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条鱼从城市游过

周末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走路在城里到哪算哪地兜圈,我有许多新发现,比如马路中间居然会长出小草。不是说“热闹的大街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吗?我知道赞美小草生命力顽强并不合适,它长得实在不是地方。我还看到一些窨井盖高出路面,虽然大概率不会把人绊个筋斗,但并不美观。
大城市与小城市有许多区别,其中之一是大城市的马路车子驶过时的声音像揭开伤湿膏,小城市的马路补丁摞补丁,车子驶过像打击乐。我还看到有个变压器挡在盲道中间,盲道应该是后建的,严格地说,是盲道修得正对着变压器。我想起那个酒鬼在别人家门口呕吐的笑话,主人怪他乱吐一气,他说年轻的要给年老的让路,自己的嘴巴比对方房子的年纪还大。
我听到马路旁的榕树上很多鸟在叫,吱吱喳喳,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它们是在开会还是赶集?不过我觉得更像是在开歌咏大会,歌唱生活静好。鸟是生态的象征,人与自然和谐,首先是与鸟的和谐,所有的鸟都不怕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个美国人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寂静的春天》,控诉人类因为使用“滴滴涕”等农药,弄得再也听不到鸟叫。有鸟说明城市的生态不错,当然从天而降的鸟粪很讨厌。但想听鸟叫,又不想鸟粪掉到脑袋上,要吃咸鱼又怕口渴,世界上哪里会有这种两全其美的事。
经过一处斑马线时,一辆汽车一个急刹在我面前停住。斑马线前写着“车让人”三个大字,我嘟哝了一声:“眼瞎了!”
话刚出嘴,我自己有些哑然。我开车时也曾经这样“目中无人”。记得有一次驾证年检被扣掉3分,就是因为斑马线“不礼让行人”。
交罚款时我查看了录像。那个小伙子过马路时犹犹豫豫,要走不走,我一踩油门开了过去。其实我不是“不”礼让行人,我只是“没有”礼让行人,并没有“故意”不礼让。当然,这种辩解纯粹吃饱了撑的。如果世界上太多吃饱了撑的人,生活就会乱成一团麻;但没有了这种吃饱了撑的人,有些人又会胡来。所以最好偶尔吃饱了撑的就行了。
“车让人”还是“人让车”,是一个挺复杂的问题。这往往取决于你所处的位置,一般来说开车时都觉得人应该让车,走路时则觉得车应该让人。将心比心像原地起跳转体720度,是一件高难度的事。写小说的赵本夫老师去年在北海做讲座,说了一个“公交车现象”:每个后面想挤上公交车的人,常常被前面上了车的人“㨃”:“不要挤了!”而一旦自己上了车,又会回头“㨃”后面的人。从别人嘴里吐出的话脱口就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一点人跟青蛙没什么区别,青蛙都忘记自己曾经长着尾巴。
穿过马路时,我才走到三分之二红灯就亮了。现在的路越修越宽,过马路却越来越难。电视里播过一个新闻,一个老人颤巍巍半天不敢过马路,一个司机打着双闪停下车,将他抱了过去。这新闻充满了正能量,但我觉得还应搞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有人被石头绊倒,不能光夸奖将摔倒者扶起来的人,最好是想办法处理那块石头,避免有人再摔倒。
二十年前没有这个问题,二十年前要是有辆汽车很牛叉,“人靠衣装”变成了“人靠汽车装”。人们觉得给汽车让路理所当然。几年前我到四川稻城旅游,还看到放学的小学生肃立路边,朝着过往的汽车敬礼。在所谓的“汽车时代”,汽车就是老大,“路权”自然最大。但越来越多的汽车,带来了越来越多的事故和尾气。不可一世的汽车肯定没有想到,被它挤兑出局的自行车会卷土重来,人们会觉得还是“车让人”更合理。
有人认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就应该建自行车专道,就像丹麦、德国、瑞士那样。哲人大都是“事后诸葛”,能先知先觉那基本属于传说。人性亘古不变,很难有所谓的“前车之鉴”,所以小孩总要自己摔跤才能学会走路。人类有些苦头是必须吃的,有些弯路要亲自走才行。中国曾经是著名的“自行车大车”,作为交通和生产的主要工具,它是落后生产力的象征。哪个地方当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建自行车道呢?
我发现走路时看到的城市有些陌生,虽然不像坐飞机那样根本认不出来。但走路看到的应该才是最真实的,所以建议坐惯车的不妨经常走一下路。我感觉一些商店的名称好像头一回看到,很多做买卖的其实是外地人。我还看到人行道被树根拱起的缝隙里,藏着很多烟头,它们都是在路边等活的“有产(铲)阶级”扔的。我现在才明白商店里的香烟去了哪里,农民工原来还是为烟草税做出杰出贡献的人。
一辆汽车从我旁边经过,司机往窗外扔了一把瓜子壳。我记下了他的车号,不过就算写出来他也看不到。我记得从前四川路和北海大道两边种着很多甘蔗,街上经常有人一边走路,一边像山羊拉屎一样吐着蔗渣,现在开上了汽车,还保留这种坏习惯,可见基因足够强大。在素质这个问题上,人们经常发生认知上的错误,比如愿意相信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而不相信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所以骗子喜欢打扮得人五人六。我还看到好几辆共享单车被扔在草丛里。它们刚推出时一片喝彩,现在人们又纷纷吐槽,如此快速“变脸”,不知道是共享单车“早产”了,还是人落伍了。
一团黑影从面前飘过,我认出那是一只野猫。闹市中居然会有野猫!一个穿背带裤的男人夹着一只皮包匆匆走过,他是赶去签一个3000万的合同吗?几个外地人模样的妇女拎着大袋的青菜,显然是结伴到市场买菜回来,越来越多外地人到北海定居。几个青年围站在树阴下,写着一脸成功的渴望。一间“房产中介”门店前,两排年轻人在毕恭毕敬听一个更年期的女士训话,他们一水的毕挺西装,头发抹着摩丝,皮鞋锃亮。女士指手划脚,声音尖锐,不知道她是老板还是老板娘。
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蹲在地上用木棍捅一个洞,自言自语:“哪个坏蛋堵住了我的无底洞!”一个快递小哥单腿跪在大铁门前分拣包裹,好在没有下雨,门卫坐在起落杆旁视若无睹地看着他。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一个女孩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只鞋子,递给一个背着小孩的骑车男人。她弯腰的曲线真美。“鞋子掉了你也不知道?”她责怪那位粗心的父亲。他抹了一下小孩的脚,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了!”
这样的对话让人觉得温暖。只有走路你才能感受到城市的呼吸。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背着书包,坐在路牙上,脸上热烈而神往的表情,像在讨论火星上是不是有人。他们成年后还会记得这一幕吗?几个猜不出职业的青年在路边或站或蹲或坐,他们无一例外不在低头玩着手机。一对貌似夫妻又不像夫妻的男女在没开门的商店前,放着音乐跳华尔兹;一群摩的师傅在围观下棋。阳光如水,车来人往,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神贯注,物我两忘,岁月静好,地老天荒。
开汽车不能一心两用,走路容易胡思乱想。许多人都说北海的生活节奏慢,它与空气好成了城市的品牌。这么慢条斯理的地方,北海理应出很多诗人,但似乎只有寥寥几个,我认识的有一个叫庞白,一个叫龙俊,还有一个叫易冰。现在大家都看段子和短视频了,诗没有用了,散文没有用了,散文加上诗的散文诗也没有用了,小说没有用了,文学都没有用了。看到一群野鸭、一只蝴蝶、一朵玫瑰、一树桃花就写一首诗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连野鸭和蝴蝶都很少看到了,写诗已经不合时宜。
太阳明晃晃地挂着,照着像蚂蚁一样忙碌的人们。我想起卞之琳那两句著名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每个人都是别人的风景。泰戈尔说,天空有鸟飞过,但已然没有痕迹。其实痕迹是有的,就在它的脑袋里。我感觉我像一条鱼从城市游过,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我赶紧把这些文字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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