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2)

本文较长,为照顾看官阅读习惯,分三期发表。

又长见识了。老陈和夏班长的这点交道,有争,有让,有自我,有善良,内中还透着哲学、经济学以及人际关系学的应用,够我学一阵的。但老陈强调的重点是吃啥补啥,吃腰子补肾。驴毬驴蛋很金贵,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夜里盼。特别是驴毬加工的“金钱肉”,是肉中极品,食之有“金枪不倒之功”,而且其炮制与食用,是一种品味,一种文化。

饮食与文化扯到一起,大都有故事可讲,比如乞丐与叫花子鸡、周文王与涎水面、杜甫与五柳鱼,苏轼与东坡肉、张爱玲与蛤蟆酥等,雅俗共赏,传扬很广。然传统美食文化,三句话就扯到男女之事,是否与前人“种地靠牛,点灯靠油,吃水靠挑,娱乐靠毬”的单调生活有关呢?我那时还没娶妻,对床帏之事充满新奇。老陈的话令我心跳加快,脸颊发烧。他关于金钱肉的炮制,更是让我耳目一新。

所谓的金钱肉,就是驴毬的切片,外圆内方,酷似孔方兄。其制作相当讲究,也非常麻烦。首先是取驴毬有讲究,一定要在勃起的情况下割下来,用其生猛。其次是炮制的时候要将驴毬洗干净,用碱水浸泡一小时,再用淘米水浸泡半小时,然后找几根竹筷,将圆头切掉,剩下的四棱截成两三公分的小节,一节一节插入中孔,在两节之间要夹一些生姜末和辣椒干,以便煮炖时入味。再下来是备汤,一定要铁锅,锅要大,水要宽,将生姜、皮牙子(洋葱)、茴香、陈皮、花椒和辣椒等调料入水后加盖煎炖,大半锅炖到小半锅,一开锅盖香气四溢,这汤就备好了;最后把把浸泡好的驴毬放入汤锅,文火慢炖一小时,差不多八九分熟,加盐,再炖十五分钟捞出,用长筷子捅出中孔的短竹节,切片摆盘。片儿要切得薄薄的,就一个铜钱的厚度,开元通宝、乾隆通宝那样,摆得要像穿了绳子的钱串儿一样,上桌的时候浇上蒜泥,沥上辣椒油,加适量酱醋,这一盘金钱肉便可以下酒了。

我的天!为吃一口骚肉,费如此大的周章,这都同《红楼梦》里王熙凤招待刘姥姥的茄鲞有一媲了,一般人恐怕折腾不起。我怀疑老陈下放农场二十多年,身在沙漠腹地,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温饱能否保障尚未可知,怎么会有精力研究如此复杂的饮食珍品呢?结果老陈说他在农场前十八年干屠宰,后四年做厨子,金钱肉的手艺是从一位将死的战犯那里学的。他按照战犯说的做法,又加了自己的理解,试做了一次,结果一个领导吃了赞不绝口,就把他调到了场部的招待所。

“我的生物专业早已废了,考古方面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头儿叫我来陪你,就是领个路。”老陈说。“不过,今天能得到半头驴,实属冷镬子里爆出一只热栗子 ——意外。”

我就不理解:“为什么这里的毛驴子这么便宜呢?”

“这还不是最便宜的,”老陈说,“碰巧了,三块钱的也有。”

原来,当地农民视毛驴为朋友,忌讳吃毛驴肉。家养的毛驴老了,病了、伤了、不能再干活儿了,主人就会将其牵到远处,或河边,或树林,或山里,任它“自由升天”。就有那心眼儿比较活的,趁夜色将毛驴偷偷弄到城里,随便碰个买主,讨几块钱都是外快,生意又不敢明做,怕见人,所以老毛驴不值钱。而买的人,一两家吃不了(是时还没有家用冰箱的概念),又不敢拿出去卖,怕被以“投机倒把”定罪,所以都是大家伙着买,伙着吃,市场上根本买不到,想吃驴肉全靠运气。

俗话说,牌越打越生,就越喝越亲。老陈这个人,因为在底层时间长了,身上一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矜持都没有。这么一顿饭的交流,他便认我为忘年交,请我晚上跟他回家,他要好好露一手,给我做金钱肉,顺便请几个朋友喝酒。他恢复工作后新找的老婆,老夫少妻。妻子的户口还在农场,少不得朋友帮忙,借机联络一下感情。我谢了老陈的好意,强调我在市郊下团队调研,出来是跟领导请了假的,军人不能随便在外面过夜。老陈说那就吃过再回去,一个当兵的,也没谁敢打劫。

老陈诚心相邀,我便恭从命。其实我对驴肉没有特别的兴趣,没兴趣是因为极少吃过。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粮食倒是不缺,肉只能等到每年春节村里杀猪分一次,其他时间想吃肉就盼着村里的牲口“出麻达”(小孩心理,实属不该),但这种几率很低,好不容易遇上,敲着碗欢庆一场,最终分到每户碗里的,也只够塞个牙缝,哪里还分得出什么肉味儿!到部队特别是调入机关后,吃肉变得很平常,猪肉牛肉为主,隔三差五也有鲜鱼,对肉已经不再有强烈的渴望,但老陈那个金钱肉,还是诱惑力十足,惹得人心里痒痒。

一瓶酒喝完了,大部分是老陈喝的。他说恰到好处,就叫服务员上过油肉拌面。这家饭馆确实名不虚传,面又细又劲道,肉酥嫩而辣爽,吃一回就忘不了。可是一盘面刚吃半盘,老陈突然起身,嘱我继续吃,他得赶快回厂里去。他担心那帮小年轻不得要领,把驴毬弄坏了。既是如此,我也放下筷子,同他一起走了。临出门时,他向服务员要了个装酒的小纸箱。

太阳还没落山,路上行人已经少了。我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他“永久”,我“飞鸽”,都是新的,那富有节奏的链条声,回响在呼呼的风里,特别悦耳。迎面碰上一个毛驴车队,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像是娶亲的。驾车的毛驴儿头上都扎了红布条,看起来精神抖擞,神气活现。我俩下车站定,目送车队过完,以示礼貌。突然想到那头被杀的伤驴,不禁发出一阵感叹。感叹毛驴拉车驮人,为人服务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被人宰杀,烹了吃了,何其悲惨!

十分钟就到工厂了,后院的景象有些凌乱。人似乎比离开时多了几个,而且还是上些年纪的。一棵大桑树底下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有一个头上包纱布的青工在烧火,还有一个在劈柴禾。被劈的是产品的包装箱,乱七八糟摆了一堆。夏班长和几个助手,一个个脸上血不刺啦,将毛驴推倒在那几米城墙遗址下面,用绳子绑腿。两条前腿已经绑在一起,两条后腿还没绑好。那毛驴拼命反抗,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仍然打滚尥蹶,连咬带踢。

“干啥?这是干啥?胡毬闹么!”

老陈一打起车撑就扯着嗓子喊叫,顺手摘下帽子,脱掉外衣,往自行车后座的纸箱上一放,就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他的判断没错,夏班长他们杀驴的确不得要领,把两个人都弄伤了。老陈又气又笑,一把夺过缰绳,便喝令他们都走开。这情景,颇有几分家长骂熊孩子的架势,也让我发现笑呵呵的老陈,也有发飙的时候。

墙根下就剩毛驴和老陈了。只见他蹲下身,嘴里“啧啧啧啧”地叫着,将捆毛驴的绳子解开,然后在毛驴的头上、脖子上抚摸一阵。他发现毛驴的脖子上受伤了,伤口往外流血,便轻轻的地往伤口吹气。那毛驴开始还很抗拒,慢慢地觉得老陈并无恶意,甚至可能是它的朋友,便不再惊慌,继而彻底放松,后来竟像个受了委屈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充分享受老陈给予的抚慰。一会儿,仿佛是为了表达对老陈的敬意,毛驴竟猛地伸了一下脖子,前腿刨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用两只耳朵摩挲老陈的胳膊。

一阵风来。几只麻雀落在墙顶,“啾啾啾啾”鸣叫着,惊奇地地朝下探看。这些天上飞的,可能不理解两条腿的人为何对四条腿的毛驴如此温情。老陈的脸挺得平平的,没有理会麻雀,但他也撮住嘴模仿麻雀“啾啾啾啾”的叫声。边叫边抚摸毛驴,从驴头到脖子,再从脖子到鬃毛。毛驴的鬃毛很短,完全不能与马相比,但它似有灵气,只喜欢捋顺毛的感觉,与许多听惯了顺耳话的人一样。殊不知捋顺毛的心怀叵测,最终会对其进行捧杀。

我突然想起“蠢驴”这个词,便不再怜惜这头将死之驴了,因为它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有突如其来的好处都暗藏致命的杀机。眼前的老陈,就是充分利用毛驴的愚蠢,准备让它在极度的愉快和高兴中突然毙命,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因为不再怜悯毛驴,我便觉得老陈的举动像个演员。他用自己的虚情假意,骗取了毛驴的信任,骗出了毛驴的眼泪。毛驴的泪珠有黄豆般大小,一颗颗掉在地上,发出“噗儿噗儿”的响声,瞬间就融入黄土,看不见一点痕迹。老陈装得像个慈祥的父亲,用衣袖给毛驴拭泪,还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毛驴的脸上。

那一刻,夕辉斜射,人脸和驴脸都被涂成了金色,也不管    是长是短,是黑是红。我赶紧举起相机,照了两张。甚至连题名都想好了,就叫《最后的温情》。或许是现场太静了,快门的“咔嚓”声显得特别悦耳,那几位青工突然嚷嚷着给他们来张合影,这会儿也不怕“赫鲁晓夫和猪在一起”了。

拍完照片,现场重归安静。老陈喊我,让把他的中山装扔过去。但他接了衣服,不是自己穿,而是折叠成双层,盖住驴头,两个袖管往驴脖子上一系,驴的世界便进入一片黑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