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说“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的人,这次可以闭嘴了!
人言栗里是吾家,问信东皋事已讹
——王冕隐居九里的归属问题兼与程杰先生商榷
作者:弘虫
提示:全文约10000余字,阅读大约需要半个小时。不关心此话题或对文言文感到头疼的请略过。
王冕晚年隐居九里,这个“九里”,到底在绍兴城南?还是诸暨枫桥?因为没有确凿的文字记载,历来争论不休,似乎成了历史之迷。但是,建立在通读、读通王冕诗文集《竹斋集》的基础上,解开这个谜团似乎也并不十分困难。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程杰先生在《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2年第一期上发表了《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考》一文,文中用了数个貌似新鲜、实是误读的证据,得出了一个于情于理都无法说通的观点。但这个歪曲的观点,为害不小,尤其是在浅阅读盛行的当下,颇迎合某些试图标新立异的文化人的认同和喝采。笔者此前只是道听途说,后来在阅读《竹斋集》时特意留了个心眼,读完了《竹斋集》,再来读《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考》,便有了以下这些不得不说的闲话,既是一种还原,也是一种探讨。
一、关于“会稽”
顾嗣立《煮石山农王冕》中有一句:“冕觉后亟归,隐会稽之九里山,自号'煮石山农’。”其中“会稽之九里山”一说,成为“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的一个依据。程杰先生不主张将“会稽山”理解成泛指的“会稽郡”,但事实上,这个“会稽”实实在在地被泛指了,只是我们未必掌握元人在籍贯称呼上的习惯而已。
(略去1200字)
既然如此,则王冕儿子王周后来“占籍会稽”一说,也并非指在会稽县入籍上报户口,而是指王周后来也像父亲王冕一样,成了绍兴城里人。程杰先生局限于字面意思,将王周“占籍会籍”与死后葬“乡香炉山之原”联系起来,于是得出王冕一定是隐居在绍兴城南九里的结论。“占籍会稽”已经曲解了,又将“乡香炉山”搬到了今绍兴香炉峰所在地,这是再次曲解。按照程杰先生的观点,王周的安葬地应该说成“会稽县香炉山之原”,可《故山樵王先生行状》为什么说成“卜地乡香炉山之原”呢?此“乡”又是什么乡?因此,将“乡香炉山”理解成今绍兴香炉山(只有“香炉峰”一说,没有“香炉山”一说),实在是没有根据的臆想(除非有王周的墓地来证明)。笔者以为,“乡香炉山”也不过是枫桥境内早已消失了地名的一座普通的山头而已。
二、关于“若耶溪”“若耶山”
若耶溪,今名平水江,发源于会稽县南四十里若耶山,自平水镇而北,会三十六溪之水,流入鉴湖。程杰先生说王冕隐居绍兴城南,若耶溪是一个依据。依据之一是王冕同时代人顾瑛的《草堂雅集》诗卷里曾提及王冕“隐居若耶山中”。依据之二是王冕的朋友丁复(字仲容,天台人)曾在王冕的画上题诗,说王冕是在若耶溪一带买宅植梅。丁复的题画诗全引如下:“三年不见王徵士,一见梅花如见人。风姿山阴频梦夜,雪晴江山又逢春。毫端只作寻常写,意度真同造化新。闻道耶溪新买宅,想栽千树作比邻。”
程杰先生认为,“若耶溪、若耶山都应是一个泛称,指绍兴城东南的会稽山一带”。这说法当然准确。但是,笔者以为,这里有个时间混淆问题。丁复和顾瑛所说的王冕隐居若耶溪、若耶山,发生在王冕49岁时。而王冕真正隐居则发生在王冕62岁以后。
丁复(居南京)的题诗,误将王冕的“租屋”说成了“买宅”,真实情况是:1335年王冕(49岁)将母亲妻儿接到了绍兴同住,并在蕺山下租了两间草屋(王冕在诗中也称“草堂”),而1336年(50岁)王冕于秋后第一次远行(见骆焉名《王冕年谱》),他在苏州逗留了一段时间,“会吴人雅闻君名,及见所写梅花、竹石,士大夫奔走造请,缣素山积”(张辰《王冕传》)。也就是说,王冕于租居蕺山脚下的第二年,他在远游地曾到过昆山,参加了昆山由顾瑛倡导的玉山雅集。丁复诗中所谓的“闻道耶溪新买宅,想栽千树作比邻”,就是根据王冕的租屋一事而导致误听误写。但这件事与王冕晚年的隐居完全是两码事。
说丁复是“王冕的友人”也有点勉强,因为丁复仅仅是在玉山雅集上看到王冕的画作了一首题画诗而已,题诗时王冕并不在场,否则就不会有“三年不见王徵士,一见梅花如见人”的诗句了。丁复也是顾瑛玉山雅集的常客,他在王冕离开之后来到玉山,他在雅集上欣赏到了王冕的画,又听到了顾瑛对王冕最新情况的介绍,遂在王冕的画上题写了上述诗句。
王冕1336年的远行,当然会碰到雅集主人顾瑛。或许,正是在玉山雅集上,王冕介绍了自己刚在蕺山脚下定居,并打算在屋边植树千株的想法,或许,王冕当时确实有在蕺山下隐居的计划,但这个计划后来被他母亲“归故里”的愿望打破了。王冕在向顾瑛介绍自己草堂的时候,当然会说草屋处于若耶溪边,且离若耶山不远,顾瑛后来在编《草堂雅集》时,并没有考证王冕真实的生活情况,就采信了初见王冕时的王冕的自我介绍,笼统地将王冕说成“隐居若耶山中”。
“闻道耶溪新买宅,想载千树作比邻”,一个“闻”,一个“想”,说明丁复确是道听途说,所记录的只是王冕准备隐居的设想,而不是王冕已经隐居的现实。王冕真正隐居是在第二次北游归来之后。王冕第二次北游在1347年,回来时是1348年,他说天下将要大乱,于是此年下半年(时62岁)“去城悬九里”。
其实若耶溪和若耶山就出现在王冕的诗作中。王冕生活在绍兴期间,就曾有过坐“浮萍轩子”游历周边景点的生活经历,若耶山和若耶溪就在他的游历范围内。《竹斋集》中有三首诗提到了这两个地名:
《寄太素高士》:“我昔扁舟上耶溪,寻君直过丹井西。长松月冷啼子规,春风满地芳草齐。楼殿玲珑金碧涌,钟声不出松云重。老猿掬涧山影乱,翠禽啄露岩花动。此时相见不作难,握手笑上松花坛。坛下十万青琅轩,空阴漠漠常风寒。我对青山论今古,青山茫茫无一语。知其与我忘尔汝,石瓢酌我云根乳。冷然使我肝胆清,飘裾欲度浮云轻。千峰回影陷落日,万壑欲尽松风声。回首溪山忽成别,几见江梅飞白雪。洞庭湖上听夜雨,仲宣楼头望明月。茕茕对景伤古情,寸心欲吐书难凭。何当相晤一抵掌?与君细看真兰亭。”
《寄昱东明》:“浮清阁上山如簇,浮清阁下泉如玉。浮清主人瘦如竹,襟怀卓荦无点俗。相逢一笑不话禅,自道住山三十年。石杯酌茗搜我枯,石床扫苔留我眠。云深不听鸡戒晓,山风落涧松花老。归来耕田忘岁时,池塘几度生青草。君闲一尺素,我老双鲤鱼。共此片月光,各在天一隅。昨夜扁舟欲飞去,雪云冻隔耶溪路。千岩万壑不可寻,梦魂空绕长松树。”
《云门山图》:“十年不到云门寺,忽见若耶溪上山。落叶不随流水去,长松只在白云间。当年王谢已寂寞,终古林泉更往还。所喜二灵多道气,扶藜时复叩紫关。”
尽管这几首诗的写作不详,但它们并不构成“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的证据。如果它们写于王冕隐居之前(从下文第四部分关于“鉴湖”的论述来分析,则可判断为王冕在绍兴期间的“自放鉴湖之曲”),那么若耶溪与若耶山只是王冕曾经的游历之地。如果它们写于王冕隐居之后(与王冕在九里山中所作的诗比较,风格迥异),那么更加说明它们已经成为王冕的人生回忆。若耶山与若耶溪,与王冕晚年的隐居地真的没有丝毫关系。
三、关于“谢墅”和“禹穴”
程杰先生推论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还有一个所谓的“铁证”是王冕的另一首诗。这是《山中杂兴二十首》中第十四首,全诗引用如下:
“沟塍通谢墅,禹穴近龙宫。两水沿平地,诸山在下风。烟霞时出没,日月互西东。闲看桃源记,吾将此意同。”
持“王冕隐居地在绍兴城南九里”的,其实都是误读了这首诗。导致他们误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首诗和王冕写于九里的诗集合在一起,且冠以《山中杂兴》,便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王冕在隐居地九里所作。二是此诗中“两水沿平地”与《山中杂兴》第一首开头的“去城悬九里,隔地出双溪”貌似相像。
其实只要仔细阅读这首诗,就不难发现,这不过是王冕的一首记游诗,是王冕站在大禹陵所在的会稽山脉的山顶(如香炉峰,如若耶山山顶),看到了山脚下的沟塍纵横延伸,且确实连接到了谢墅,看到了大禹陵的禹穴,想象着它确实可以接近龙宫。然后,王冕又看到了山脚下的两条河,还看到了“诸山在下风”这个“一览众山小”的场面。正因为地处山顶,所以烟霞时时出没,有日升日落,有月隐月现。王冕在此处还曾留宿,闲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萌生出“吾将此意同”的感叹,一个“将”字,说明王冕此时还没有隐居到九里。
笔者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竹斋集》是王冕后人编的,“山中杂兴”的诗题,疑似编者所加,将王冕有关山中的记游诗也全部录入其中。故“山中杂兴”不能局限地理解成是“九里山中的杂兴”,“山中杂兴”既有写于九里山的诗,也夹杂了这首提到谢墅和禹穴的诗。这如同《竹斋集》中王冕的梅花诗,虽题曰“墨梅”或“清梅”,但收集的则既也有写于西湖的梅诗,也有写于九里的梅诗,还有写于水南村的梅诗。
《竹斋集》中明确标明写于九里山中的诗有《九里山中》(三首)、《丁酉岁元日九里山中》,但这些诗中所反映的就完全不同于《山中杂兴》第十四首。
“禹穴”是王冕隐居前关注的一个地方,除了上述“禹穴近龙宫”一诗外,《竹斋集》中提到大禹的禹穴的诗还有三处:
《送元本忠北上》:“……金策飞来镜湖月,大禹山前看禹穴。……”(王冕《山中杂兴》第十四首所记的内容就在这里体现了)
《素梅》(五十八首)其七:“罗浮月白海无尘,玉树琼林处处春。半夜禹陵风雨作,屋梁飞动欲生鳞。”(说明王冕确实在山顶留宿了)
《漫兴十九首》其一:“……九州多禹迹,何日与君评?”
但这些均是王冕隐居之前的诗作,与上述王冕写若耶山若耶溪的诗可一并考察阅读。如果我们认同“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的观点成立,那么为什么除了上述四首诗作提到大禹和禹穴之外,王冕在隐居绍兴城南九里后,反而对于朝夕相处的古迹和美景反而只字不提了呢?当然还包括若耶山与若耶溪。
四、关于“自放鉴湖之曲”
朱彝尊《王冕传》:“携妻孥隐会稽之九里山,号煮石山农,命其居曰'竹斋’,题其舟曰'浮萍轩’,自放鉴湖之曲。”
张辰《王冕传》:“于是入九里山,买地一区,筑室读书其中。服古服冠服,制小舟,名之曰'浮萍轩’,放桨鉴湖之曲。好事者多载酒从之。”
徐显《王冕传》:“于是择会稽山九里,买山一顷许,筑草堂,读书其中。服古衣冠,或乘小扁舟曰'浮萍轩’,自放于鉴湖之曲。好事者多载酒从之。”
顾嗣立《元诗选·二集·竹斋集》:“冕觉后亟归,隐会稽之九里山,自号'煮石山农’。命其居曰'竹斋’,题其舟曰'浮萍轩’,自放鉴湖之曲。”
以上王冕“自放鉴湖之曲”的记载,成为“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的又一个“证据”。 这些记载均为相互转抄,笔者以为张辰的传记较可采信(程杰先生说徐显是诸暨人,是不正确的)。但即使采信张辰的记载,也不要一唯地迷信,因为古人也难免会有笔误。
不熟悉王冕生活经历的人,当然会被其中的“自放鉴湖之曲”所迷惑,认为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无疑。其实,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传记中的这段话。如果按顺序一字一字地理解,则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可信,但偏偏张辰的这段话是不能按照字面顺序来理解的,否则就会望文生义,将王冕的生活经历彻底给颠倒搞乱了。
王冕的生活经历表明,“命其居曰'竹斋’,题其舟曰'浮萍轩’,自放鉴湖之曲”,均发生于王冕“携妻孥隐会稽之九里山”之前,而绝不是王冕隐居后的行为。而且,这里“命其居曰'竹斋’”和“题其舟曰'浮萍轩’”又是两个时段的事。
先说“竹斋”。竹斋是王冕的读书之所,在王冕的故乡水南村。王冕的老师韩性曾为王冕写过一篇《竹斋记》,文中说:
暨阳王元章以竹名斋,求记于余。余家抵暨阳不百里,而未尝一至其处,不知所以记。元章出画卷示余,苍巘断桥,中无杂木,茅屋十数楹,蔽著篁竹间,指曰:“是所谓竹斋,而求子之记者也,可记以不?”……元章斋居,求志业日益就。使过其处者相语曰:“是竹斋者,王元章读书之所也。”
韩性卒于1341年,而王冕隐居于1348年。“命其居曰'竹斋’”发生在韩性在世时,与王冕隐居无关。事实上,王冕隐居后再也没有提及竹斋,而是以“茅屋”“草堂”“草庐”自称自己的处所。“竹斋”成为后人用来作为王冕的诗集,但《竹斋集》的诗文中,王冕并没有出现“竹斋”的字样。
再说“浮萍轩”。这是王冕对绍兴水乡小船的一个称呼(也有学者将此误读成书斋名),但并不是王冕隐居后的交通工具。这里有必要说一说王冕居住在绍兴期间的一段生活,否则就无法解开其中的谜团了。
王冕十五岁从师韩性,六十二岁隐居九里,除了前后两次远游,王冕在绍兴生活了大约45年时间。前已提及,元代时绍兴府治设在山阴县,故王冕生活期间就在山阴。王冕有多首诗提到自己的这段异乡生活。如:
《柯博士竹图》:“先生原是丹丘仙,迎风一笑春翩翩。琅玕满腹造化足,须臾笔底开渭川。我家只在山阴曲,修竹森森照溪绿。只今榛莽暗荒烟,梦想清风到茅屋。今朝看画心茫茫,坐久不觉生清凉。夜深明月入高堂,吹箫唤来双凤凰。”至顺元年(1330)柯九思赠墨竹图,王冕以诗回赠。时年柯九思四十一岁,新任奎章阁学士院鉴书博士。“作墨竹图多幅,虞集、甘立、张雨、王冕等各为题诗。”(宗典《柯九思史料》)王冕诗中提到自己住在“山阴曲”,即是指住在绍兴一处偏僻的地方,根据徐显《王冕传》的说法,则是“依浮屠庑下教授弟子。倚壁庋土釜,炊以为养”。
王冕居住“山阴曲”,在另两首诗中也有提及,而王冕之所以说自己居“山阴曲”,是因为他的家就安置就在山阴县:
《水竹居》:“小桥流水路萦纡,竹里茅茨是隐居。慷慨不同时俗辈,清高多读古人书。好山入屋情无限,明月穿帘兴有余。我亦山阴旧溪曲,一庭潇洒正相如。”
《扬州成元章居竹轩》:“老夫住近山阴曲,万竹中间一草堂。开径不曾防俗客,读书恰是得清凉。好风时时动环佩,明月翩翩来凤凰。正与诸君轩子近,可能携酒共徜徉?”
这里的真实由来是:惠宗至元一年(1335),王冕儿子王周(字师文)出生,且其父亲于此前去世,王冕就把母亲妻儿接到了绍兴,并在绍兴蕺山下租了两间草屋。“时冕父已卒,即迎母入粤城就养。”(宋濂《王冕传》)王冕于1336年写的《谢曹隐君惠扇歌》诗一开头就这么写道:“去年僦屋在山脚,草居两间如蛎壳。”
正是因为在水乡生活,所以舟船成为必需的交通工具。他在《寄存道崔隐君》中这样写道:“有怀中默默,舒啸独登楼。月色不知夜,江声欲动秋。寄书空惹恨,看剑若为羞。何日乘清兴?山阴棹雪舟。”这里将船说成“雪舟”,王冕邀请崔存道来绍兴与自己一起划舟游赏。
因为王冕将家安置在绍兴,所以他北游期间写怀念家乡时,不是忆诸暨,而是忆山阴,因为诸暨没有他的家人。如《竹图》:“楚地秋风劲,湘江夜雨深。不看双凤舞,恰听老龙吟。正直崇高节,岁寒同我心。悠悠向京国,转转忆山阴。”
弄清了这一点,那么,作为“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说的另一个证据——《山阴水村二首》,也就可想而知,是被人误读了。这里的山阴水村,正是王冕居住在蕺山脚下期间泛舟所见到的绍兴水乡的生活情景,是他“自放鉴湖之曲”的所见所闻。且看其诗:
其一:“有水无行路,人家个个幽。青山开障远,碧树入村稠。纵是比邻屋,相过亦用舟。我来潇洒甚,处处见沙鸥。”
其二:“草阁凭江置,江深入夏寒。看山诗思远,对客酒杯宽。风景虽然别,行藏尽自安。浮萍轩子好,来往任盘桓。”
王冕隐居九里山中,其隐居环境是“柴门本自无车马,昏晓时闻响玉轲”“荒苔丛蓧路萦回,绕涧新栽百树梅”“道路何艰阻,山林似太平”,完全是另一种与水乡截然不同的山乡生活场景,怎么可以将水乡张冠李戴到山村呢?王冕另有一首诗题为《写怀》,这样写道:“去载情无赖,今年兴颇幽。自居茅草屋,不想木兰舟。膏土栽黄独,开渠引碧流。溪翁来往熟,相帅看沙鸥。”自从隐居九里后,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所以王冕的乐趣不再是自放鉴湖之曲,不再想原来在绍兴生活期间的木兰舟,而是开荒种植,挖掘渠道,引水灌溉,并与溪翁一起来往,坐在一起看看沙鸥。
还有一点需要补充说明,就算王冕“自放鉴湖之曲”是真的,但若有“好事者多载酒从之”,那么王冕便不是与世隔绝,而是在呼朋引伴了,与其隐居生活格格不入。张辰笔下有这一句,朱彝尊转抄时没有这一句了,宋濂笔下则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记录。张辰虽是王冕同乡,但张辰混淆王冕定居山阴与隐居九里的前后关系,却是确凿无疑的。或者,是张辰在文字结构上的一个小小疏忽,才导致了以讹传讹,最终使得王冕的隐居地成为一个谜。
五、关于“去城悬九里”
王冕《山中杂兴二十首》其一:“去城悬九里,夹地出双溪。傍水编茅屋,移花近药畦。长年无客到,终日有猿啼。利路何须问,闲身尽可栖。”这无疑是他移家九里的真实描写。但是,对于首句“去城悬九里”一句的误读,是导致出现“王冕隐居绍兴城南九里”论断的又一个因素。
其实,“去城悬九里”,并非王冕隐居地“去城大约九里”。如此理解,则与王冕隐居完全格格不入。王冕隐居无疑有这样几个原因:一是诚如王冕《归家》诗中所说的“我母本强健,今年说眼昏”,因为母亲要回老家,王冕便陪同她回到了枫桥,在家乡为母亲颐养天年。二是顾嗣立所谓的“冕工于画梅,以胭脂作没骨体。燕京贵人争求画,乃以一幅张壁间,题诗其上曰:'疏花个个团冰玉,羌笛吹他不下来。’或以为刺时,欲执之。冕觉后亟归,隐会稽之九里山”,也就是说王冕隐居有避杀身之祸的考虑。三是《明史·王冕传》所谓的“既归,每大言天下将乱,携妻孥隐九里山”,也就是说王冕隐居是为了躲避天下大乱。因此,于情也好,于理也罢,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王冕都不可能选择在绍兴城南九里。而且,如果王冕若果真这么做,那么他既不孝又不智了,他故意隐瞒眼昏的母亲,将绍兴九里骗作故乡枫桥,他的孝心就一钱不值;城南九里离绍兴城这么近,与他原本居住的蕺山脚下有何实质性区别?前已提到,大禹陵所在一带元代已游人如织。
“去城悬九里”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去,离开;悬,悬挂、吊挂,系连、关连。注意,是“悬”而不是“远”。如果将“去”理解为“距离”,则“悬”再作“距离远”解,便重复累赘了。故“去城悬九里”应该解释为:离开绍兴城,悬挂在九里。这句诗跟后三句“夹地出双溪”“傍水编茅屋“移花近药畦”的句式一样,“去”“夹”“傍”“移”都是动词,“悬”“出”“编”“近”都是动词。将家悬挂在九里,听上去有些生硬,但用一句“倦鸟归林”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了,也符合归隐的意思。
“去城悬九里”绝不是“去城远九里”。在《竹斋集》中,“悬”“远”分得很清楚,且王冕多次用到“悬”词,如“簇簇楼台悬日月”“紫髯老将悬清梦”“树影悬空动羽旗”“楼阁高悬白玉京”“老我萧萧白发悬”“灯焰悬空壁”“相忆悬清梦”“破衣悬软毛”“破屋悬寒雨”“孤灯悬古壁”“游丝悬落日”“白发悬明镜”“愁悬处处肠”“方广石梁悬断岸”“昨夜灯花悬紫粟”“夜看素月悬中天”等等。《山中杂兴》诗第十八:“卜宅近山阿,紫门障薜萝。风清闻鹤唳,日暖听樵歌。密树悬青岛,平田浸白波。树船乘暮景,来往急如梭。”其中的“密树悬青岛”,与篇首的“去城悬九里”,可以互证,“悬”也可引申为生长、生活、停憩。
“去城悬九里”,其顺序应该是:去城——归家——悬九里。也就是说,他离开绍兴后,先是回到枫桥水南村,然后再寻找隐居地,将伊吕之志彻底抛弃,在九里山中做一只归林休憩的倦鸟。
六、关于“归来”
归来,在陶渊明笔下叫“归去来兮”。王冕晚年就是以陶渊明为榜样,也来了一个“归去来兮”,并将生命寄托在荒芜偏僻的九里山中。既然“归来”了,王冕何必再将家往绍兴城里靠近呢?
王冕归故里的理由:
《怀乡》:“关西吾故里,八代不能归。坟墓今何在?门闾故已非。清秋愁燕去,残日望云飞。岂是桃源客?虚无与世违。”这是对先祖关西故里的怀想,从中可以看出,王冕对于故园,对于坟墓,对于门闾,是非常在意的一件事情。
《示师文二首》其二:“怅望倚门久,月光清满天。念家情切切,为客鬓娟娟。细草荒山径,游云过石田。安能携尔辈?饱饭老林泉。”这是王冕在绍兴生活期间写给儿子的一首诗,诗中可以看出,王冕其实早就有携妻孥隐居林泉的设想。
《感怀十首》其七:“浮生失故业,穷岁无宁居。朝行汧陇间,暮止沧海隅。凄其风雨交,饥寒呆泥涂。寥寥太古怀,目击谁与俱?齐君不好瑟,嬴氏不爱儒。举世媚同尘,出类为疏迂。何如归去来?且作耕田夫。”在王冕看来,绍兴的生活并非“宁居”,他虽抱有济世之才,却遭遇了不好的时代,被人视作迂腐,所以游历归来他就有了“归去来兮”的人生理想,决定做一个“耕田夫”,事实上后来他说到做到,真的做了“煮石山农”。
《对菊》:“世路多诘屈,吾行已悠悠。陶公归去来,此志良可求。开怀对黄花,万事一笑休。……”此诗所表达的意思仍然一样,感叹人生道路曲折,自己已喜欢上了悠闲自适的生活,所以要追求陶渊明“归去来兮”的隐士之志。
《归家》:“我母本强健,今年说眼昏。顾怜为客子,尤喜读书孙。事业新灯火,桑麻旧里村。太平风俗美,不用闭柴门。”母亲年迈,想念着要回老家,要叶落归根,这是王冕“去城悬九里”的直接动因,诗题为“归家”,诗中所写的则是归来后在老家体会到的“不用闭柴门”的太平风俗。
王冕归故里的感受:
《归来》:“头白归来惊面生,东家西家知我名。友朋投老渐凋落,儿女向年俱长成。野梅花开尚古色,山风吹雨堕寒声。最喜溪翁会真率,浊酒过墙香满罂。”阔别故乡四十五年,曾经的梅花都长得像野梅一样了。笔者在阅读《竹斋集》时,发现一个细节:王冕居住在“山阴曲”时所写的江南水乡的诗作里,多有竹的描写,而鲜有梅花出现,而归来之后,梅花即成为其诗作的一个主题。
《归来三首》其一:“归来人境异,故里是他乡。坐阅红尘过,愁多白发长。关山云渺渺,江汉水茫茫。世事何多感?凭高又夕阳。”其二:“某水某丘在,杖藜随处行。穷幽那适兴,岂是未忘情?契彼渔樵乐,于吾势利轻。云根老梅树,花发最分明。”其三:“小斋尘不到,寂寞野人家。下榻来风韵,看书度岁华。已忘巫峡月,空惜武陵花。欲问并州信,故人天一涯。”因为离别故乡太久,晚年重返故里反而有了“人境异”的感觉,故乡突然变得陌生,故有“故里是他乡”的错觉。但是,故乡的山山水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所以他柱着手杖行走,还认得某水某丘。故乡水南村曾经有他的“竹斋”,只是眼前的故里越来越荒凉寂寞了。
王冕移家九里的原因:
王冕在三十岁左右曾写过一首《自感》长诗,回顾了自己三十年来的人生经历,其中写道到:“蹭蹬三十秋,靡靡如蠹鱼。归耕无寸田,归牧无寸刍。羁逆泛萍梗,望云空叹吁。世俗鄙我微,故旧嗤我愚。”一方面是因为老家水南村田地不足,一方面是因为世俗的眼光未必善待游子,所以他要移家到另一个既有田地可以耕种、又能避开闲言碎语、还能孝养老母的地方,这才“择会稽山九里,买山一顷许,筑草堂,读书其中”(徐显《稗史集传》)的决策,但是,此九里必在枫桥境内,而不可能在绍兴城南。
王冕还写过一篇劝人归隐的诗《招隐卷》:“寄尔太冲招隐篇,归来不用买山钱。青云绕屋树如盖,红雾隔堤花满川。既有向时潜子兴,不妨今日米家船。老夫湖海亦觉倦,也欲枕书林下眠。”此诗当作于绍兴,他劝朋友也要像陶渊明一样,不妨回来,在水乡隐居。同时提到自己湖海亦觉倦,也想找个山头隐居起来。不过,王冕后来移家九里山,还是得拿出一笔“买山钱”。
王冕其它的“归来”诗:
《山中杂兴》其六:“漂泊殊无定,归来得暂安。不嫌知己少,似觉傍人难。梅屋春风细,松窗夜月寒。交游成契闊,重检旧书看。”其十一:“细注归田录,重修种树书。自知身是客,不叹食无鱼。石屋春云重,紫床夜月虚。萧条空四壁,谁问马相如?”其十二:“眺望春光远,登临夕照微。野云平细垒,山鸟怪儒衣。触处无高下,何劳论是非?寄言彭泽宰,出仕不如归。”这三首诗中,均提到了“归来”:第一首写归来获得了身心的安定,虽然知己越来越少,但自己从此不必再依傍他人;第二首写归来后重读《归田录》,人活世上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日子虽然艰苦,但身心是自由的;第三首写美景,劝彭泽宰不如去官归来,因为远离官场,不必再计较地位高下,不必争论孰是孰非。
《有感》:“江南古客无寸田,半尺破研输租钱。好山好水难夤缘,荃房日薄蒙荒烟。囊中蝌蚪二百年,大经大法垂幽玄。他人不知我自怜,落花春暮啼杜鹃。杜鹃啼苦山竹裂,锦官宫殿烟霏灭。人间百鸟无处栖,青蝇贝锦成行列。北望茫茫莎草黄,葱河五月天雨霜。岐阳不见真凤凰,山鸡野鹜争文章。江南古客苦无计,却向水中搴薜荔。沙鸥梦老苹雨残,湿云不动天如醉。回观蓬莱十二楼,我曾读书楼上头。楼前平碧千顷秋,白露暗洗芙蓉愁。岁寒归来有谁在?青松是兄梅是弟。山中巢许不可寻,却对老嵇食石髓。”王冕自称“江南古客”,靠绘画买山租田。九里山并非好山好水,但“青松是兄梅是弟”。日子虽然艰苦,但没有食物的时候还可以去湖中(九里山下曾是旧泌湖所在)捞取木莲充饥。虽然山上找不到巢父和许由这样的隐逸之士,但也能在山上找到可以充饥的石钟乳。面对泌湖的水面,王冕还想到了曾经游历过的蓬莱十二楼。看得出,归来之后,王冕的日子一度很窘迫,这与原先在绍兴“自放鉴湖之曲,好事者多载酒从之”是两幅色彩完全不同的画面。
七、关于“九里山中”
(文字略)
王冕在《偶成七首》的一首诗中曾经这样写道:“人言栗里是吾家,问信东皋事已讹。”意思是,人们都说栗里(今栎桥)是我的家乡,但如果你们去东边的村子里打听我家,那就大错特错了。用这句话来形容王冕去城归来悬九里,也一样贴切。他明明是顺从母亲的愿望回归故里,明明是为了实现陶渊明式的归去来兮之志,明明是为了给妻孥寻找一个可以“饱饭老林泉”之地,自绍兴归来后即在枫桥一个叫九里的地方隐居,但是后人非要去“绍兴城南九里”问信他的隐居地,这岂不是大错特错的荒唐事吗?!
END
风雅枫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