就栖息在这里;另一处呢,是在更远一些的太岳山上,那是一处悬崖峭壁的横断面上,陡峭峻拔的山崖的上方,就凹进去一处黑魆魆的穴窝,那是一处自然形成的石洞,洞口是老鹰大翔精心垒就和编织的洞门,垒,自然是用石头垒就的洞口基座,那是大翔多年来用有力的双爪一次次从陡峭的石崖下面抓上来的带有两个平面的石块。它用无数石板垒就了坚实的洞口基座;编,当然是用各种木棍木条在基座上面的精心编织。让人惊讶的是,那异常结实耐用的楸木木条和富有韧性的柳木木条居然有横向和竖向的交错穿插,这在客观上就形成了坚实的木门,那是大翔花费了许多时间从树林里啄回来的。而石板与石板、木条与木条的缝隙间,是大翔从山间阳坡的草丛里叼回来的绵软的北芽草。日积月累,北芽草结结实实堵塞了所有钻风的缝隙,还在石窝里平铺了厚厚的一层。太岳山无数个冷酷的冬日,老鹰大翔就在石窝里度过。

太岳山一场跟一场生硬的风,终于刮走了一个漫长的冬日。早春,在渐渐柔和的山风里来到了树林和山野。

老鹰大翔同往年一样,当嗅到第一缕春日气息的时候,就早早告别了虽说温暖但总感觉枯燥的悬崖石窝,飞临到对它来说更有着别样亲切和赏心悦目的树林巢穴。

那时候,古老苍虬的大树们正面临着节季的更新,枝枝梢梢上泛了一层显而易见的生命青绿。

一场春雨落过,一轮春阳晒过,那棵千年老榛树上一夜间就布满了倒卵形叶片,脆绿鲜嫩,不几日,每片叶子的旁边又开满了黄褐色花瓣儿,散发着悠悠的清香。细细分辨,在不远处的稍矮的榛树上,那一瓣瓣花朵都泛了鲜红的颜色,那是雌树,雌树要比雄性的榛树稍矮一些,纤瘦一些,枝杈上泛出的青绿也相对柔嫩一些,它们开出的花却鲜艳极了,红红的,把整个树林点缀得美丽漂亮了许多。

老鹰大翔栖居的那棵千年老榛树是雄性榛树,它有着十几围粗的树身,有着粗壮也粗糙的树杆,更有数不清的枝条旁杈。因为雄性,它在春季里遍开饱满的黄褐色花瓣儿,与它近旁的红艳艳的雌性花瓣儿形成优美的对比,黄花红花们把春天的山林点缀得生机盎然。

大翔早早栖居在榛树上,是为了感受更浓郁的春意,还是为了早早接近它熟悉又亲切的村落?可能都有吧,这片山树比起悬崖石窝,自然离村落更近一些,这里,在它高高的柴窝里,能看到并不十分遥远的村落里,升起的三缕五缕的炊烟,偶尔能听到村落里驴呀狗呀的悠扬绵缠的叫唤,这一切,让老鹰大翔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依赖感,看到和听到这些,对于习惯独处的大翔才不至于觉得过分的孤独和寂寞。

乡人知晓,大翔似乎仅仅属于天空,属于那片高深莫测变幻无常的领域,只有无垠的空里才能尽情展示它硕大修长的双翅。

乡人并不知晓,大翔更多的时候是静默独立遥视远方。在某一高高的土峁上,或在高耸的岩石的一角,大翔合拢双翼,它的双爪如同两根坚实的老树根,就那么牢固地长在那里,久久地一动不动。大翔苍黑羽毛包裹着的身骨遒劲凝重地伫立着,远远望去,很像一尊石柱或一座雕塑。如果站在土峁上,那就更像一株枯老的树身,古朴苍虬,深沉执着。大翔的双目透过山岗雾霭向远处眺望,那眼光冷漠犀利,却又蕴含了孤傲和忧郁。

这种忧郁是显而易见的,尤其在这个生气勃发的春天。

老鹰大翔并不知道,他已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第四十个春天。

四十岁,对人来说,正是如日中天、生命旺盛的成熟年龄,还拥有不可估量的明天和实实在在的岁月;对于鹰属的鸟类,特别是鹰隼和大鹘之类,却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是严峻甚或严酷的时期,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个年龄的老鹰大鹘们将面临着生命的大限,或者说是万分残酷的生命的抉择。

大翔已在故里的天空上飞翔了四十个春秋,它万万没有料到,飞逝的岁月已把它推移到了这个欲活不能欲罢不忍的苦涩阶段。

这个阶段是一点点接近,一点点来临的。(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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