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朱福 | 刘一万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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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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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福,内蒙古太仆寺旗人,农民工,曾在报刊及网络平台上发表过小说和散文作品,现暂住包头。虽然好高骛远的写作不能盈实碌碌无为的日子,但也能求得一分心灵上的满足。

文学天地

                   

 刘一万回乡

       

朱福

刘一万吃完晌午饭,看看手机一直没响,说,一天又没事啦。

刘一万的意思是要是前晌没事,后晌就更没事了,整整一天就没事了。刘一万出去寻营生来,人家叫刘一万回家等电话。刘一万知道,这只是一种托辞,人一过五十,工厂就不稀罕你了,况且咱五十六了。

老婆也看看手机,看完吸了下鼻子没说话,不看刘一万,看窗户。

老婆没说话,刘一万心里不好活了一下。哪怕也说一句一天又没事了,刘一万心里就好受点,可老婆没说。

老婆下地洗涮碗筷,刘一万也就下地洗涮碗筷。总共就两个人的碗筷,其实根本用不着刘一万。刘一万不上班了,不干活就好像欠了谁似的,对不起谁似的。就下地帮老婆洗涮碗筷。老婆跟孩子们谁都没这么想过,可刘一万这么想了。

刘一万两个月前从一家私营企业退下来了,私企规定五十五退。私企没有退休金,临退时,按工龄一次性给一笔补贴,两清。其实刘一万不想退,但不退不行,五十五就是红线。

刘一万是农民工。刘一万刚从老家出来时应该叫小刘,眼下成老刘了。刘一万叫小刘的时候,在老家种了十来年地,一年收了,一年不收,收的时候少,不收的时候多,活的吃力。最后没办法,就来外面打工。一出来就二十来年。刘一万把自个的大把时光跟精力都贡献给了这个原先跟他毫无瓜葛的城市。

刘一万回老家的次数不多,一来顾不上回,二来是不想回。比如想回去办点事,回去一趟,这事办成办不成两说。所以就不想回了。刘一万前年回老家取社保卡,信用社里的人挺多,哄吵哄吵的。发放社保卡的是个二十八九的小伙子,小伙子跟客户说话时,嘴不对住麦克风说,离的挺远,又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所以窗口外的顾客听小伙子的指令非常吃力。刘一万就没听清,呵呵地老问小伙子咋呀咋呀?小伙子就跟刘一万瞪眼,嘴里嘟嚷着,刘一万听不清小伙子在嘟嚷甚了,刘一万断定小伙子是在发牢骚了。刘一万想,看看这不受待见的,老家生了。就是生了,回了村,人们见了面,说话应应付付的,不贴心。在外头,一听你口音,就知道你哪哪的,说话不谝不行,跟狗也得谝,不谝就听不懂你的话。当地人不收卫生饮水费,外地的一人一百二。刘一万在老家是生人,在外地是外人,两头都不亲。

刘一万刚从私企退下来时,老婆就说,回老家哇。刘一万好像没听见,刘一万不想回。刘一万老家除了自个那三间砖瓦房,跟老爹老娘的那把死骨头,甚都没有了。刘一万不是真的不想回老家,刘一万是没法回。刘一万要是回了老家,刘一万的生活必须还得从零开始,刘一万没牛没马更没机器,刘一万回去了,跟从老家走的时候一样,还是一个穷光蛋。刘一万这二十年来挣的钱,娶儿聘妇,还有意外的不意外的一些事情,就现挣现花了。刘一万清楚,回老家不是说一句话的事,有好多事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办妥的。除了你的身份证跟户口本这两样东西是固定资产外,其它一切都是一穷二白。刘一万知道回老家的难,也知道继续在外面的难。但刘一万宁可在外面难,也不愿意再回老家难去。刘一万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嘴上不说,尤其是不跟老婆说。跟老婆说了,老婆就会麻烦,一麻烦就得买开胸顺气丸。所以刘一万不跟老婆说。

说起来,刘一万在老家的时候也不是下等户。在老家的时候,刘一万去大同下了三年煤窑,九二年就盖起了三间砖瓦房。别人盖不起,只有刘一万盖起来了,都说,啧啧,好的;啧啧,好的。可刘一万从盖起那三间砖瓦房,家运就不顺了。年年旱灾,年年旱灾。别人家因为没有大项目开支,吃着积蓄,不显三不露四,风平浪静。刘一万盖了三间砖瓦房,已经血尽毛干,还落了一千块钱的饥荒。

刘一万跟媳妇说,不行,还下大同哇。

人在穷的时候,往往想的最多,刘一万媳妇就多想了,怕去大同下煤窑有个闪失,对不起刘一万,就不再叫刘一万去大同。那就去锡林浩特,跟人们挖药材,搞建筑,钓鱼。刘一万就春起种下地去了锡林浩特,秋天回来收秋,两头忙。

忙是忙了,瞎忙。那几年的锡林浩特,天冷,基建工程开工迟,你种下地,进了城,还得等,这一等就没了远近,几天,十几天,甚至个把月,一年下来在外面干不了几天活。再说种地,种下地,种是种下了,可老天爷瞪着眼不给下雨,不下雨就没有收成。刘一万就这么硬住头皮外面家里地忙了两三年,粮食没收下,钱也没挣下,一千块钱的饥荒还是一千块钱的饥荒。刘一万想来想去,认为边种地边打工不是办法,光在家种地也不是办法,只有死心踏地出外打工才是办法。刘一万就咬住牙,把刚盖起才两三年的砖瓦房堵了门窗,领着媳妇孩子出了外。

村里的娄大海,就给刘一万编了一段顺口溜:

砖房盖起来了,

闹不来又走了;

饥荒也攒成了,

半辈子白忙了。

还有:

红柜不摆摆纸箱,

热炕不睡睡凉床。

砖房不住住小房,

大马不骑骑自行(音haog)。

娄大海跟刘一万是邻居,也是小学同学。娄大海念到四年级就不念了,念不进去。刘一万一口气念完高中,不过也没考上大学。念小学也好,念高中也罢,最终都回村当了庄户。对此,娄大海挺庆幸自个早早就不念了,也有点看不起刘一万。娄大海几乎是从小就当了庄户,甚时候种甚,甚时候不该种甚,娄大海不用思谋都知道。而刘一万二十来岁才投身农业,生手生脚,简直就是个门外汉。在娄大海看来,刘一万的书就等于白念,所以,从心底看不起刘一万。

其实,刘一万的书也没白念。一回了村就当了记工员。别人都同意刘一万当记工员,就是娄大海不同意,娄大海有点吃醋,但吃醋归吃醋,娄大海一个人吃醋不顶用,刘一万还是记工员。娄大海就不跟刘一万说话。再后来,娄大海就说刘一万有贪污工分的现象。大队就组成审查组对刘一万的账目进行审查,结果证明,娄大海属于诽谤诬陷。刘一万干了七八年记工员,后来因为年头不好,去大同下了煤窑,不干记工员了。后来就有了那三间砖瓦房。

对于那三间砖瓦房,娄大海在背地里仍然坚持说,那三间砖瓦房是刘一万农业社当记工员贪污的。没人信。人们说娄大海是个麻烦人。

起初,刘一万开始一心想扎根农村,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奋斗终身。但没想到,后来出外了。

其实,从刘一万开始张罗盖砖瓦房,娄大海心里就恨的不行。他咋也想不通,全村五十来户人家,谁都盖不起砖瓦房,就他刘一万能盖起?恨归恨,刘一万的砖瓦房一天一天盖起来了。娄大海就希望刘一万的砖瓦房说不定那哪一天会裂了,哪一天会塌了。因为刘一万那三间砖瓦房太显眼了,紧挨的两户人家,一户是土房,一户是砖瓦房,就像破庙挨了一座金銮殿,看见就不是滋味。

后来,刘一万的日子就出现了问题,那一千块钱的饥荒,叫刘一万在村子里败下阵来,灰溜溜地出了外。于是,娄大海就给刘一万编了以上那两段顺口溜。

跟娄大海编的顺口溜里描述的一样。刘一万在外面的处境的确就是那样的。

刘一万在外地住的就是人家的小南房子,小南房子顶多十来平米,做饭睡觉全在一间房里。不像老家的砖瓦房,厨房是厨房,卧室是卧室。房东家里有个神经衰弱的老太太,刘一万出来进去,都得屏声敛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刘一万骑的那个自行车不听话,紧轻点轻点就咔嚓咔嚓地响一下,刘一万就像做鬼一样。刘一万的自行车是三十块钱从街上买的,没皮没毛的除了车铃不响啥都响。刘一万老家有自行车了,飞鸽二八。老家再有拿不出来,就等于没有,刘一万就天天骑着这个咔嚓咔嚓的车子出来进去,走到哪响到哪。房东老太太一听咔嚓咔嚓就睡不着。老太太一受了惊,就跟做儿子的房东说惊得睡不着。这么一说,房东就不高兴,就起了驱逐刘一万的念头。刘一万搬一回家不容易,就再不敢弄出半点声音。从此刘一万再出来进去时,就一手抓着车把,一手提着车架子出去或是进来。刘一万一天天小心翼翼地过着,尽可能想自个省点心。但,省心不了。一年下来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没个完。今儿儿子的学校里收借读费了,明儿居委会收水费了,后天收卫生费,还有暂住费。不交不行,不交就不叫你用水,不交就不叫你倒垃圾上厕所屙尿。这些都还好说,也就是交交钱的事,只要交了钱就完事大吉。有的事就不是交钱不交钱的事了。比如,刘一万在厂里干活,同样的工资,本地人干的都是轻闲活,刘一万人就是重活。本地人想咋干就咋干,刘一万就不行。有一回厂里停产放假,刘一万领着女人跟儿子说去市周边游游哇,就去了西海公园。人挺多,听口音,本地的外地的都有。刘一万就排队买票,买票要身份证了,刘一万以为是查坏人了。结果不是,要身份证是看你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了。本地人门票十块,外地人门票二十。刘一万说,日他妈,人家还出国了,咱没出了省就这么受欺负。这要是在老家哪有这等事了。

刘一万从心底佩服娄大海,娄大海就是有先见之明。娄大海没出外就看透了出外打工的艰辛。刘一万看不透,刘一万在外熬成了老刘也还没看透。

其实刘一万也知道出外不容易,但,刘一万不出不行。刘一万既然出来了,就得咬住牙往下走。刘一万不往下走不行,刘一万就一步一步地陷在了城里。刘一万有时候挺相信命,大概也就是命。

刘一万走的第三年,起风沙暴了,风沙刮遍了半个中国。国家就开始退耕还林,退了耕还了林,国家就开始给补贴。这种补贴不像种地那么一年收了一年不收地没把握,国家年年给,就跟正式工开工资一样,到时候就给,一给一沓。虽然要种树,要管理,多少费点劲,其实那也是顺手牵羊的事情,比起出外打工挣的那几个钱来,要容易的多,也有保障。刘一万没有,刘一万的地退了。刘一万也盘算过,要是不出外守在老家,拿退耕还林的钱还那一千块钱的饥荒,用不了一年就还清了。而刘一万打了两年工,才还清那一千块钱的饥荒,一家人要吃要喝要花销,干甚不得钱?刘一万一提起退耕还林就后悔出外,但后悔没用,刘一万的地退了,白后悔,刘一万只有没明没夜地打工。老家人风天雨天能躺在炕上心坦坦地歇上一天,刘一万不行,刘一万下刀子也得上班,不上不行。

老家人感冒了不用问谁,坐了炕上等医生。刘一万就不行了,刘一万还得请假,写上请假条,主任先批,主任批完厂长批,批几天就是几天,超一天就罚款。刘一万经常想,他这一辈子活的窝心,没干过一件对的事情。守在老家老家不对,出来出来不对。盖了三间砖瓦房想体面体面哇,欠了一千块钱的饥荒没体面成。你出来了,人家老家退耕还林了。

娄大海讽刺刘一万,一辈子甚都没做直,买了个犁弯可买了个直。

娄大海虽然从小就投身到了劳动第一线,他有点不太吃苦,能得过且过就得过且过。但娄大海心眼活套,时刻跟一只耗子似的,伺机瞄着说不定哪个地方突然出现的外财。刘一万刚从老家走的那年,刘一万那挂自行车在西房放着。刘一万堵街门的时候没堵高,叫牲口们进了院,把西房门撞开了。在村里的人都看见刘一万的西门开了,都以为没东西,都就没在意。可娄大海在意了,娄大海搬开西方门,见有挂自行车,就推回了他家,拆开,修了个推水的手推车。人们都骂娄大海不够人。村里没几户人家了,娄大海想咋活就咋活。

但,这村子里少了人烟,也就没了意思。那几年娄大海见人们都走,但想想外面一天天受的,就放弃了出外的念头。在家好,在家自个伺候自个,想坐就坐,想回就回,那了?穷就穷点哇,饿不死别人就饿不死咱,天塌了有大家,球。娄大海就在老家熬着,就这么,熬熬,娄大海真的就熬来了好时候。娄大海的好时候就是从退耕还林开始的。

娄大海从此有了存款,存了多少,娄大海不说。人们说娄大海,有钱了,拆了盖盖你那两间朝天看哇,也盖成砖瓦的,快塌呀。朝天看指的娄大海的破房子。娄大海说,不,谁盖它了,傻子才盖砖瓦房了。人们知道娄大海这是讽刺刘一万了。

娄大海只存钱不花钱,那两间朝天看在风雨中又飘摇了十多年。

一五年,政府对农村实施全覆盖,要给人们盖砖瓦房,半对半出钱。别人都挺高兴,就娄大海不高兴,娄大海不想半对半,想叫政府全出。领导说,你长了几颗脑袋,全国都半对半,就给你全出了?你有甚功劳了?你要不想半对半,那就这一半也不给你。娄大海看看没办法,那就半对半盖两间哇。又一想,不行,刘一万自个盖的那砖瓦房是三间,我不能是两间,我得盖四间,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不成球楞了。娄大海就跟领导说,要盖四间。领导说,一户只有两间的指标,要盖四间,这两间半对半,那两间全部你自个出。娄大海说,我盖刘一万那两间的指标不就成四间了。娄大海想套刘一万的指标。领导睖了娄大海一眼,说,你比王花还会占便宜了。谁的指标就是谁的指标。

刘一万的指标没套住,娄大海回家黑夜睡在炕上,抠着肚脐眼这样那样地算了半夜帐,最后拍板,四间。原因是政府给伙盖两间,这就是说我出一间房的钱盖了两间房,我再盖两间,我四间房其实就是出了三间的钱。也就是娄大海花了三间房的钱盖起了四间房,刘一万盖了三间就是三间,无形中娄大海比刘一万多占一间的便宜,娄大海划算。娄大海就动用了退耕还林的存款,盖了四间。娄大海是四间新房,全是新材料,红的是那么红的好看,白的是那么白的好看。刘一万那三间老了,快二十来年了,脱皮掉瓦的,像从火盆里掏出来的一颗烧山药。娄大海挺高兴,娄大海嘴上不说,心里笑话刘一万没赶上好事。

的确也是,应了老人们的一句话,叫百年随时过,从此,娄大海有了更看不起刘一万的资本。首先,这几年上级的优惠政策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娄大海都有点应接不暇。娄大海一天比一天腰粗腿硬。刘一万就不行了,比如前几年评贫困户,娄大海就是贫困户,刘一万不是。测评贫困户的时候,村里根本就没把刘一万算在测评户之内。原因是一万刘是外工人员。其实外工刘一万当年就是穷的没办法才出去做外工的,就算在外头天天有钱挣,那是刘一万血一点汗一点干出来的,没人白给刘一万一分钱。刘一万也给村里打过电话,问过测评贫困户的情况,村里说,出外的人没有测评资格。刘一万问这是谁的政策,村里说上级。刘一万不相信,但也没办法,刘一万也算过细账,刘一万硬跟村里因为测评的事纠缠下去,刘一万误工误力合不来。刘一万就安慰自个,出也出来了,多干十天二十天的活,贫困户那两钱也就出来了,干哇。

也就是从全覆盖起,刘一万又开始了老家与城市之间的来回互动。一天老家交这个保险了,一天老家土地确权了,刘一万就吃力地跟老家互动着,不互动不行,刘一万怕终有一天在城市呆不下去,就得回农村,就跟老家人远天远地地互动,今儿邮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明儿捎一回户口本,刘一万的生活两头忙。

刘一万那年离开老家,进了一家挺大的公司,公司里有装卸队,有建筑队,还有选矿厂。刘一万开头不知道还有建筑队还有选矿厂,要是知道,刘一万想去建筑队干,刘一万在老家经常给人们盖房。刘一万那天到公司报名,管人事的一张嘴就叫刘一万去了装卸队,还说,好身体好身体。刘一万听见那人说他好身体好身体时,就想起老家买牲口的人拍着牲口的屁股说好牲口好牲口一样。刘一万想归想,想完还是就去了装卸队。甚营生一样,装卸就装卸,劲是奴才,没了再来。刘一万不怕苦,就干了装卸。

再后来,刘一万才知道,这个大公司下设单位叫私人承包了,装卸队更叫私人承包了,私人一承包,就跟原地公家的政策待遇不一样了。原地,人家有福利,也有保健补助,有星期天,碰上停电不能干活就休息,工资照发。包给私人后,福利没了,保健没了,星期天没了,停电不能干活就叫你回家,没有工资。刘一万就想去建筑队干。但想归想,可去不了,不由你。刘一万跟自个说,出来了,去哪就哪哇,干哇。就这身后还排着队了,工头看你谁不上眼,立即打发,没等你走出大门,顶替你的人就来了。工头眼对鼻子跟工人们说过,谁不想干?不想干的说话。三条腿的毛驴没有,两条腿的人一抓一把,说话。没人敢说。受苦人都是从农村来的,人家叫你咋干你就咋干,没人敢说,一说,你就得回老家,回了老家你就更没办法了。

刘一万干到第五个年头,领导跟他说,你去建筑队吧。刘一万想问问咋才叫我去建筑队,又没问,刘一万想,去就去哇,正好。刘一万二话没说就去了建筑队。后来刘一万才知道,这年这个城市在大建设了,有大建设也就有大拆迁,大拆迁不是一户两户地拆,成片成片地拆。拆不是一般地拆,一拆就给钱,按平米给钱,按住房面积给钱。人们就趁住这个拆迁的机会赶紧捞钱,把原地空着的院子全往起盖房,连明昼夜盖,南房盖起不解恨,又就盖中房,盖得满院是房,人进了院黑洞洞的,连阳婆都见不上了。不是一户盖,都盖,所以就干脆动用了刘一万他们的建筑队。等拆迁房盖起,紧接着建筑队又去给拆迁户们盖楼房。刘一万就又在建筑里干了六年。

把这六年忙完,建筑业的大劲儿放过去了,建筑活开始少了起来。上头就又跟刘一万说,去选矿厂吧。刘一万问,是不是哪里忙叫我去哪里呀?领导说,不是,主要是工作需要。刘一万说又进了选矿厂。

在选矿厂,刘一万从小刘一直干到成了老刘。

对去选矿厂,刘一万心里有想法,认为上头不公道,调过来调去的,心里就挺不好活。不好活归不好活,老刘还是去了。老刘知道自个的身价,知道自个的地位。等老刘在选矿厂干了几天,才知道,选矿厂挺好,选矿厂跟装卸队建筑队不一样。选矿厂的则套比那两个多,正规,选矿厂挺好。

刘一万在选矿厂干的挺好,一直没换岗位,干成了老刘。就是有一种不好,老刘的腿有毛病了。选矿厂有个水洗车间,一听这名就知道这个车间的环境了。水洗车间肯定是有水了,水还不是一般的水,上头是水,下头也是水,两只脚整日就在水里泡着。洗水没经过加温,全是凉水,人们的两只脚叫凉水泡得脚心直发紧,时间长了,肯定会落下毛病。所以,一般人都不想来这个车间,老刘知道了也迟了,没办法了。人人都要求调岗,老刘没要求,老刘认为没那必要,受苦人哪有好受的苦了。老刘干到第五年,试得左腿开始疼了,就赶紧看,紧看慢看,迟了,医生说是类风湿。老刘没叫医生看的时候还没试的多疼,叫医生那么一说,左腿疼的更厉害了,又不听使唤,动不动就疼。老刘说,完了,就是在老家当羊倌有这毛病也挡下了,早知这不如在老家放羊了?出来时噔咣噔咣的一个后生,回去一个七瘸八拐的老头。老刘后悔不该来洗矿厂,好好一条腿拐了。

就这么,老刘咬住牙七瘸八拐地干到五十五,厂里说,年龄到了,退吧。厂里其实早就想叫老刘退了,良心上过不去,就一直没提叫老刘退的事情。这回岁数到了,提出来也就名正言顺了。其实,老刘还不想退,但不想退不行,全公司就是这个岁数。

老刘退下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回老家。但咋回了,老刘开始麻烦了。他知道自个屁股的冷热。老刘想,出来的时候是因为没办法,往回走还是没办法。

老刘盘算来盘算去,以前不能盘算了,就盘算往后哇,往后得养老了。

刚进厂子时,厂里叫交养老保险了,当时的钱不多,不多也交不起。老刘要养家糊口了,还有两个念书的孩子,光借读费哪年就得八百块钱,八百块钱,几乎就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一年能挣几个两个月?老刘就没参保,就签成了劳务合同,人家参保的人是劳动合同。老刘顾不上养老不养老,先顾眼下。

老刘在老家参加的养老保险了,好像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当时,老刘叫老婆回去交养老保险金。老家保险的标准分三个档次,一个是五百,一个是三百,一个是一百。老刘叫老婆交五百的,刨去路费给老婆拿了一千块钱。当时村委会又没收据,你把钱交给会计,会计收了钱,在帐本上记个名字,谁谁多少多少,完事。老家人就说,这是骗人了。结果,老刘老婆没主见,轻信了谣言,就交了一百的,两人总共二百。老刘盘算过,到时候能领一百多块钱的养老金,一百多块也就是一天够吃两装方便面,撑不死饿不死。老刘提起来就骂老婆没主见。

老刘退下来时,公司按工龄一次性补贴了十万块钱。有人给老刘出过主意,说你这腿脚干不了营生了,拿那十万块钱的补贴,买一挂四轮电动车跑出租哇。对这个主意老刘想了好几天,还做了市场调查,老刘调查的结果是,行。估计一年下来咋也能攒一两万。老刘就去看车,看完车正打算第二天付钱提货,丈母娘有事了,心脏急需搭桥,要二十万。丈母娘就拉扯了两闺女,一人十万。老刘那一笔补贴正好给丈母娘搭了桥。

老刘出租不能跑了,还得拿身子去挣,就有了在家里等电话的那一幕。虽然说那笔钱是给丈母娘花了,在老婆面前,没一点请功要赏的意思,他就好像没有过那十万块钱一样。从厂里退下来好像是他自个酿成的一种错误,觉得理亏。老刘坐不住,到街上厂区里从电线杆子上寻招工广告,广告是有了,寻了好几天,但招工的年龄都限制在四十四十五往下,老刘五十六了。老刘扫一眼广告就走,扫一眼就走。终于在第五天,看见一条适合他的广告,广告说,男工,五十五往下,身体素质良好均可报名。老刘想,看来这五十六是没希望了。但还想碰碰运气,老刘就掏出手机给招工单位打电话。招工单位问多大年纪,老刘说五十,一下就少说了五岁。招工单位又问,以前从事过什么职业?老刘就干过甚干过甚地都说了。对方挺相信老刘,说,那就等电话来面试吧。老刘就等电话。

老刘等电话的同时,心里犯了两个愁。一个是假报的岁数,一个是七瘸八拐的腿。老刘说,咋闹了。老婆说,没法闹。又说,不行回老家哇。老刘白了老婆一眼。老刘白老婆的时候老婆看见了,老婆没再说甚,老婆知道,不是自个娘用了那十万块钱,老刘就不至于这么犯愁了,老婆觉得连累了老刘。老刘说,再买点腿疼药哇,赶紧喝上,面试时兴许看不出来了。老婆问,那假岁数咋闹了?老刘叹了一声。叹完没说咋闹,出去买腿疼药了。

老刘等电话等到第三天,还是没等见电话。老刘看看手机说,彻底没事了。老婆甚话没说,也没看手机。正说完没事了,手机响了。老刘拿起手机,用力一瞅,是个生号,老刘就估计这个电话是厂子打来的,老刘一问就是。厂子说,明天来面试,带上身份证。老刘说好的,谢谢。老刘边挂手机,边看老婆,说,咋闹了?老婆说,岁数不对头,不行就甭去了。老刘说,说好了,不去能行?老刘在炕上痴了半个多小时,那也得去。

老刘第二去厂里面试,厂里说,身份证了?老刘说,在老家了,给儿子办贷款了,办完贷款就给拿来。厂里说,没身份证不行,再说你的腿……。老刘面试没试成,回家的路上,想老家那三间白盖的砖瓦房,想出来时是个噔咣噔咣的青年,眼下成了七瘸八拐的老头了,也想厂里那十万块钱。

老刘从厂里退下来的消息传回了马儿滩。娄大海说刘一万,嘁,这回回呀,外头吃不开了。难过的时候跑了,好过的时候回来了。凭逼脸了。

人们说,回不回来又不是回你家了?马儿滩是你家自个的?

娄大海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最看不起出外的人,都装逼了,马儿滩这么大咋就养活不了他?不知道自个长了吃几颗麦子的脑袋,嘁。

人们又说,其实,你就是个吃窝边草的兔子。你要不是赶住好政策,你比蛋都黑紫,信么?

娄大海拿白眼拧了人们一眼,说,放屁。不吃窝边草的兔子那不成野兔子了?

人们说,你不掏良心,出外的人给你腾得宽宽儿,你想咋活就咋活,还说出外人的不是?

娄大海又白了人们一眼,咋,按你说,我得感谢他们这伙打工的了?等着哇。

人们互相看看,都笑了,不再理娄大海。

人们说娄大海想咋活就咋活,是指娄大海前几年偷刘大海自行车的那件事,还有娄大海套地的事情。村里出外工的那些地,有些人虽然名誉上年年在种,其实处于半荒废的状态。外出的人叫村里的种上哇,不要种地钱,有心了多少给点,哪怕给十来斤麻油了。村里的人们不种,结果那地就说是没人种了,但真的等到一开犁,说不种的那些人又你一块他一块地种上了。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就是,既要白种地,又不想给地亩钱,甚至不想领你的人情。娄大海就属于白种地的那种人。白种就白种哇,还喜欢套人们的地。年年,春起套一犁,秋天套一犁,谁的地挨住他的地娄大海就套谁的地,人们都想跟娄大海讲讲理,甚至跟他打一架。但由于村里抬手扬胳膊的人都出了外,村里只剩下了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有那个心也没了那个力气,都就忍气吞声了。村里数娄大海年轻,想干甚就干甚,干得肆无忌惮,谁都不在乎。

娄大海知道人们笑的意思,笑你归笑,你能把我咋了?我姓娄的,在马儿滩随意跺一脚,谁不蛋颤?瞎球笑了。你有力气咋呀,你灵咋呀,你有文化咋呀,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个灰溜溜地都往回滚。挣上甚了?楼房?汽车?嘁,我看你是挣了一身病。不是么,你刘一万走的时候两腿好好的,这了,七拐八趔的没人要了。看看咱,身体钢钢的,再活三十年没一点问题。这么好的社会你没那福。

娄大海一直就看不起老刘,眼下更看不起了。娄大海早就认定老刘这辈子没球多大出息。娄大海说,有本事还继续在外头转呀,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回来吃共产党的便宜来了,这山看见那山高。

老刘刚出外那几年,村里人扬言老刘一个月挣三四百了,三四百,娄大海在老家半年也挣不了三四百。娄大海也就着急了,嘴上舌头上起的全是火泡。人们问,那是咋了?娄大海不答。要是老问,就回答说,看电视睡迟了。起泡是起泡了,娄大海也知道,老刘那三四百块钱不好挣了。其实是不该眼红人家,说是不眼红,但一听人们说起三四百来,嘴上舌头上立马就蜂蜂蜂、蜂蜂蜂地起了小泡。这种现象一直到退耕还林那年秋天才不出现。原因是,娄大海有补贴了。再后来,又有了籽种补贴,化肥补贴,老母猪补贴,牛羊马补贴,生育补贴,丧葬补贴,还有取暖补贴,还有贫困户补贴,娄大海坐在家里,不知道的钱就来了。娄大海也住上了砖瓦房,并且是四间。娄大海高兴地想,是不是有那么一天还要给睡觉补贴了?娄大海还有一个高兴的原因是,村里的这些补贴,除了土地补贴,其它的跟老刘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老刘甚补贴都没有,他得挣一分才能花一分了。娄大海这几年挺佩服自个的远见卓识,当年也差一点出了外,要是出了外,估计不如人家老刘,人家能受,吃苦。嘿,甭说过去了,说现在哇。现在咱比他老刘强,咱守家在地,钱不比他的少,身体比他的好,人有了这几样就行了,要甚了,咱在马儿滩谁敢说咱个甚,宁做鸡头不当凤尾。他老刘了,提名在城里了,相信他挨了不少骂,受了不少气。行了,挺好,谁好不如咱好。娄大海心满意足了。可再想起老刘不久要回来,心里就不舒服,娄大海总认为,马儿滩跟老刘没多大关系了。外头那么好,你回来起甚哄了。

其实,老刘没有一点回老家的意思,老刘想再干四五年再说。老婆也一着急就说不行回哇,不行回哇。老刘想说,就靠你给交的那一百块钱的养老保险,就想回老家?老刘没敢说,只是自个这么想想,说了老婆准得买开胸顺气丸。

老刘从那家厂子回来,不死心,还是老看手机,明知道手机里没有约定好的厂家,手机根本就不会响,但还是不由得想看看手机。

老婆说,不行就去打扫卫生哇,少挣就少挣点。

老刘问老婆,多少钱?

老婆说,一千三。

老刘听完,差一点哭了。老刘在家熬磨了好几天,上了桥头。

桥头不是指大桥的那个桥头,这里说的桥头是指雇佣劳动力的集散地方。劳力集散地也就是选择在大街或大路的关口地带,几十号,几百号人聚集在那里,有的人天粉粉亮就来了,等雇主来雇他。张家口、锡林浩特一带叫钓鱼,包头、呼市、巴盟一带叫站桥头。这是城市里一种非常自由的职业,又不受年龄限制,这种雇佣形式诞生于改革开放初期某个真正的桥头之上,后来就把劳力集散地叫作站桥头了。关于张家口、锡林浩特因为甚不叫站桥头叫钓鱼,大概是我是干活的,你雇你就来雇我,不雇我就在这儿钓着,有愿者上钩的意思。内蒙中部跟西部的人文不大一样,叫法就不一样。

桥头上一般都是土建、农业、装卸类工种,随季节变换。春起,一般是种树,夏天,一般是锄地拔草搞建筑,秋天大部分就是秋收了。也有工厂用人的时候,工厂一般都是装卸。不管是甚活,工资全是当天结算。老刘干过建筑,干过装卸,进过工厂,上桥头应该没有问题。

老刘以前见过站桥头的人群,堆山堆山的,绝有二三百号人,雇主开着车住人群前头一站,人们便嗡地围过去,争着搞价钱,争着上车。那时,老刘挺看不起桥头那伙嗡过来嗡过去的人们。直到眼下,老刘也没把站桥头当回事,就跟娄大海没把他当回事一样。老刘认为,凭着他在厂里这么多年的跌打,上桥头根本不是问题。但是,当他出了家门,朝桥头走去,桥头越来越近时候,老刘底虚了。他掩饰地抬头看看阳婆,心头掠过一阵酸楚。

老刘上桥头是按以往上班时间去的,当他走近桥头时,发现桥头那种堆山堆山的人群不见了,稀稀拉拉几十个人在桥头上晃荡。老刘心里说,迟了。老刘小心翼翼地人群边上站下来,想适应一下。

老桥头们看见老刘,又像没看见,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个扫一眼,那个扫一眼。那目光里有的有意思了,有的没意思。有意思的是说,这又是哪来这么个老家伙了,没意思的就扫扫,没甚想法。老刘信由他们扫,假装看不见他们在扫自个。光是暗中注意老桥头们咋跟雇主揽营生了,紧注意着注意着不知道咋就走了几个,紧注意着注意着不知道咱就走了几个。老刘注意了一前晌,甚都没注意出甚来,自个也没揽成营生。

老刘回了家,总结为甚走不了的原因,总结了半天,决定再上了桥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有雇的就走人。第二天,老刘五点就上了桥头,比头天早走了两个小时,刚上桥头,就来了一个雇主,老刘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车就走了,一天挣了一百块钱。第三天,老刘又五点就上了桥头,刚打好电动车,有个胖子就朝老刘走过来,走过来就日扛老刘。胖子说,今儿,那个雇主还要来了,你还去啊。老刘脑袋闷了一下,想问胖子你这甚意思了,还没问,胖子又说话了,胖子又说,你贱不贱?一百块钱就去了?你知道你这是干甚了?老刘问,干甚了?胖子说,你干的事你不知道?老刘一听这么说,知道这是坏了人家的规矩了,就赶紧说,真的不知道,老弟。胖子说,我告给你,你这是给这伙站桥头的人们降行情了。你为了一百块钱,害得我们往后咋搞价了,你日能了,你来桥头上才混了几天?

老刘就是听了,甚话不说。老刘心想,大概就是自个错了,甚有甚的行规了,咱不懂的,老刘就不好意思地光听胖子的日扛了。胖子见老刘一直没还口,觉得自个也有点过分,就不再日扛,走进了人群。于是,老刘这一天就没敢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上车,整整在马路崖子上站了一前晌。站到晌午,桥头上的人们,雇走的是雇走了,没雇走的也稀稀拉拉地回家吃饭去了。日扛老刘的那个胖子,不知道是雇走了还是回家吃饭去了,反正是不在了。老刘跟自个说,也回哇。老刘边回家,边想,这桥头不好站了,不行真的回老家哇。

老刘从桥头上回了家,跟老婆说,不行真的回哇。

老婆看看老刘,知道老刘这句话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劲才说出来的,男人不想回有他不想回的道理了,老刘爱面子,他不想就这么回去。老婆心里酸了一下,唉了一口气。

老刘来这个城市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眨眼就过去了,就好像一步跨过来的。老刘从没功夫仔仔细细地看过这个城市。老刘不是不想看,是没功夫看。那几年大街上的马路跟老家的路那么糟糕,尤其是厂区的马路,下了雨,就能叫人想起了走草地过沼泽的红军。眼下好了,都成水泥路了,成水泥路了也得走了,老刘给这一城市盖起多少楼,流了多少汗,楼盖起了,别说是住,就是连看一看的权力也没有。老刘给社会贡献了多少GDP,老刘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从老家出来,一天都没休息过,连大年上都没休息过,老刘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就是蒙住头受了,头发受白了,腿受瘸了。结果,走走走不得,在在在不得。

老婆说,我知道你想甚了。不回又能咋?在这儿是老了,老家咋还有那几亩地了。

老刘说,嗯。

老婆还想说一句回哇,没敢说。想想,有的话不说不行,就跟老刘商量说,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大立柜,咋闹了?

老刘说,半条腿丢这了,那点家具算甚,送人哇。雇车不够物流费了。又说,才五十六。 

老婆说,认了哇,不光你自个。

老刘说,不想认。

老婆说,不认不行。

那就认哇?

认哇。

那就认哇。老刘嘴上认了,心里还没认,老刘觉得自个还不老。

老婆说,认了就回老家哇。

唉,那就回哇。才五十六。

半个月后,老刘跟老婆回老家了,这回娄大海又该给老刘编顺口溜了。

老刘跟老婆上了火车,火车上一车人都低头看手机,老刘从火车的窗户上往外看看,看见有一列火车进站了,有一群人从出站口涌去,老刘心里空落落的。老刘看这一切的时候,老婆都看着他,老婆看见老刘好像个孤儿。

火车呜呜响了一声,老刘知道火车要走了,火车这一走,就可能再也来不了这个城市了。老刘想爬出窗外,看看这座城市,这个城市,他流过汗,也流过血,他把大把大把的好光阴都给了这座城市,到头来,他必须得离开它了。当年他钢钢的来,如今七瘸八拐地回。

走出城市时,老刘突然想起闺女叫他听过的一首歌:

别送我 说再见吧

故乡已在身后了

你不要再想起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请别送我

就当我是那云朵 请别送我

云一朵 云两朵

云三朵 云四朵

爱人别看云朵了,请送别我

…...

呜呜——,火车提速了。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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