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人|高墙里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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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发现，绝大多数监管警察不同程度地患上了“心理疲劳症”，而由心理疲劳引起的失眠和高血压，成为从事监管工作民警的主要疾病。
一、
王茵刚刚到了新单位，满眼都是新奇，满心都是雀跃，整个人积极向上，并且临出门的时候对着镜子说，我要把监狱打造成一片面向样阳光追求新生的花田。
那劲头像极了这里脸色灰败的前辈们刚刚知道自己要去监狱工作的第一天。
他们曾经也是如此打算，如此向往，并且如此乐观，直到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人生中的灰暗。
……
小路是个杀人犯，她杀了丈夫，因为丈夫对她实施家暴，她忍无可忍，于是在丈夫醉酒之后的那天晚上，在他准备再次对她事实暴力的晚上，狠狠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
“肠子肚子，很多器官都流到我手上了，黏糊糊的，带着血还有酒味，儿子在我身边哭，他说妈妈我害怕。”
小路跟王茵说着她的悲伤的故事，如同先前的几年里她日复一日的跟同房的其他人说的。
她是个疯子，所有人都这么说。
因为在儿子面前杀了常年欺压自己的丈夫而觉得自己此生有罪。
从一个会说会笑的女人，把自己变成了祥林嫂，即便是庙里慈悲的姑子也会对她无奈摇头。
不过王茵那时候是个新人，就会每天每天去听，去帮她排解心里压力，像是课上教的那样，一句一句好好跟她说，不要担心，不要难过，一切都过去了。
结果第二年春天，这个“祥林嫂”小路被刑警带了出去，再没有带回来。
王茵知道，她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监狱里的死刑犯临死前和死了之后对狱警心里的影响。
她心里的阳光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有点像是明亮的伤口被绷带包住，看起来是为了疗伤，绷带碰到血肉却带着刺骨的疼。
王茵的笑容少了，也渐渐习惯了他们的来来去去，以为这里也去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带着死亡的气息。
直到突然发现谁的床单上带了血迹。
不是生理期的血迹，而是在枕头附近，带着皮肉的血迹，还有断掉的指甲。
“坏了，有人自残！”监狱长脸色阴寒，“今晚多注意点，看到人就带出来。”
王茵正好今晚值班，点了点头，说了句好。
当晚十一点钟，王茵巡逻经过那个房间，果然听到了一点很轻微的声音，不仔细听也许会被打鼾声盖过去，仔细听的时候就会发现，那是一种极其隐忍的呻吟声，因为疼痛，因为哭泣。
王茵赶紧进去把那个人拉了起来，眼前的一幕一度让她很长时间陷入莫名的恶寒中难以自拔。
那个女犯人的手指插在肩膀位置，长指甲剜在肉里，搅动之后留下的血肉模糊，像极了夏天扔在露天垃圾桶边的被苍蝇蚕食破烂的肉糜。
王茵把人带进隔离室，自己冲进卫生间先吐了半个小时。
“为什么这样？”回来之后，王茵问她。
这个犯人是新来的，最多也就半个月时间，王茵记得，她姓刘，曾经是个老师，入狱原因是故意伤害，被害人很巧合的也是一个对她施行家暴的丈夫。
“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在一些相对来说的关系上，女人处于弱势。”王茵在这个故事开始前呢喃一句说。
刘老师拦住王茵想给她处理伤口的动作，直接把衣服整理了回去，脏兮兮的衣服盖在伤口上，王茵觉得一阵刺痛，刘老师却一脸淡定。
“习惯了。”刘老师说。
“习惯？”王茵皱眉，难以消化这两个字，“是习惯疼痛还是习惯这样伤害自己？”
“都有。”刘老师竟然笑了，像是对待她的学生一般对着王茵笑得温暖，“我记得我跟张峰（刘老师丈夫）是在03年结婚的，那时候他只是脾气不好，总是跟我吵架，我呢也算是懦弱吧，呵呵，对，懦弱，从刀子刺进他胸口的那天开始，我们就完全没有爱了。”
“我把我对待学生的所有包容都用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他骂我，我听着，跟我吵，我忍着，就这样一直到他终于对我动了手。”
“终于”这个字眼对王茵来说很激烈，也很难以消化，她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那时候的心情，也许诧异会比较恰当。
刘老师继续说，“第一次动手并不重，她在我身上留下了很浅的痕迹，第二天早上他还会很心疼的对我说对不起，然后给我上药。”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时冲动，但是如果真的如此，刘老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当时问我会不会原谅他，他知道错了，对不起，很可怜的求我。”
“我明明没有听到他说‘不会有下次了’这样的话，但我最终还是原谅了他。”
之后的事情显而易见，轻易被原谅之后，人们就会本能的认为我当时所做的事情对她来说“仅此而已”，并不会构成很严重的结果，而且即便再次上演，我只要道歉，她就会原谅我。
这是人的本性，在心里对自己本能的说着“我不坏”，对外本能的希望着“原谅我”。
张峰一次次对刘老师动手，刘老师一次次忍让，甚至到恐怖的习惯！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又说到刘老师为什么会动刀，可怜的女人闭上了眼睛，悲伤的说，“他带着酒店的小姐回家，并且在我面前……”刘老师哽咽了，眼神里是每个人都能想到的恐怖的淫靡画面，“他还当着那个人的面打我，我这才忍无可忍抓起水果刀动了手。”
张峰最后因为是受害者，并且在他家暴刘老师的时候刘老师没有报警，他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而刘老师成了施暴者，被关进高墙之中。
“你后悔吗？”关于没有报警。
刘老师目光迷茫，“不知道后不后悔，再说，后不后悔又有什么用？已经来了，又出不去。”
在刘老师的思想中，这十几年便是她人生的终结。
二、
林老师等着王茵把话说完之后给了她一条毛毯，南方天气阴寒，一到冬天就会冷的人防不胜防。
“在里面工作了这么多年，你的心里一直都是在这种囚禁之中吗？”
倾听了太多别人的故事，知道了太多人生阴暗的面，举出了两个例子只是最轻的，重一点的有极端杀人者，他们在监狱里面，每天都是穷途末路的挣扎，他们在认认真真的消耗着生命中最后的每天，折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自然，其中还有无比向往自由的，对自由已经达到了近乎执念的追求，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想要出去，甚至不惜再杀人！
对他们来说反正手上已经带着血，没有人会在乎要不要多加一条人命。
于是他们会袭击狱警，尤其是在出去和回来的路上，还有在狱警晚上巡逻的时候。
“走在那条阴暗的走廊里，两边听起来是安静的呼吸声，但是那种野兽就在身边潜伏的恐惧感却无比真实，每走过一个走廊，看到眼前出现一片黑暗，就像是身在恐怖片中，不夸张了讲，我的脚下都是虚浮的。”
“每天回家都会累得要死，眼睛闭上笼罩下来一片黑暗，却完全睡不着。”
林老师皱了皱眉，对王茵说：“看来这些积压的情绪就是让你一直处于失眠的原因了。想要根治就需要慢慢调理，这是个长时间的过程，我们要一点点来。”
“那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王茵的话近乎求助。
林老师目光温柔道：“你平时工作，我这里有几个小办法，你可以先试一下，短时间应对起来，也会有些用处。”
“好。”王茵说。
林老师继续说：“自我放松。在适当的情况下想说便说（找自己信得过的人），想休息便休息（劳逸结合），想娱乐便娱乐（自我发泄）……。”
“开怀大笑。笑能减压，笑能治病，健康的开怀大笑是消除疲劳的最好方法，也是一种愉快的发泄方法。”
“换位思考。在前面没有路的时候，在你遇到认为不公平的生活事件或不愉快的情感体验的时候，换个角度换条思路，重新思考一下，你会发现世界大不一样。”
“音乐与生理保健。多听一些优美的音乐，养成良好的生活与自我保健行为习惯，同时要创造和谐的家庭氛围，这些对于减缓疲劳、促进身心健康都有帮助。”
“走为上策。在压力太大、心情不佳时暂时变换一下环境。如到办公室外走走、呼吸新鲜空气，如对美好事物进行想象、对烦恼事件的暂时回避。”
“学会说不。不要害怕承认自己的能力有限，实在不想做事时可暂时放下，学会在适当的时候说‘不’。”
三、
监管警察也是普通人，只是他们比普通人目睹的灰色人生更多，心底积压的东西更沉，肩上担当的责任更重，心理上更容易疲劳。
监管警察与其他警种相比：工作场所特殊，长年限制在几十平方米的空间，社交局限性大；工作内容压抑，每天和各种不正常心态的人较劲儿，每时每刻都担忧在押人员出事；精神抑郁，每天都要目睹在押人员病态而残缺的人生，每天都与几种极端情绪的人纠缠个没完……
编者按：《渡心人》为信洁老师创作的系列文章，一篇文章一个故事，文中的故事取材于现实生活，故事中的人物均为化名，并已征得本人同意。本文为《渡心人》系列第26篇故事。