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一柄打开泉州的钥匙(泉州印象四)

泉州海交馆简介
到泉州的次日一早,我们去参观市舶司,准确地说,是参观市舶司的旧址。它位于一片旧街区,就在鲤城区政府附近。记得从政府大院出来时,马路正中间有一棵大榕树,自然是上了年纪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树,才有资格这样大模大样地“盘踞”在路正中。北海的北京路也有两棵像这样挡在路中间的老樟树。当初平移英国领事馆时,曾经有人提出把树砍了,幸亏拿主意的人没有听取这一“高见”。
风景好不好,有时真的要换位看才行。
大家纷纷驻足,给老榕树拍照。应该有不少人给这棵榕树照过相,凭这一点,的确值得把它保留下来。想想,一个城市能给外人带走美好印象的东西还真不多。
向导介绍,这片老街区是现在一位中央领导九十年代在泉州主政时修旧如旧得以保留下来。她的口吻既轻描淡写又很自豪,因为轻描淡写越发显得自豪。那位领导虽然听不到,但为官一任,做对了事,30多年后还得到这样的评价,政声人去后,闾阎说短长,就是这个意思罢。
六胜塔,当年作为航标
我们从一个叫“水沟”的巷子进去,巷子的墙上贴着不少图片和文字,有“衣冠南渡,八姓入闽”;有“朱子过化”,引录了朱熹的两句话:“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我感觉这是泉州最好的广告词,比白岩松的“泉州,这是你一生至少要去一次的城市”好出不知凡几。“满街都是圣人”让我油然想起认为“人人都有羞耻心”的王阳明,还有他让强盗脱裤子“破心中贼”的故事。
“水沟”旁的民居,门头无一例外嵌着黑色的大理石匾额,题着“……衍派”、“……流芳”的字样,一看就是主人的家山,从门楣可以知道屋主姓氏,祖根在哪里。比如“汾阳衍派”,你知道这户人家可能姓郭,“河东衍派”则姓柳,还有“九牧衍派”,一定是姓林的,晋江著名的“九牧王”,老板就叫林聪颖。
这种习俗据说与“衣冠南渡”有关。南宋末年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中逃难江南的贵族“毋忘在莒”,于是把郡望刻在门头上。但我觉得光是黍离之悲未必会这样,它应该还与泉州曾是元朝最繁华的外贸城市有关。当时被视为“异族”的蒙古人主政,草原民族的开放,造就了文化杂揉、宗教混搭的景象,来自中东等国的阿拉伯人大量涌进泉州,反认他乡为故乡,渗透到泉州的经济、政治和社会中,华夏之民用这种方式以示区别,保留自己的文化根脉。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我不知道谁是这种郡望门头的始作俑者。不过泉州当年几成洋市并非夸张。东南沿海的这个城市从唐代起就是外贸重镇,宋代更成为仅次于广州的全国第二大港,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朝廷在此设立了泉州市舶司——相当于后来的“海关”,当时与泉州港贸易往来的国家达到40多个,大量阿拉伯人在泉州定居,繁衍后代,现在泉州当地的丁、蒲、郭……等姓氏,不少人就是阿拉伯人的后裔。到了元代,泉州的外贸更到达鼎盛时期。意大利航海家马可·波罗在他那本著名的游记中,称刺桐港(泉州港)是“世界最大港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货物堆积如山。”
想想当时洋人络绎街市的情景吧,堪称十三世纪的“全球一体化”。元代的开放程度真不是后人能想象的,市舶司好几任最高长官都是阿拉伯人,它可是皇帝为“适应经济社会发展”主动任命的,不像十九世纪丧权辱国的清廷在坚船利炮逼迫下,不得已让洋人担任海关关长。
从阿拉伯引进的瓜果蔬菜
市舶司的原址早已遁入了“历史的天空”,我们见到复原的一角,还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那条通往旧址的巷子就是原来的人工河道,故得名“水沟”,当年转驳的船只经此到市舶司办理货物入关交税等手续。在保留着的一小截河道里细流涓涓,护墙长着青苔春草,昔日的官署,已成为闾阎扑地的大片民居,仍让人想象得到当年舟楫相连、货如轮转的盛况。
重修的市舶司旧址只有一个小院,两间房子,夹在一片屋宇中。看得出当初腾出这个空间作为旧址陈列实属不易,它同时也是社区的文化活动场所。我们到的时候,一群老人正在里头唱南音。曲调婉转,却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自得其乐,我们如听天书。
市舶司的展览室只有一间教室大小,用照片、表格和文字介绍泉州舶司唐宋元明四朝385年的历史沿革,包括机构设置、历任职官、贸易状况、史乘记述、遗迹遗物……我边走边看,如水淋鸭背,什么也没记住,脑子里盘桓着一个问题:泉州人,乃至福建人被认为是最喜欢闯荡世界的族群,到底跟历代作为海上丝路始发港有什么关系?
过去有种论调,中国属于黄土文明,缺乏海洋意识。起码泉州不是这样,它一直保持着连通四海的姿态。地方官府用包括授予官职的方式鼓励通商,祖先们因为与海外“互通有无”而富甲天下。大量异域之人漂洋过海,在当地反客为主,成为他们直接的榜样,尔能来之,我亦可往之,因为与“外夷”的这种亲密接触,他们树立了正确的“世界观”,没有那种“非我族类”的观念。从唐代伊始就成为重要港口的历史,形成了泉州人敢闯敢冒的地域性格,赋予了他们讨海下洋、四海为家的基因。明清两朝严厉的海禁,也未能熄灭这种向海开放的薪火。
妈祖庙前新发现的旧城门
我们离开的时候,文化活动室的老人们陶然自得,仍在自娱自乐。他们并不理会我们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我猜想每年深入巷陌探访市舶司旧址的人不会太多,但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传统文化融入、保存在城市的人间烟火中,就成了城市的底色和底气,使得它与那些个新兴城市相比,别具一种独特的气质和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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